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鄧芝篇——舌安吳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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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是荊州一介寒士,亂世浮萍般飄零。
    龐統身死雒城時,我卻在角落看清了諸葛亮眼底的痛惜與決斷。
    丞相府初見,諸葛亮目光如電:“久聞伯苗有經緯之才,今國事艱難,可願助我?”
    白帝城托孤,我親耳聽見劉備最後那句“子可自取”,諸葛亮叩首流血。
    出使東吳,刀斧手環伺,我對孫權朗聲道:“蜀吳兩國,譬如唇齒。”
    孫權擲杯大笑:“鄧芝,真國士也!”
    五丈原秋風起,我扶著丞相靈柩走過棧道,蜀錦裹著骨灰簌簌落下。
    最後一次北伐歸來,我望著錦官城凋敝街市,終於明白丞相遺誌。
    臨終前,我輕撫當年孫權所贈玉佩:“三寸舌竟勝十萬兵,此生於願足矣……”
    我鄧芝,字伯苗,生於荊州新野,自懂事起,這天下便如沸水翻滾的鼎鑊。幼時家中尚有幾卷殘書,父親也曾殷殷期盼我識文斷字,在這亂世裏尋個安身立命的差使。然而黃巾起,群雄逐,董卓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烽煙如同無休止的瘟疫,蔓延至每一個角落。我那點微末的家底,如同暴雨中的土牆,頃刻間便坍塌殆盡。
    家道中落,父母相繼在顛沛流離中病逝,隻留我一個少年,空有些許識得的字句,卻無半點立足之地。初時曾想投奔劉表,荊州畢竟富庶,或有我一席之地。然而人微言輕,輾轉於襄陽、江陵之間,不過做些抄抄寫寫的營生,勉強糊口。我親眼看著這座昔日繁華的城池,在各方勢力的覬覦下日漸凋敝,人心惶惶,如同驚弓之鳥。所謂“士”,在這等年月,不過是無根浮萍,隨波逐流罷了。
    後來,曹操的鐵騎終於踏破了荊襄的寧靜,赤壁一把大火雖燒退了曹軍,卻也將荊州徹底燒成了幾塊焦土,歸屬不明。劉璋治下的西蜀,以其山川險固,成了許多流亡士人心中最後的桃源。我也隨著這混亂的人潮,溯江而上,一路艱辛,才踏進了這號稱“天府之國”的土地。
    入蜀之後的日子,並未因這“天府”之名而有絲毫改觀。蜀地自有其盤根錯節的勢力,我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無根無基的外來者,所能謀得的,不過是成都府衙裏一個極其卑微的職位——掌管些文書卷宗,清點些府庫的雜物。案牘勞形,瑣碎不堪,俸祿微薄得僅夠果腹。府衙內等級森嚴,同僚們或忙於鑽營,或安於現狀,無人關心一個沉默寡言、埋頭於故紙堆中的小吏心中所想。我常常在整理那些積滿灰塵的舊檔時出神,看著窗外成都灰蒙蒙的天空,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市井喧嘩,心中一片茫然。我的經緯之才?我的安邦之誌?在這狹窄的廊廡之下,在這無窮無盡的文牘之中,它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難以激起。難道我鄧芝這一生,就要在這塵埃與故紙間消磨殆盡,最終無聲無息地湮沒嗎?
