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許褚篇——虎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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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主公曹操那日,腹中空空,正餓得火燒火燎。葛陂塢外,他勒馬而立,身形並不如何魁梧,可那雙眼睛卻像藏著利刃,直透人心。我那時不懂何為氣度,隻覺得這人能讓我吃飽飯——僅此一念,竟成了我半生追隨的起點。主公問:“壯士可願隨我?”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在我心上。我盯著他身後士卒手中熱氣騰騰的幹糧,喉頭滾動,隻狠狠點頭:“願!”
自此我成了他身畔的影子。主公待我親厚,常拍著我肩頭喚“虎癡”,這稱呼竟如烙印般刻進了血肉。戰場之上,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我隻認準前方那熟悉背影——那便是我要守護的疆界,是我生命全部的意義所在。刀槍箭矢皆不足懼,隻要他袍袖翻飛的身影尚在,我的刀鋒便永遠向前。
建安十六年,渭水之畔。西涼兵如潮水湧來,馬超那廝驍勇異常,槍尖帶著呼嘯的風聲。主公立於船頭指揮若定,但箭矢如蝗,戰船顛簸欲傾。我聽見身後弓弦急響,餘光瞥見那支冷箭直取主公後心。來不及思索,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卻早已淩空躍起,撲向那要命的寒芒!
劇痛在左肩炸開,箭鏃深深沒入皮肉。我悶哼一聲,重重摔在甲板上,船板被震得嗡嗡作響。主公猛地回頭,眼中驚愕瞬間化為灼人的急怒:“仲康!”他伸手欲扶。我咬緊牙關,用右手撐地,硬生生挺直脊背,擋在他身前,刀刃橫指前方洶湧敵群,嘶聲道:“主公勿憂,許褚在此!”——那一刻,疼痛竟如遙遠的潮聲退去,心中隻有一片澄澈:主公無礙,這便夠了。
亂軍之中,我以盾牌護住主公,奮力抵擋。血沿著臂膀流下,溫熱粘稠,浸透了戰袍,分不清是敵是傷。盾牌被擊得砰砰作響,每一次撞擊都震得我傷口撕裂般疼痛。主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虎癡,撐住!”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力量。我咬牙怒吼,將盾牌死死抵住,仿佛要將全身氣力都灌注其中。
那場惡戰之後,主公竟親自來探視我的傷處。他粗糙的手指撫過我肩上猙獰翻卷的箭創,歎息如重錘敲在我心上:“此傷,為孤所累。”那歎息竟比箭創更令我心頭一緊。他隨即解下腰間佩刀,沉甸甸地遞入我手中:“此刀伴孤多年,今日贈予虎癡,願它代孤,常伴汝身。”刀鞘冰涼,其上古樸紋路卻仿佛蘊著主公手掌的溫度。我笨拙地撫過刀身,喉頭哽咽,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隻知將刀柄死死攥緊。自此,這把刀便成了我魂魄的一部分,其重無比,其意更沉。
建安二十一年,漢中的烽煙嗆人。主公親率大軍,與劉備在定軍山周旋。夏侯淵將軍猝然陣亡的消息傳來時,營帳中的空氣驟然凝固如鐵。主公握著軍報的手微微顫抖,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深重的陰影,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疲憊與蒼涼。他沉默良久,才啞聲問我:“仲康,你說……孤是不是真的老了?”
