第136章 吳班篇——蜀漢孤燈
字數:17302 加入書籤
我是吳班,蜀漢帳中一個不顯山露水的名字。
從荊州初遇關羽時的仰望,到夷陵大火中背負先帝逃亡;
從丞相帳前聽令的裨將,到獨當一麵的鎮北將軍;
我見證過張苞的隕落,感受過街亭的寒霜,最終在洮陽城下迎來自己的終章。
諸葛丞相的羽扇搖動天下,卻搖不動我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執念:
蜀漢的燈火,總得有人用血去續燃——
哪怕我的名字,注定隻是史書邊角的一粒微塵。
建安二十四年,荊州的秋天來得格外肅殺。我勒住韁繩,胯下戰馬不安地噴著響鼻,目光越過前麵引路的兄長吳懿寬闊的肩背,投向那麵獵獵招展的“漢壽亭侯關”大旗。
旗在風中抖動,像一團燃燒的赤焰,灼得人眼睛發疼。旗下那人,身量極高,端坐馬上如山嶽般沉凝,一身綠袍金甲,在略顯黯淡的秋陽裏兀自閃耀。他一手輕撫著那把聞名天下的美髯,一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那劍柄古樸,劍鞘深暗,卻隱隱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鋒銳之氣,仿佛隻消稍稍出鞘半寸,便能割裂周遭的空氣。他正與兄長低聲交談著什麽,聲音渾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字字都似金鐵交鳴。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這便是關羽關雲長!那個水淹七軍、威震華夏,令曹魏聞風喪膽的名字!一股難以遏製的熱血猛地衝上頭顱,臉頰發燙,手心卻微微沁出冷汗。我挺直了背脊,唯恐在那雙如電的目光掃過來時,顯露出絲毫的局促或失儀。兄長回頭遞給我一個沉穩的眼神,示意我上前。我深吸一口氣,催馬向前幾步,滾鞍下馬,動作因緊張而略顯僵硬,單膝重重頓在幹燥堅硬的泥土地上,抱拳朗聲道:
“末將吳班,拜見君侯!”
聲音出口,竟比自己預想的要洪亮幾分,帶著點少年人未經世事的銳氣。那高大的身影微微轉過來,目光如兩道實質的探照燈般落在我身上,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那目光並不凶狠,卻帶著一種洞穿肺腑的沉甸甸的分量,仿佛能稱量出我骨子裏究竟有幾分勇氣,幾分成色。我感到自己在那目光下幾乎無所遁形,每一寸皮膚都在承受著無形的壓力。他微微頷首,並未多言,隻從鼻腔裏沉沉地“嗯”了一聲。
“起來吧,後生。”聲音依舊渾厚,聽不出太多情緒。
我如蒙大赦,趕緊站起,垂手肅立一旁。他不再看我,繼續與兄長談論著荊州防務、江東動向。那些名字——呂蒙、陸遜、曹操、孫權……從他口中吐出,仿佛帶著千鈞重擔。我豎起耳朵,貪婪地捕捉著每一個字眼,如同幹旱的禾苗汲取甘霖。風掠過原野,帶來遠處軍營模糊的號角和操練聲,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江水特有的潮濕氣息。
這便是我的起點。在這位天神般的人物身後,在這片烽煙四起的荊州大地上。我吳班的名字,渺小得如同塵埃,卻在此刻,被這戰鼓初鳴的時代卷入了它巨大的漩渦之中。
章武元年,夏末的峽江,空氣黏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裹著濃重的濕氣與汗味,沉甸甸地壓在人胸口。蜀漢大軍沿江連營數百裏,營寨依著山勢層層疊疊,旌旗密布,刀槍如林,本該是恢弘的軍威。然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和隱隱的不安,像水底的暗草,在營盤深處無聲蔓延。
我時任先鋒營偏將,駐紮在靠近前線的幾座營寨中。白日裏,陽光毒辣地炙烤著山林,蒸騰起氤氳的霧氣,視野一片模糊。對麵的吳軍壁壘森嚴,卻異常安靜,隻有偶爾的刁鬥聲和兵器磕碰的脆響傳來,透著一種令人心頭發毛的詭異。夜裏,蚊蚋成群結隊地撲向燈火和人臉,營帳裏悶熱如同蒸籠,兵士們輾轉反側,咒罵著這該死的天氣和對麵狡猾的敵人。營中彌漫著一股難以消散的汗餿和劣質油脂燃燒的混合氣味,令人作嘔。
連日來,關於吳軍動向的流言如同江麵上的水泡,此起彼伏。有人說陸遜怯戰,龜縮不出;有人說吳軍主力早已悄然轉移;更有人私下議論,陛下連營之法,恐非萬全。這些聲音,像細小的蟲子,齧咬著軍心。
一日傍晚,我巡營至一處臨江高地。夕陽沉入西邊連綿的群山,隻餘下幾道血紅的殘光,潑灑在渾濁奔湧的江麵上,將江水染得一片暗紅,如同凝固的血塊。遠處吳軍水寨的輪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幾點燈火在黑暗中閃爍,像窺伺的眼睛。一陣裹挾著水汽的江風吹來,帶著刺骨的寒意,我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皮甲。不知為何,望著那血色的江水和對麵沉默的敵營,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猛地攫住了我的心,沉甸甸地墜下去。