    命運的轉折點,以一種極其慘烈的方式降臨。建安十六年,雒城之圍。那場慘敗的消息如同驚雷,震動了整個成都府衙。我至今仍清晰記得那個下午,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先是捷報頻傳的喜悅尚未散去,緊接著便是龐士元軍師在落鳳坡中伏身亡的噩耗如冰水般當頭澆下。府衙內瞬間死寂,隨即是壓抑不住的驚恐低語和難以掩飾的慌亂。
    我站在廊柱的陰影裏,位置恰好能遠遠望見諸葛亮匆匆奔入議事廳的身影。他素來以從容鎮定聞名,步履間帶著羽扇綸巾的飄逸,可那一刻,他的背影竟顯出前所未有的緊繃。雖然隔著距離,我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沉重的悲愴,像無形的巨石壓向周遭。他踏入廳門的瞬間,腳步甚至微不可察地踉蹌了一下。廳門很快在他身後沉重地合攏,隔絕了所有窺探的目光。
    但我看到了,在他轉身入內的那一刹那,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光芒。那不是純粹的悲痛,悲痛之下,是痛徹骨髓的惋惜——對龐統這曠世奇才隕落的痛惜,更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破釜沉舟、不容再失的決絕!那眼神銳利如電,冰冷如霜,仿佛瞬間穿透了雒城上空的陰雲,也穿透了我卑微軀殼下的心髒。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與灼熱同時在我體內炸開。那一刻,我似乎模糊地預感到了什麽。龐統的死,如同砍斷了主公劉備一條臂膀,卻也驟然抽空了蜀中人才本就匱乏的池塘,迫使那位高高在上的臥龍先生,不得不將目光投向更深、更廣的水域,去搜尋那些可能被遺漏的、潛藏的砥柱。或許,我這塊沉埋於汙泥中的頑石,也終於有機會被那銳利的目光掃過?
    此後的日子,成都府衙的氣氛如同繃緊的弓弦。諸葛亮親自率軍入川,與主公劉備會師,最終攻克了雒城,劍指成都。捷報傳來,府衙上下奔走相告,一掃龐統陣亡帶來的陰霾。然而,在這表麵的歡騰之下,一種更深沉、更忙碌的緊張感卻彌漫開來。新得之地,百廢待興,千頭萬緒。文書如雪片般堆積到我的案頭,不再是過去那種清點雜物的瑣碎,而是涉及戶籍、田畝、賦稅、軍資調撥等核心事務的緊要公文。我埋首其間,不敢有絲毫懈怠,每一筆、每一劃都凝聚著全副心神。我深知,這些卷宗背後,是無數黎民生計,是蜀中新政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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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日複一日的案牘勞形中,一個尋常的午後,府衙內侍突然匆匆尋來,神色間帶著不同尋常的恭敬:“鄧書佐,丞相有召,請速至府中議事堂。”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筆險些掉落。丞相?諸葛亮?召我?議事堂?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如同驚雷在我腦中炸響。我強自壓下翻騰的心緒,整理了一下身上漿洗得發白的舊袍,深吸一口氣,跟著內侍穿過熟悉的府衙回廊。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感覺異常沉重又異常輕飄。是福?是禍?龐統殞命那日,我在廊柱陰影下所見的那道目光,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議事堂的門敞開著,裏麵光線充足。諸葛亮正背對著門口,站在一幅巨大的益州山川輿圖前,身形挺拔如鬆。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來。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麵這位名動天下的臥龍先生。他的麵容清臒,帶著長途跋涉和殫精竭慮的疲憊,但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蘊藏著星辰大海,又銳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之力,讓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時間仿佛凝固了。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堂中的寂靜,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我心上:
    “久聞伯苗有經緯之才,沉潛府庫,實為明珠蒙塵。今國事艱難,新附之地人心未定,外有強敵環伺,內有政令待通。芝可願拔冗,助我一臂之力?”
    “經緯之才”!“明珠蒙塵”!這八個字從他口中說出,分量重逾千斤。我鄧芝半生飄零,自詡腹有良謀,卻從未奢望過能被這樣的人物如此評價。那日在雒城噩耗傳來時,我於他眼底看到的痛惜與決斷,此刻終於有了明確的指向!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湧遍全身,激蕩得我幾乎站立不穩。是激動,是惶恐,是多年鬱結一朝得遇明主的百感交集!我撩起衣袍下擺,雙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額頭觸地,聲音因巨大的情緒衝擊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
    “芝……芝,一介微末寒士,蒙丞相不棄,竟識此陋質!此身此命,從今而後,願為蜀漢,為丞相,效犬馬之勞!縱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章武三年,白帝城。永安宮那濃得化不開的藥石氣息,混雜著死亡將至的腐朽味道,沉沉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我作為丞相諸葛亮隨員中的一員,肅立在寢宮外殿的陰影裏,距離那扇隔開生死的門扉僅數步之遙。殿內燭火搖曳,將裏麵的人影模糊地投射在門扉的素絹上。劉備那曾經雄渾、此刻卻斷續虛弱的聲音,如同鈍刀刮過骨頭,斷斷續續地透出來,每一個字都敲打著殿外群臣緊繃的神經。
    “……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君可自取!”