帳外寒風嗚咽,吹得火盆裏的炭劈啪作響。我望著主公鬢邊刺目的霜色,心中像堵了巨石,隻悶聲道:“老不老,褚不管。褚隻知,隻要主公在,天塌下來,褚的脊梁也能頂上去!”這話聽來粗糙,卻是我肺腑之言。主公聞言,眼中沉鬱的暮氣似乎被什麽刺穿了一瞬,他拍了拍我的肩,力道沉重,帶著一種無聲的托付。
建安二十五年,那個冬天格外陰冷,仿佛預兆。許都城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恐慌。主公躺在病榻之上,氣息一日弱過一日。我日夜守在外間,如同困獸,聽著內室傳來壓抑的咳嗽聲,一聲聲剮著我的骨頭。主公彌留之際,終於喚我入內。他躺在那裏,形銷骨立,曾經掌控風雲的手枯瘦得隻剩下嶙峋的骨節。他吃力地抬起眼皮,目光渾濁卻依然銳利,落在我臉上,嘴唇翕動,聲音低微如遊絲:“仲康…孤去後…看好…看好我曹氏門戶…”
我撲通一聲跪倒榻前,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磚地上,淚水再也無法抑製,滾燙地砸落:“主公!褚在!褚在一天,必以性命相守!” 我抬起頭,想再看清他的麵容,卻隻看到他艱難地彎了彎嘴角,像是想給我一個安撫的笑,那笑意未及展開,便凝固了。他眼中的光,熄滅了。帳內死寂,隻有銅漏滴水的聲音,一滴,一滴,敲打著無邊的虛空。我僵在原地,世界仿佛隻剩下那銅漏的聲響和自己沉重的心跳。我默默解下主公昔日所賜之刀,置於榻前,刀身映著燭火,也映著主公安詳卻再無生息的臉龐。那曾經壓在我肩頭的重量,此刻卻化作了心口一個巨大無邊的空洞,冷風呼嘯著從中穿過。
主公的棺槨入土那日,風雪漫天,天地縞素。我身著喪服,立於陵前,看著冰冷的土一鍬鍬覆蓋上去,如同封凍了我半生的熱血。許都的宮闕依舊巍峨,但沒有了那熟悉的身影穿行其間,一切都失去了顏色,隻剩下冰冷的空曠。新君登基,江山易主,朝堂之上暗流湧動。我依舊每日披甲按刀,巡行宮禁,腳步踏在熟悉的宮道上,卻再無可追隨的背影。有時,在宮門輪值的漫長靜夜裏,我會靠著冰冷的宮牆坐下,懷中緊抱著那把主公所賜的刀。指尖一遍遍撫過刀鞘上熟悉的紋路,仿佛還能觸碰到主公遞刀給我時,那掌心的溫度。刀鋒沉默,映著寒星冷月,也映著我眼中再難燃起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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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新帝曹叡待我以禮,尊我為“虎侯”,賞賜豐厚。然而錦緞珠寶堆在案頭,不過是些冰冷的死物,再無人能懂我心中那份赤誠滾燙的份量。我的刀,依舊鋒利,依舊沉重,卻漸漸變得陌生。它不再為主公而鳴,隻在我獨自枯坐時,沉重地壓著我的膝頭,如同壓著一座無形的墳塋。
偶爾在深夜的寂靜裏,恍惚間,似又聽見渭水戰船上的廝殺震天,箭矢破空的銳嘯,盾牌承受重擊的悶響,還有主公那聲穿透喧囂的焦灼呼喚:“仲康!”這聲音如同驚雷,每每將我震醒,冷汗浸透裏衣。醒來後,唯見窗外月色如水,清冷地流淌在空蕩蕩的院落裏。我摸索著枕邊的刀,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夢境徹底消散,隻留下更深沉的寂寥。
歲月無情,如同鈍刀割肉。我的身軀漸漸不再如昔日那般雄壯如山,揮刀的手臂也沉重遲滯了許多。曾經輕易能提起的大刀,如今每每舉起,骨節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時常獨自坐在院中石階上,懷中抱著那把主公所賜的刀,刀刃映著天空流雲變幻,也映出我溝壑縱橫、須發皆白的老態。指尖撫過刀身,冰冷的觸感直透心底。那昔日渭水鏖戰的灼熱,那守護主公時沸騰的血脈,都成了遙遠模糊的印記。如今這刀,靜默如山,隻餘下歲月沉積的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日午後,我閉目小憩,恍惚間仿佛回到了葛陂塢外。陽光刺眼,腹中饑餓如火燎。主公端坐馬上,身影清晰如昨,他含笑望來,聲音穿透時光:“虎癡,隨我來!”那目光依舊洞徹肺腑,帶著令人心折的信任與托付。我心頭狂喜,急欲起身應諾,身體卻沉重如灌鉛石,竟動彈不得。焦急掙紮間,猛地驚醒——原來不過是南柯一夢。窗外日影西斜,空庭寂寂,唯餘鳥雀三兩聲。
醒來後,隻覺心頭那點殘存的餘燼,被這最後的夢境徹底吹散了。主公的召喚猶在耳畔,而我這副殘軀,卻連在夢中回應都已不能。我掙紮著,最後一次將刀橫陳於膝上,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去擦拭那映照著我白發蒼蒼的刀身。然而,那微弱的力道,連拂去刀麵塵埃都顯得如此艱難。刀鋒映照出我渾濁的雙眼,裏麵再無當年葛陂塢外餓漢的渴求,也熄滅了渭水救主時的灼灼烈焰。刀身冰冷,映出的隻是一個被歲月掏空了魂魄的蒼老軀殼。主公,虎癡……終究是老了,連這把刀……也快拿不動了。
窗外,暮色四合,正一點一點吞噬著庭院裏最後的光線。我緩緩合上眼,耳畔似乎又響起了渭水邊驚濤拍岸的轟鳴,箭矢破空的銳響,以及那個熟悉的聲音,穿透一切喧囂,清晰地呼喚著:“仲康——!”那聲音如同引路的號角。我疲憊至極的身軀,終於尋到了歸途的方向。主公,虎癡……這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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