我匆匆找到中軍帳下相熟的參軍,壓低聲音:“參軍,這幾日對麵的動靜,著實古怪。末將觀天象,連日酷暑無風,又兼我軍依山連營,若吳賊用火……”
參軍是個謹慎的老吏,聞言臉色微微一變,左右看了看,才湊近低語道:“吳將軍慎言!陛下自有韜略。隻是……”他猶豫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前幾日確有幾位老成持重的將軍進言,言說連營恐有火患之虞,勸陛下分兵扼守險要,奈何……唉。”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但那一聲歎息裏的憂慮,比千言萬語更重。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心頭的巨石愈發沉重。我默然退出營帳,回到自己的駐地。夜已深沉,營火在無風的空氣中筆直地燃燒,發出劈啪的微響。我躺在簡陋的行軍榻上,甲胄未解,手緊緊按著腰間的佩刀柄。那刀柄冰冷堅硬,卻無法驅散心頭那越來越濃的寒意。帳外是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江水永無休止的嗚咽,仿佛某種不祥的預兆在黑暗中低徊。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意識即將沉入混沌之際——
“火!火起了!”
淒厲到變調的嘶吼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幕,如同驚雷在頭頂炸開!我一個激靈從榻上彈起,掀開帳簾衝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
東南方向,映紅了半邊天際!不是一點,不是一片,而是數十條猙獰的火龍,借著夏末幹燥的山風和連日暴曬積累的燥熱,正以席卷一切、吞噬萬物的狂暴姿態,沿著山勢,順著營盤,瘋狂地向上遊、向蜀軍大營的核心地帶撲來!濃煙滾滾,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翻騰著遮天蔽月。火光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無數蜀軍士兵扭曲驚惶、絕望奔逃的臉!
“迎敵!列陣!保護陛下!”我嘶吼著,聲音在震耳欲聾的爆裂聲、慘嚎聲、營寨倒塌聲中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熾熱的氣浪撲麵而來,帶著濃煙和皮肉焦糊的可怕氣味,令人窒息。火星像暴雨般從空中砸落,點燃了帳篷、旗幟,也灼燒著裸露的皮膚。
我帶著親兵,像逆流而上的魚,在徹底失控、瘋狂奔湧的人潮中奮力向中軍大帳的方向擠去。到處都是火焰,到處是倒塌燃燒的營寨木料,到處是渾身是火、翻滾哀嚎的人影。一個渾身浴火的士兵慘叫著撞到我身上,又跌跌撞撞撲向燃燒的江水,瞬間被激流吞沒,隻留下一縷迅速消散的青煙。腳下的土地被烤得滾燙,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燃燒的炭塊。
終於,在一片混亂的火光和濃煙中,我看到了那麵熟悉的、已被燎烤得焦黑的龍旗!旗幟下,一個身影被幾名渾身煙塵、鎧甲殘破的侍衛簇擁著,踉蹌著後退。正是陛下!他頭上的金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須發淩亂,臉上沾滿煙灰,那身曾經象征無上威嚴的龍袍被撕裂、熏黑,昔日睥睨天下的眼神,此刻隻剩下刻骨的震驚、痛苦,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灰敗。
“陛下!”我猛衝過去,和幾名侍衛一起,幾乎是架住了他沉重而虛軟的身軀。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透過殘破的衣甲,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手臂在劇烈地顫抖,帶著一種生命被瞬間抽離的虛弱。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卻隻發出一陣模糊的、帶著血腥氣的嗆咳。
“走!快護陛下往西!”我嘶聲力竭地大吼,和侍衛們架著陛下,一頭紮進更深的、尚未完全被火魔吞噬的山林陰影之中。背後,是煉獄般的火海,是無數蜀中子弟絕望的哭喊,是帝國雄心被付之一炬的滔天巨響。每一步踏出,都沉重得如同踩在滾燙的烙鐵上,烙鐵下,是蜀漢氣運的餘燼。
建興三年春,成都丞相府的書齋。空氣中彌漫著新墨與陳舊竹簡混合的特殊氣味,沉靜而肅穆。我垂手立於下首,目光落在書案後那人身上。