    這石破天驚的四個字,如同最凜冽的寒風,瞬間席卷了整個外殿!空氣仿佛凝固了,我甚至能聽到身邊同僚驟然停滯的呼吸聲和牙齒輕微的打顫聲。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血液似乎都為之凍結。這……這是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的試探?亦或是……臨終前對身後江山最深的憂慮與無奈的托付?
    緊接著,是“咚”的一聲悶響,沉重無比,仿佛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那是頭顱重重磕在堅硬地麵的聲音!透過門隙,我清晰地看到那個身影——那個以智慧與從容令天下敬畏的身影,此刻正匍匐在地,肩頭劇烈地聳動。他叩首的位置,地磚上迅速洇開一片暗紅!那是血!是諸葛亮以頭搶地,泣血陳詞!
    “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那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撕裂心肺的痛楚與無與倫比的決絕。我站在陰影裏,渾身冰冷僵硬,唯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眼前那片迅速擴大的暗紅血跡,與耳中那泣血的誓言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足以銘刻終生的圖景。我明白了,明白了他為何會在我這微末小吏身上投下目光。蜀漢這條船,承載著太多人的性命、理想與無法推卸的重負,已駛入驚濤駭浪之中,隨時可能傾覆。他需要每一根能用的桅杆,每一塊能堵漏的木板,無論大小,無論出身。白帝城托孤,那叩首流血的沉重一幕,將“忠誠”二字,以最慘烈的方式,烙進了我的骨髓深處。
    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日,先主駕崩。蜀漢的天空仿佛塌陷了一角。丞相諸葛亮總攬朝政,扶幼主劉禪登基,改元建興。朝局甫定,來自東方的陰雲便驟然壓境——曹魏五路大軍伐蜀!消息傳來,成都震動。我親眼看著丞相府徹夜燈火通明,丞相的身影在窗紙上映出,整夜未曾離開過地圖和文書。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籠罩著整個朝廷。
    一日,我被召至丞相府書房。案上攤著東吳的輿圖,丞相麵色凝重,眼中布滿血絲,疲憊難以掩飾,但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火焰。他抬起頭,目光如電,直刺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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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苗,今東吳觀望,首鼠兩端。魏兵壓境,五路來攻,國勢危如累卵。孫權之心,難以逆料。然吳、蜀兩國,實為唇齒。唇亡齒寒之理,孫權豈能不知?我欲遣使往說之,複結盟好,共禦強魏。” 他頓了一頓,聲音低沉而有力,“此行使者,非但需通曉利害,更要膽識過人,能於刀斧之下,麵折其君而不失國體。遍觀朝中,唯伯苗可當此任!”
    “刀斧之下,麵折其君!” 這八個字重逾千鈞!我瞬間明白了此行的凶險。孫權素以反複無常、手段酷烈著稱,張溫、殷禮等前車之鑒猶在眼前。此行,九死一生!
    然而,白帝城那叩首流血的身影,那“繼之以死”的誓言,驟然浮現在眼前。蜀漢若亡,丞相嘔心瀝血所維係的一切,都將化為齏粉!一股滾燙的血氣直衝頂門,壓下了所有恐懼。我撩袍跪地,聲音斬釘截鐵:
    “丞相所托,芝萬死不敢辭!縱使東吳殿前布滿刀斧,芝亦當以三寸之舌,申明利害,必說動孫權,複結盟好!若不成……唯以死報國恩!”