諸葛丞相端坐如鬆,一身半舊的葛布深衣,洗得發白。他正埋首於堆積如山的文牘之中,手中筆走龍蛇,批閱著來自各郡縣和邊關的文書。案頭一盞清油燈,燈焰穩定地燃燒著,映著他清臒而專注的側臉,眼窩下是濃重的青影,如同刀刻。書齋內隻有筆尖劃過竹簡的沙沙聲,以及燈芯偶爾爆裂的輕微劈啪。這沉靜,卻比千軍萬馬的喧囂更令人心生敬畏。
“丞相,南中諸郡急報。”一個沉穩的聲音打破寂靜。長史楊儀捧著一卷新到的軍報,躬身呈上。
丞相擱下筆,接過軍報,展開。他的眉頭先是微蹙,旋即舒展開,眼中閃過一絲洞察秋毫的了然。他並未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軍報上,口中卻清晰地說道:“吳班。”
“末將在!”我心頭一凜,立刻抱拳應聲,腰杆挺得筆直。
“孟獲恃險複叛,裹挾數洞蠻兵,襲擾永昌、越嶲。其勢看似洶洶,然則……”他略作停頓,手指在軍報上某處輕輕一點,仿佛點中了敵軍命脈,“糧道綿長,人心未附。彼輩所恃者,山林之險與一時之蠻勇耳。汝久在軍中,頗知地理。今命你為行軍司馬,隨護軍陳到將軍,領本部三千健卒,自牂牁道先行,為大軍前驅,掃清道路,扼守險隘。切記,南中瘴癘之地,當約束士卒,慎用其力,遇蠻兵,非迫不得已,勿輕啟戰端。大軍隨後便至。”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沉穩有力,每一個指令都帶著穿透迷霧的明澈。沒有激昂的鼓動,隻有對敵我形勢洞若觀火的剖析和冷靜到極致的部署。那盞油燈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動,仿佛蘊藏著無窮的智慧與力量。
“末將領命!”我大聲應道,心中那因夷陵慘敗而蒙塵的鬱結,仿佛被這沉靜而充滿力量的話語瞬間滌蕩幹淨。一種久違的、名為“希望”的東西,在胸腔裏重新點燃。丞相的目光終於從軍報上抬起,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力量,仿佛看穿了我此刻翻騰的心緒。他微微頷首,並未多言,隻道:“速去整備,不得延誤。”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是!”我再次抱拳,深深一躬,轉身大步走出書齋。春日午後的陽光有些晃眼,但比起書齋內那盞孤燈的微光,丞相那平靜話語裏蘊含的千鈞之力,更能穿透迷霧,照亮前路。我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步伐堅定。丞相在,蜀漢的天,就塌不下來。
建興五年的南中,雨季漫長而酷烈。連綿的雨水將山道泡成了泥潭,每一步下去都深可沒膝,粘稠的黃泥死死咬住靴子和馬蹄,拔出來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叢林裏蒸騰著濃重的濕氣,混合著腐爛草木和不知名毒蟲瘴癘的腥甜氣味,吸進肺裏,又悶又沉,像堵著一塊濕透的破布。悶熱如同巨大的蒸籠,厚重的皮甲貼在身上,早已被汗水、雨水和泥漿浸透,沉甸甸地箍著身體,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灼痛。
“跟上!快!”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和汗水,嘶啞地催促著身後艱難跋涉的隊伍。士兵們個個臉色蠟黃,嘴唇幹裂,眼神因疲憊和潛在的疫病威脅而顯得有些呆滯。沉重的鎧甲在泥濘中跋涉,消耗著他們本就被瘴氣削弱的氣力。不斷有人倒下,被迅速抬到臨時搭建的、四麵透風的簡陋棚子裏。軍醫焦頭爛額,有限的草藥在肆虐的瘴癘麵前杯水車薪。呻吟聲、咳嗽聲,在濕漉漉的密林中顯得格外淒涼。
“將軍!前哨來報,發現蠻兵蹤跡!就在前方山穀隘口處設卡,看旗號是孟獲手下洞主!”斥候隊長渾身泥水,氣喘籲籲地奔來報告,臉上帶著急迫。
“多少人?裝備如何?地勢怎樣?”我立刻追問,心弦繃緊。丞相“勿輕啟戰端”的叮囑言猶在耳,但道路必須打通。
“隘口狹窄,僅容兩馬並行。蠻兵約四五百,據險而守,多持藤牌彎刀,少數有弓弩。他們砍伐巨木,堆在路中,又潑了油脂,看來是想死守!”
死守?我眉頭緊鎖。強攻這種地形,對方占據地利,又有火障,我軍兵力優勢無法展開,傷亡必然慘重。雨還在下,敲打著樹葉,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我看著眼前疲憊不堪、被瘴癘折磨的士兵,又望向山穀方向升起的幾縷煙柱,那是蠻兵點燃的篝火。
不能硬拚。丞相的囑托在腦中回響。
“傳令!”我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前鋒營就地警戒,弓弩手占據兩側高地,壓製隘口,但隻射住陣腳,不得冒進!其餘各部,隨我——繞道!”
“繞道?”斥候隊長一愣,“將軍,此地山勢險峻,密林叢生,並無現成道路可繞啊!”
“沒有路,就砍出一條路來!”我的聲音斬釘截鐵,“選三百健卒,帶足斧斤繩索,隨我攀越左側山脊!此地山勢雖陡,但林木茂密,正可遮蔽行蹤。我們翻過去,繞到他們屁股後麵!剩下的人,在此虛張聲勢,多備鑼鼓,佯作強攻姿態,吸引蠻兵注意!”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疲憊的士兵眼中重新燃起一絲亮光。我們甩掉不必要的輜重,隻帶武器和砍伐工具,如同壁虎般,在濕滑陡峭、荊棘密布的山脊上攀爬。粗糲的藤蔓劃破手臂,尖銳的岩石磕碰著膝蓋,每一步都險象環生。雨水衝刷著山體,腳下的泥土不斷鬆動滑落。我們互相扶持,用繩索牽引,用身體為同伴開辟落腳點,沉默地在絕壁與密林間開辟一條生路。
不知攀爬了多久,汗水、雨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視線。終於,我們成功翻越了山脊,悄無聲息地摸到了蠻兵營寨的後方。居高臨下望去,隘口處蠻兵的身影清晰可見,他們正緊張地注視著前方隘口下蜀軍佯攻部隊製造的煙塵和喧天的鑼鼓聲,渾然不覺死神已從背後悄然降臨。
“殺!”我抽出佩刀,刀鋒在陰鬱的雨幕中劃過一道寒光!
三百勇士如同猛虎下山,從蠻兵背後高處的密林中狂吼著撲出!箭矢如雨點般率先傾瀉而下,隨即是雪亮的刀鋒!蠻兵猝不及防,瞬間大亂。前方的蠻兵被佯攻部隊吸引,後隊則被我們衝得七零八落。腹背受敵,鬥誌頃刻瓦解。那個洞主模樣的蠻將還想組織抵抗,被我身旁一名悍勇的什長一箭射中肩膀,慘叫著被親兵拖走。剩餘的蠻兵見主將受傷,更是無心戀戰,丟下武器,哭喊著四散逃入山林。
戰鬥結束得很快。隘口的火障被撲滅,道路重新打通。我站在被雨水衝刷幹淨的隘口,看著士兵們清理戰場,收殮陣亡同袍的遺體。雨勢漸小,但天空依舊陰沉。這一仗,我們贏了,以最小的代價打通了進軍的關鍵通道,也初步震懾了那些觀望的蠻部。然而,看著士兵們疲憊卻強撐著的身影,聽著遠處山林中隱約傳來的蠻兵潰散的哭喊,我心中並無多少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種沉甸甸的疲憊和對丞相那句“攻心為上”更深的理解。南中的征途,漫長而濕滑,剛剛開始。
建興六年春,祁山深處。丞相北伐的軍令,如同久旱後的驚雷,在蜀中大地激蕩。我時任討寇將軍,所部兵馬被賦予了一項緊要而艱巨的任務——押運一批至關重要的糧秣軍械,自漢中出發,經褒斜古道,務必於大軍主力圍攻祁山要塞之前,安全送達前軍大營。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山路崎嶇,蜿蜒於秦嶺的千仞絕壁之間。一邊是嶙峋陡峭、望之令人目眩的懸崖,一邊是深不見底、水聲轟鳴的幽穀。狹窄的古道上,車轍深陷,人馬行進極為艱難。連綿的春雨讓道路泥濘不堪,車輪常常深陷泥潭,任憑士卒和役畜如何奮力推拉,也難以前行寸步。
“一二!嘿喲!一二!嘿喲!”粗獷的號子聲在峽穀中回蕩,帶著力竭的嘶啞。幾十名精壯的士兵,赤著上身,露出虯結的肌肉和道道被繩索勒出的紅痕,正喊著號子,用肩膀頂著粗大的木杠,奮力推動一輛深陷泥沼的糧車。泥漿沒過他們的小腿,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木杠不堪重負的呻吟和沉重的喘息。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從他們黝黑的脊背上滾落。
我騎著馬,在隊伍旁來回巡視,眉頭緊鎖。抬頭望去,龐大的輜重隊伍如同一條負重的巨蟒,在狹窄的山道上艱難蠕動,首尾幾乎不能相望。騾馬的嘶鳴、車軸的吱呀、士卒的號子與催促聲交織在一起,嘈雜而焦灼。
“報——將軍!”一名風塵仆仆的傳令兵策馬奔來,臉上帶著急色,“前軍張將軍張苞)遣快馬來催!言道祁山城下攻勢已起,箭矢消耗甚巨,急需補充!命我等務必加快行程,最遲三日,糧械必須抵達!”
“三日?”我心中一沉,望向眼前這寸步難行的隊伍和泥濘不堪的道路,一股沉重的壓力瞬間攫住了心髒。祁山攻堅,箭矢消耗如同流水,沒有後續補給,前軍攻勢必然受挫,甚至可能功虧一簣!可這該死的路……
“傳令!”我猛地一勒韁繩,聲音在嘈雜中拔高,“各營聽令!卸下車上部分非緊要輜重,就地尋穩妥處掩藏,留少量兵丁看守!其餘人手,全部去推車!把繩索都拿出來,人拉、馬拉,就是肩扛手提,也要把糧車和箭矢給我拖出去!天黑之前,必須走出這片泥沼!”