    建興元年秋,我持節杖,乘扁舟,順江而下。兩岸猿聲淒厲,江風帶著濕冷的肅殺之氣。船入吳境,所遇盤查之嚴密,吳軍士卒眼神之警惕甚至隱含敵意,都印證著此行的艱難。及至石頭城,館驛安置,一連數日,吳主孫權避而不見,隻遣些尋常官吏虛與委蛇。我心中冷笑,深知這是孫仲謀慣用的伎倆,意在消磨使者銳氣,試探蜀漢虛實。
    終於,傳召的日子到了。步入吳宮大殿,一股無形的威壓撲麵而來。殿宇軒敞,金碧輝煌,侍立的武士甲胄鮮明,手按刀柄,眼神如鷹隼般銳利,毫無掩飾地落在我身上。兩側文臣武將,或冷眼旁觀,或麵帶譏誚。大殿深處,高高的禦座上,孫權端坐其上。他身著王袍,麵容沉靜,眼神卻如深潭,看不出絲毫情緒,隻隱隱透著一絲審視與玩味。
    行禮已畢,我尚未開口,孫權低沉的聲音已在大殿中響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鄧大夫遠來辛苦。然寡人有一事不明,欲請解惑。昔日吳侯曾與劉玄德結盟抗曹,赤壁之功,吳實居多。後玄德卻背盟竊取荊州,致使兩家反目,刀兵相向,關雲長敗走麥城,此皆蜀之過也。寡人常思之,蜀主反複,實無信義可言。今汝主幼弱,國小民疲,魏主勢大,遣使來吳,莫不是懼魏國兵鋒,欲引我江東為援,暫解燃眉之急?待他日稍安,複效昔日背盟之舉乎?若如此,寡人何以信汝?”
    他的話語不急不緩,卻字字如刀,直指蜀漢昔日“背信棄義”的舊賬,更暗諷蜀國弱小、朝不保夕,此來不過是搖尾乞憐。殿中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兩側武士的手似乎更緊地握住了刀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殺意。那些吳臣的目光更是充滿了幸災樂禍和輕蔑。
    我深吸一口氣,白帝城那叩首流血的畫麵再次清晰。恐懼?此時已無暇顧及!我挺直脊梁,迎著孫權那深不可測的目光,朗聲而答,聲音在肅殺的大殿中異常清晰,竟帶著金石之音:
    “吳侯此言差矣!芝以為,天下之大勢,不在區區一城一地之得失,亦不在舊日恩怨之糾纏。吳、蜀二國,疆域相連,利害相關,譬如唇齒!唇若寒,齒豈能獨溫?昔魏武揮鞭南下,赤壁烈焰衝天,若非吳侯神武,孔明軍師妙算,孫劉兩家戮力同心,焉有今日三國鼎足之勢?此誠唇齒相依,共克時艱之明證!”
    我略一停頓,目光掃過那些麵露譏諷的吳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時局的鋒利:“今魏主曹丕,篡漢自立,凶暴奸宄,野心昭然!其勢雖盛,然其誌豈止於蜀?一旦蜀破,魏得蜀地之富,巴蜀之眾,順流東下,吳之長江天險,豈複能為屏障?試問吳侯,屆時以江東一隅之地,何以獨抗席卷天下之魏?此非芝危言聳聽,實乃勢所必然!吳侯雄才大略,明見萬裏,豈會不明此理?”
    “我主雖幼,然有諸葛丞相鞠躬盡瘁,忠貞輔弼,上下同心!蜀地雖險,然民心可用,將士效命!今遣芝來,非為乞憐,實為救吳!為吳侯子孫萬代之基業計!合則兩利,共抗強魏,則鼎足之勢可成;分則兩傷,必為魏所各個擊破!此中利害,芝已剖肝瀝膽,盡陳於吳侯駕前。吳侯若執意不信,欲斬鄧芝以泄舊忿,請立時行刑!芝頭落地,不過汙了吳宮寶殿方寸之地!然他日魏兵飲馬長江,江東六郡盡化焦土之時,吳侯追思芝今日之言,悔之晚矣!”
    我的話語如同連珠炮般傾瀉而出,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說到最後“立時行刑”時,我猛地踏前一步,昂首挺胸,目光如炬,毫無懼色地直視著高高在上的孫權,仿佛那環伺的刀斧不過是無用的擺設。
    大殿之內,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所有譏誚的目光都凝固了,按著刀柄的武士也似乎忘記了動作。時間仿佛停滯了許久。禦座之上,孫權臉上的沉靜終於被打破。他眼中最初的那絲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訝、震動,然後是深沉的思索。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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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他猛地一拍禦案,放聲大笑起來!那笑聲洪亮,充滿了快意,甚至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激賞,瞬間衝散了殿中所有的肅殺之氣:
    “哈哈哈!好!好一個‘唇齒相依’!好一個‘為救吳而來’!鄧伯苗!真國士也!”