命令下達,整個隊伍爆發出最後的潛力。士兵們咬著牙,將沉重的糧袋、備用帳篷等物卸下,堆放在路邊幹燥處,蓋上油布,留下幾個老弱看守。更多的人湧到糧車和箭車旁,粗大的繩索套在肩上、纏在腰上,幾十人甚至上百人拖拽一輛車。號子聲變得更為粗糲和瘋狂,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在山穀間猛烈地撞擊、回蕩。車輪在泥漿中一寸寸地向前挪動,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士兵們牙關緊咬的悶哼和力竭的喘息。
我跳下馬,將韁繩扔給親兵,大步走到一輛陷得最深的箭車旁。那車上裝載著密密麻麻的箭矢,是前線的命脈。“加把勁!”我低吼一聲,將粗糲的繩索死死纏在雙手上,肩背抵住冰冷的車轅,腳下猛地發力!
“嘿——喲!”周圍的士兵見我親自上陣,發出一聲嘶吼,力量再次爆發!
沉重的箭車,在數十人拚盡全力的拖拽下,猛地向前一躥,終於掙脫了泥潭的束縛!
隊伍在極限的壓榨下,終於在夜幕完全降臨前,掙紮著走出了那段最艱難的泥濘穀地。士兵們橫七豎八地癱倒在稍微幹燥些的路邊,大口喘著粗氣,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剩下胸膛劇烈的起伏和喉嚨裏拉風箱般的嘶鳴。汗水和泥漿在他們臉上身上凝固成斑駁的硬殼。我拄著刀,站在隊伍前頭,望著前方依舊險峻但總算開闊了些的山路,心中並無輕鬆。三日之期,像懸在頭頂的利劍。祁山城下,張苞的催逼,丞相的期望,還有這漫漫長路……肩上的擔子,比這秦嶺的山巒更加沉重。
建興七年的冬天,來得格外凜冽。街亭失守的消息,如同極北之地吹來的寒流,瞬間凍結了整個北伐大營的生機。風,不再是風,而是裹挾著砂礫和絕望的刀子,刮在臉上,刺入骨髓。營寨中的氣氛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士兵們沉默地收拾著行裝,動作機械,眼神空洞,偶爾抬頭望向祁山方向,那裏隻有一片灰蒙蒙的死寂和殘破的營寨輪廓。
我站在轅門外,望著大軍拔營後撤的滾滾煙塵,心中一片冰涼。那冰寒,並非來自肉體,而是源於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丞相的謀劃,數萬將士的血汗,隴右三郡剛剛點燃的希望之火……竟因一隅之地的傾覆,盡付東流!這種功敗垂成的巨大失落,比當年夷陵烈火焚身時的灼痛,更令人窒息。它抽空了所有的力氣,隻留下無盡的、沉重的虛無。
中軍大帳內,氣氛更是壓抑到了極點。丞相端坐案後,燈火映著他蒼白如紙的臉頰和深陷的眼窩,那裏麵仿佛盛著整個祁山的冰雪。他手中握著一份薄薄的請罪書,是剛從漢中加急送來的。他久久地凝視著那幾行字,手指的骨節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帳內諸將,皆屏息垂首,無人敢發出半點聲響。空氣凝固了,隻有燈芯燃燒時極其微弱的劈啪聲,像是某種東西在無聲地碎裂。
終於,丞相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帳下諸將。那目光依舊深邃,卻仿佛被抽走了某種支撐的魂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悲涼。他的聲音沙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沉重的磨盤下艱難碾出: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街亭……街亭之失,非戰之罪,乃亮……用人不明之過也。”
這句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帳內響起一片壓抑的、倒抽冷氣的聲音。我看見馬謖的老部下王平,猛地抬起頭,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虎目含淚,死死盯著丞相,最終卻隻是重重地垂下頭去,肩膀無聲地聳動。
“傳令……收兵。上疏陛下,自請貶黜。”丞相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虛弱,“大軍……徐徐退還漢中。各部……務必約束士卒,嚴整行伍,不得再生枝節,擾我百姓……”
他揮了揮手,那動作顯得異常沉重和遲緩,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都……下去準備吧。”