    他霍然起身,走下禦階,親自來到我麵前,眼中閃爍著真誠的光芒:“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頂,使權茅塞頓開!吳蜀同盟,實乃天命所歸!孤意已決,即日遣使入蜀,重修盟好,共抗曹魏!先生大才,孤心甚慰!當設宴,為先生洗塵!”
    建興五年春,我再次持節過江。這一次,石頭城的江風似乎都柔和了許多。孫權設宴款待,盛況空前。席間,他談笑風生,意氣風發,屢屢提及當年殿上“唇齒”之論,讚我見識不凡。酒至半酣,他忽然凝視著我,目光深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與試探:
    “伯苗,若他日天下太平,吳蜀二主分治天下,共享太平之福,豈非美事?”
    此言一出,席間瞬間安靜了幾分。這看似美好的願景之下,暗藏的卻是帝王對終極權力的野望和對未來可能衝突的隱憂。我放下酒杯,神色肅然,迎向孫權探詢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堅定: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若滅魏之後,大王未深識天命之所歸,則兩國之君各修其德,群臣各盡其忠,將則提枹鼓,則戰爭方始耳。”
    短暫的沉寂。孫權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爆發出更響亮的大笑,那笑聲中充滿了複雜難明的意味,有激賞,有無奈,或許還有一絲被點破心思的了然:
    “哈哈哈!鄧君之誠款,乃至於此哉!不欺不飾,真君子也!好!好一個‘戰爭方始’!孤今日方知,蜀有君子如伯苗,何愁大事不成!來,滿飲此杯!”
    建興十二年的秋風,帶著五丈原特有的凜冽與蕭索,嗚咽著掠過荒涼的營壘。丞相的將星,終究還是隕落了。我作為後軍督運,兼領部分營務,在接到噩耗的那一刻,隻覺得支撐天地的巨柱轟然折斷。天地失色,寒風刺骨,深入骨髓。
    我強忍著巨大的悲痛,與楊儀、薑維、魏延等人一起處理著那足以壓垮蜀漢的危局。當魏延的叛亂最終被平定,當確保大軍能夠安然撤回漢中的部署初步落定,我終於得以靠近那輛承載著丞相遺體的素車。
    秋風卷起枯黃的落葉,打著旋撲在冰冷的車轅上。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覆蓋在丞相身上的蜀錦。那熟悉的、帶著蜀地濕潤氣息的錦緞,此刻包裹著的卻是冰冷的灰燼與無盡的遺恨。錦緞的一角被風吹得簌簌抖動,仿佛丞相最後無聲的歎息。我輕輕地,極其小心地,替丞相掖了掖那錦袍的邊角,生怕驚擾了他的長眠。指尖傳來錦緞細膩而冰涼的觸感,如同觸碰著蜀漢未來的命運,沉重得讓人窒息。
    大軍開始沿著崎嶇的棧道緩緩南撤。我默默地走在素車旁,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哀思之上。棧道懸於絕壁,下麵是深不見底的澗穀,奔騰的江水發出永恒的咆哮。秋風更緊了,猛烈地撕扯著旌旗,發出嗚咽般的悲鳴。那覆蓋著丞相的蜀錦,在狂風中劇烈地抖動、翻卷。我眼睜睜看著,幾縷灰白色的粉末,混合著錦緞上被風撕下的細小絲縷,被那無情的秋風卷起,飄飄蕩蕩,墜入了下方幽深的山澗與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中!