諸將默默行禮,魚貫退出大帳。我走在最後,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案後那盞孤燈的光暈裏,丞相的身影顯得異常單薄、佝僂。他依舊保持著端坐的姿態,一隻手撐著額頭,寬大的袍袖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的麵容。隻有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在昏黃的燈影裏,勾勒出一個承載著整個帝國傾頹之重的、無比孤寂和悲傷的輪廓。
帳外的寒風嗚咽著卷過轅門,揚起地上的殘雪和塵土。我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那寒意,從祁山之巔一直凍透到心底最深處。街亭的霜雪,終究是覆蓋了一切。
建興九年,隴右的秋日,天空高遠,帶著一種洗練過的湛藍。我駐馬西縣郊外一處高坡,身後是整齊肅立的數千勁卒,玄甲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勁風吹拂著軍旗,獵獵作響。極目遠眺,渭水如帶,蜿蜒東去。對岸,魏軍雍州刺史郭淮的大營依山傍水,壁壘森嚴,旌旗在望。
“將軍,郭淮老賊深溝高壘,避而不戰,分明是怯了!”身旁的副將看著對岸沉寂的敵營,語氣帶著幾分焦躁和不甘。
我沒有立刻回答,目光依舊銳利地掃視著魏營的布局。郭淮用兵持重,絕非易與之輩。他堅守不出,是想耗到我軍糧盡?還是另有所圖?丞相大軍的動向……我心中念頭急轉。此番北出隴西,名為牽製郭淮,實則是為丞相親率的主力大軍暗度陳倉、兵出祁山創造戰機。我這裏的聲勢越大,吸引的魏軍目光越多,丞相那邊成功的希望就越大。
“怯?”我嘴角勾起一絲冷硬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周圍將校耳中,“郭伯濟老謀深算,豈是怯戰?他是在等,等我們糧盡,等我們急躁,等我們露出破綻。”
我猛地一揮手,指向對岸魏營:“傳令!各營輪番出陣,每日辰、午、申三時,至渭水岸邊,擂鼓呐喊,挑戰叫罵!弓弩手於岸邊列陣,引而不發!多樹旌旗,廣布疑兵,入夜則遍燃篝火,務使對岸徹夜不得安寧!”
“將軍,如此……是否太過張揚?若郭淮傾巢來攻……”一名校尉有些遲疑。
“我正要他來攻!”我斷然道,“他若沉不住氣,率軍渡河來擊,半渡而擊之,正中我下懷!他若不來……”我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那就讓他和他的數萬大軍,在這壁壘之後,日夜聽著我們的鼓噪,看著我們的旌旗,提心吊膽,寢食難安!讓他們猜,猜我軍主力何在!猜丞相的劍鋒,究竟指向何方!”
命令迅速執行下去。一時間,渭水西岸,鼓聲震天動地,如同連綿不絕的滾雷,在空曠的原野上轟鳴激蕩。蜀軍健兒列成嚴整的陣勢,對著對岸齊聲呐喊,各種挑釁辱罵之詞響徹雲霄。弓弩手引滿強弓,冰冷的箭鏃在陽光下閃爍著懾人的寒光,直指對岸。白日裏,無數旌旗在風中招展,遠遠望去,營寨連綿,氣勢驚人。到了夜晚,沿岸燃起無數篝火,火光映紅半邊天幕,與天上的星河爭輝。
對岸的魏營,起初尚能保持靜默。但連續數日,蜀軍白日鼓噪如雷,夜晚火光耀天,這種無休止的挑釁和巨大的聲勢,終於讓魏軍無法安枕。魏營中明顯加強了戒備,哨樓上人影幢幢,斥候往來頻繁,營門開合的次數也多了起來,氣氛日益緊張焦躁。郭淮終究是沉得住氣,始終緊閉營門,未曾派一兵一卒渡河。
一日,我正在中軍帳內查看地圖,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被親兵引入,他麵色疲憊,眼中卻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從貼身衣甲內取出一封火漆密信,雙手奉上:
“將軍!丞相密令!”
我心頭猛地一跳,迅速接過,撕開火漆。目光飛快地掃過那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字跡,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湧遍全身!
“亮已率主力出祁山,連破魏軍,天水、南安二郡望風歸附!郭淮軍心已搖,隴右震動!班當再接再厲,虛張聲勢,使其不敢東顧!漢室複興,此其時也!”
好!好一個“此其時也”!我將密信緊緊攥在掌心,幾乎能感受到那薄薄紙片下奔湧的、足以燎原的火焰!多日來強自按捺的激動再也無法抑製,猛地一拳砸在案幾上!
“擂鼓!傳我將令!”我大步衝出營帳,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昂揚,“擂鼓!擂得再響些!讓對岸的郭淮好好聽聽!告訴他,我大漢的旌旗,已插上隴西城頭!丞相的大軍,正橫掃魏虜!”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震天的戰鼓,如同蜀漢壓抑百年後最激昂的心跳,再一次猛烈地撞擊著渭水兩岸的山河大地!鼓聲裏,是壓抑不住的狂喜,是燃燒的信念,是那盞在祁山風雪中搖曳、卻終將照亮中原的孤燈,正爆發出最熾烈的光芒!
建興十二年的秋天,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肅殺,早早地降臨在洮陽城頭。我,鎮北將軍吳班,奉命駐守這座扼守隴西要衝的邊城。城下,是魏國雍涼都督司馬昭親自督率的數萬精銳,營寨如黑色的潮水,將洮陽城圍得水泄不通。城頭上,那麵代表蜀漢的旗幟,在凜冽的秋風中獵獵作響,卻顯得異常孤單。
“將軍!東門箭樓被石彈砸塌了一角!守軍傷亡十餘人!”一名滿臉煙塵的校尉衝上城樓,嘶聲報告。
“知道了。”我聲音沙啞,目光並未離開城外魏軍連綿的營寨,“調預備隊上去補位,弓弩手集中壓製魏賊的拋石車陣地!告訴將士們,節省箭矢,看準了再射!”
“是!”校尉領命而去。
身邊的親兵隊長遞過來一個粗糙的水囊:“將軍,喝口水吧。”我接過,拔開塞子,冰冷的清水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連日血戰,城防已顯疲態。魏軍的攻勢一波猛過一波,衝車、雲梯、拋石機輪番上陣,日夜不息。城磚上布滿了刀砍斧劈的痕跡和暗褐色的血痂。守城的將士們,個個眼窩深陷,嘴唇幹裂,鎧甲殘破,但眼神依舊死死盯著城下,帶著困獸般的決絕。
“丞相……還沒消息嗎?”我放下水囊,低聲問。聲音裏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顫。自大軍退入斜穀,音訊便如同被這重重圍城隔絕了。
親兵隊長沉默地搖了搖頭,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沉重。
我望向東南方向,那是斜穀,是五丈原所在的方向。層巒疊嶂,阻隔了視線,也阻隔了那個支撐著所有人信念的消息。丞相……您那盞燈,是否還亮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冰冷的預感,像洮水初冬的寒流,悄然漫上心頭,比城外的魏軍更令人窒息。
“報——!”一聲淒厲的呼喊撕裂了城頭的喧囂!一名渾身浴血、幾乎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傳令兵,踉蹌著撲倒在城樓階梯口。他背上插著半截斷箭,血浸透了征袍,臉上布滿血汙和塵土,唯有一雙眼睛,因極度的恐懼和悲痛而瞪得滾圓,幾乎要裂開!
“將軍!五……五丈原……”他張著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如同破舊的風箱,卻再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他顫抖著,用盡最後的力氣,從懷裏掏出一個被血染透的、皺巴巴的布囊,雙手高高捧起,遞向我。那布囊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而冰冷的墨字——“訃”!
時間,在那一刻驟然凝固。
城頭的廝殺聲、箭矢的破空聲、魏軍攻城的號角聲……所有的聲音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瞬間抹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隻有那一個血色的“訃”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瞳孔上,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
丞相……歿了?
那個羽扇綸巾、算無遺策,以一己之力擎起蜀漢搖搖欲墜天空的人……歿了?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手中的水囊“哐當”一聲跌落在地,清水汩汩流出,浸濕了冰冷的城磚。
周圍的親兵、將校,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個血布囊上。空氣凝滯了,時間停滯了。一張張沾滿血汙和硝煙的臉上,血色迅速褪去,隻剩下死灰般的絕望。有人手中的兵器“當啷”落地,有人雙腿一軟,癱靠在冰冷的雉堞上,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無聲的悲慟如同實質的海嘯,瞬間席卷了整個洮陽城頭,將所有的鬥誌、所有的希望,徹底淹沒。
完了……所有人的眼神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兩個字。蜀漢的天……塌了。
就在這死一般的絕望凝固中,城下魏軍的戰鼓,卻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野獸,驟然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轟鳴!新一輪的攻勢,開始了!雲梯再次豎起,如黑色的巨蟒搭上城牆!無數魏兵如同嗜血的螞蟻,嚎叫著攀援而上!
然而,城頭上的守軍,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許多人依舊呆呆地站著,望著那個血色的布囊,眼神空洞,對迫近的死亡毫無反應。恐懼和絕望,比任何刀劍都更能瓦解鬥誌。
“將軍!魏賊上城了!”親兵隊長目眥欲裂,嘶聲大吼,猛地拔出佩刀!
這一聲嘶吼,如同驚雷炸響在我混沌的腦海!我猛地一個激靈!目光從那個刺眼的“訃”字上艱難地移開,掃過城頭那些呆滯、絕望的麵孔,掃過城外洶湧如潮的敵軍,最後,落在了手中緊握的、跟隨我征戰半生的佩刀之上。冰冷的刀柄傳來一絲熟悉的觸感。
丞相……歿了。
蜀漢的天……塌了。
但!
洮陽城,還在我吳班手中!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我蜀漢的旗,還未倒!
一股混雜著無邊悲愴和滔天怒火的狂暴力量,如同壓抑千年的火山,猛地從胸腔深處炸開!瞬間衝散了那蝕骨的冰冷和絕望!我雙目赤紅,須發戟張,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震動整個城頭的、不似人聲的咆哮:
“漢賊不兩立!!!”
聲音淒厲如受傷的孤狼,帶著泣血的悲憤和玉石俱焚的決絕!我猛地拔出佩刀,刀鋒在秋日慘淡的陽光下劃出一道雪亮的、刺目的寒芒!