    “丞相——!” 一聲悲愴的呼喊卡在我的喉嚨裏,化作無聲的哽咽。我徒勞地伸出手,卻什麽也抓不住。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承載著蜀漢最後希望與心血的微末,就這樣一點點、一絲絲地,被秦嶺的秋風帶走,融入這蒼茫的天地山河之間。一股巨大的、無可挽回的虛空感攫住了我。北伐中原、克複神州的宏願,終究如同這飄散的灰燼,消散在蕭瑟的秋風裏了嗎?前路漫漫,這千瘡百孔、人才凋零的蜀漢,又將走向何方?冰冷的絕望,比五丈原的秋風更刺骨地,滲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最後一次隨軍北上,已是延熙年間。車騎將軍夏侯霸來降,似乎給暮氣沉沉的蜀漢注入了一絲微弱的興奮。我以車騎將軍之職督軍,再次踏上熟悉的北伐征途。然而,當大軍行經漢中,踏入那些曾無數次往返的河穀、關隘,所見景象卻如同一盆冰水,澆滅了我心中殘存的任何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沿途的村落,比記憶中更加凋敝。田疇荒蕪,野草叢生,十室九空者比比皆是。偶爾遇到的百姓,個個麵黃肌瘦,眼神麻木而疲憊,帶著一種被長久壓榨後的死寂。他們看著這支盔甲鮮明卻士氣難言高昂的大軍經過,眼中沒有往昔對“王師”的期盼,隻有深深的恐懼與漠然。沉重的徭役、無休止的兵役、為了支撐前線而層層加碼的賦稅,早已榨幹了這片土地最後一絲生機。支撐大軍北伐的糧秣輜重,每一粒米、每一束草,都浸透著益州百姓的血淚。
    我騎在馬上,望著這片曾經富庶、如今卻滿目瘡痍的土地,心如同墜入無底深淵。丞相當年在五丈原秋風中飄散的灰燼,此刻仿佛具象為眼前這觸目驚心的凋零。他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所求的“北定中原,興複漢室”,其根基何在?難道就是讓這益州沃土化為一片承載著無盡苦難與怨恨的焦土嗎?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和巨大的悲愴將我淹沒。我仿佛終於徹悟了丞相臨終時那難以言喻的複雜心境——非為功業未成,更因這黎民之苦!北伐的烽火,終究燃盡了自己的根基。丞相的遺誌,或許並非執著於那洛陽的宮闕,而在於結束這亂世,還天下蒼生一個太平。然而,這太平,又豈是窮兵黷武、耗盡民力所能求得?這遲來的頓悟,苦澀得讓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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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熙十四年,成都的冬天來得格外陰冷潮濕。府邸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揮之不去。多年的勞頓、憂思,加上歲月無情的侵蝕,我的身體早已如同這季風中的殘燭,搖搖欲滅。病榻之上,昏沉與清醒交替。清醒時,一生的畫麵便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流轉:襄陽城下的流離,成都府衙堆積如山的文牘,丞相那洞徹人心的銳利目光,白帝城叩首流血染紅的地磚,東吳大殿上凜冽的刀斧寒光和孫權擲杯大笑的激賞,五丈原棧道上隨風飄散的蜀錦與灰燼,還有漢中道上那一片片荒蕪的田疇與百姓麻木絕望的眼神……
    這紛亂而漫長的一生啊。
    侍者將熬好的藥輕輕放在榻邊矮幾上。我微微擺手,示意他退下。目光落在枕畔一個打開的錦盒上。裏麵靜靜地躺著一枚玉佩,溫潤通透,即使在室內昏暗的光線下,也流轉著內斂而瑩潤的光澤。這是當年出使東吳功成,臨別之際,孫權親手所贈。他曾拍著我的肩膀說:“伯苗使於四方,不辱君命,有古國士之風。此佩伴孤多年,今贈予國士,見佩如見故人。”
    我伸出枯瘦顫抖的手,極其緩慢、極其珍重地將那枚玉佩拿起。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隨即被體溫捂暖。指腹緩緩摩挲著玉佩光滑微涼的表麵,感受著上麵精細的紋路。這小小的方寸之物,承載著那段於刀鋒上行走、以三寸之舌挽回危局的驚心動魄。
    “嗬……” 一絲微弱的氣息從幹裂的唇間逸出,帶著塵埃落定般的釋然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滿足。燭火在帳幔的陰影裏跳動,映照著我渾濁的眼中最後一點微光。
    “三寸舌……竟勝十萬兵……”
    聲音輕若蚊蚋,消散在濃重的藥味與冬夜的寒氣裏。握著玉佩的手,終是緩緩垂落。那瑩潤的玉光,在漸漸黯淡下去的視線中,仿佛化作了長江的波濤、東吳殿上的燭火、五丈原的秋風……最終,歸於一片溫暖的寧靜。
    此生……於願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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