“大漢的兒郎們!”我高舉戰刀,刀尖直指城下洶湧的敵潮,聲音因極致的情緒而撕裂變形,卻帶著一種燃燒生命般的瘋狂力量,“丞相雖去,忠魂猶在!洮陽城在,大漢旗不倒!隨我——殺!!”
最後一個“殺”字,如同驚雷炸裂!我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不再顧及任何身份、任何陣型,不再有運籌帷幄的冷靜,隻剩下最原始的、與敵偕亡的瘋狂!迎著攀上城頭的第一個魏兵,合身撲上!刀光如匹練般斬落!
“殺——!!!”
親兵隊長緊隨其後,發出野獸般的怒吼!周圍的士兵,那些剛剛還沉浸在巨大悲痛和絕望中的士兵,仿佛被這聲泣血的咆哮和將軍身先士卒的瘋狂點燃了!那“漢賊不兩立”的怒吼,如同最後的薪火,點燃了他們體內殘存的、屬於蜀漢軍人的最後血氣!
“殺!!”
“為丞相報仇!!”
“跟魏狗拚了!!”
零星的、嘶啞的、帶著哭腔的呐喊,如同星星之火,在城頭各處猛然迸發!隨即匯聚成一股滔天的、絕望的怒潮!那些呆滯的眼神瞬間被瘋狂的殺意取代!士兵們抓起手邊任何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殘破的刀槍、斷裂的矛杆、沉重的礌石、滾燙的火油……如同撲火的飛蛾,又如同決堤的洪流,瘋狂地湧向城牆缺口,湧向那些剛剛攀上城頭的魏兵!
城頭瞬間變成了最血腥的修羅場!沒有章法,沒有陣型,隻有最慘烈的肉搏!刀劍砍入骨肉的悶響,垂死者淒厲的慘嚎,軀體墜下城牆的沉重撞擊聲……混合著蜀軍將士那絕望而瘋狂的嘶吼,交織成一曲蜀漢末路的悲壯挽歌!
我衝在最前,手中鋼刀早已砍得卷刃,濺滿粘稠的鮮血和碎肉。鎧甲被撕裂,肩頭、手臂添了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卻奇異地被更洶湧的殺意和悲憤所掩蓋。一個又一個魏兵在我刀下斃命,更多的敵人又嚎叫著撲上來!視線被血水和汗水模糊,隻看到一片混亂的人影和刺目的刀光。
“保護將軍!”親兵隊長的吼聲在身邊響起,隨即被淹沒在更狂暴的廝殺聲中。
不知廝殺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我帶著殘存的親兵,死死扼守在通往城樓的主階梯口。腳下堆滿了敵我雙方交疊的屍體,鮮血匯成小溪,沿著階梯汩汩流淌,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濃重血腥。
突然,一陣尖銳的破空聲從側後方襲來!不同於尋常箭矢,那聲音帶著沉悶的風壓!我本能地側身想躲,但連日的疲憊和失血讓身體慢了半拍!
“噗嗤!”
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狠狠撞在我的左肋!冰冷,然後是撕裂般的劇痛瞬間炸開!我悶哼一聲,踉蹌後退幾步,重重撞在冰冷的城牆垛口上。低頭看去,一根粗如兒臂的攻城弩箭,猙獰的倒鉤鐵簇,已經穿透了殘破的胸甲,深深沒入體內!鮮血如同泉水般從前後兩個巨大的創口狂湧而出,迅速浸透了衣甲,在腳下匯聚成一灘刺目的猩紅。
力氣,如同退潮般迅速從身體裏抽離。視野開始搖晃、模糊,城頭震耳欲聾的廝殺聲仿佛瞬間遠去,變得朦朧而不真切。隻有親兵隊長那扭曲變形、帶著無盡悲憤的臉龐在眼前晃動,他的嘴巴張合著,似乎在嘶吼著什麽,卻聽不清了。
我靠著冰冷的城牆,身體不受控製地向下滑去。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奇怪的是,預想中的劇痛並未持續,反而有一種奇異的麻木感蔓延開來。
丞相……歿了……
洮陽……守不住了……
蜀漢……
無數紛亂的念頭如同碎片般掠過腦海。夷陵的火光,丞相帳中那盞孤燈,祁山的風雪,渭水邊的戰鼓,還有……成都家中庭院裏,那幾株每到春天便開得如雲似雪的梨樹……恍惚間,仿佛又聞到了那清甜的梨花香。
力氣徹底消失了。身體順著冰冷的城牆,緩緩滑倒在堆積的屍體和粘稠的血泊之中。視線徹底模糊,陷入一片溫暖的、帶著梨花清香的黑暗。
原來……死亡……是這樣的……
並不寒冷……
像……像成都三月……飄落的……梨花……
喜歡三國:梟雄獨白請大家收藏:()三國:梟雄獨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