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曹仁篇——甲胄一生

字數:3355   加入書籤

A+A-


    我名曹仁,字子孝。那年堂兄孟德於陳留起兵,我領少年子弟千餘相投時,年輕軀體裏奔湧的何止是血?是烈風灌入胸膛,是鐵甲初著身時冰冷而堅實的重量,更是天地間初開混沌、亟待揮戈劈斬的遼闊疆場——彼時亂世如野火焚原,而我曹子孝,正欲將己身鍛作一柄新淬的利刃。
    然而少年意氣很快在沙場被剝去浮華。初戰徐州,城破之際,我揮刀斬向潰兵,刃鋒切肉斷骨的聲音竟如此沉悶。血霧噴湧,濺上我的鎧甲與臉頰,溫熱黏膩,又迅速冷卻,留下鐵鏽般刺鼻的腥氣。我心中並無預想的快意,隻有一種陌生而沉重的滯澀感,仿佛刀鋒亦反噬自身,鈍重地砍入胸腔——這亂世爭雄之路,原來每一步都深陷於血泥之中,拔足前行時,足下拖曳著看不見的、比甲胄沉重千倍的亡魂。
    隨孟德征戰日久,我漸漸懂得,戰場並非僅憑血氣之勇便能馳騁。官渡那場死鬥,袁紹大軍如黑雲壓城,孟德倚重我守大營,營柵之外,箭矢如蝗蟲蔽日,敵軍衝鋒的號角聲震得耳膜欲裂。我按劍立於陣前,手心汗水浸濕了劍柄,身後將士的目光灼灼烙在脊背上。那一刻,肩上所負何止是營寨?是孟德兄長的托付,是萬千將士的性命,是曹氏一族的存續根基。我以血肉為壁壘,死死扼守,當袁軍如狂潮般退去,夕陽殘照下,營門內外屍骸枕藉,血水浸透了腳下的土地。我扶著被砍出深痕的轅門木柱喘息,盔甲縫隙裏滲出的不知是汗是血,隻覺心頭那柄無形的劍,已被這屍山血海磨礪得寒光凜冽,再無半分躊躇。
    赤壁之火映紅江天那夜,我駐守江陵城頭。探馬報來,周瑜水軍如狂龍攪動江濤,烈焰焚盡了主公引以為傲的戰船,也焚盡了席卷江南的宏圖。火光映在我鐵青的臉上,灼熱卻驅不散心底的寒意。南郡孤城,已成風雨飄搖中的危巢。周瑜、諸葛亮,江東雙璧合圍,箭矢如雨,攻城槌撼動城基。我日日巡於城堞,靴底踏過染血的磚石,聽士卒壓抑的呻吟與城外震天的殺聲交織。守城數月,糧秣日蹙,將士們眼中血絲密布,如同瀕臨絕境的困獸。我撫摸著城牆上累累的刀痕箭孔,每一處凹陷都像刻在心上——這城若失,主公南向之路將徹底斷絕。縱使身被數創,血染征袍,我亦須如磐石般釘死於此,直至力竭。
    終於等到援兵解圍,拖著疲憊身軀北歸許都。當孟德兄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沉痛與嘉許交織的複雜眼神,竟比南郡城下的箭雨更讓我心頭震顫。他重重拍在我肩甲上,那一聲悶響,既是對殘軀的慰藉,更是將沉甸甸的信任再度壓上——這信任,是甲胄之下更深一層的背負。
    建安十六年,西征馬超於渭水之濱。那“錦馬超”之名果然不虛,西涼鐵騎奔騰如雷,其驍勇彪悍,平生罕見。陣前交鋒,矛鋒相擊,火花四濺,震得我虎口發麻。鏖戰之中,我窺得一線之機,親率精銳直突其陣,如利錐鑿入鐵壁。刀光劍影裏,袍澤在身邊倒下,熱血濺上冰冷的鐵甲。最終擊潰馬超,看著那麵“馬”字大旗頹然傾覆於煙塵之中,我駐馬喘息,環顧屍橫遍野的戰場。勝利的滋味,竟也帶著濃重的鐵鏽與死亡氣息,勝利的榮光背後,是無數將士以命鋪就的道路。
    建安二十四年,荊襄之地的風雲驟變。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於禁將軍的敗訊傳來,帳內燭火搖曳,映得我臉上一片陰霾。樊城已成孤注,城外漢水湯湯,濁浪滔天,仿佛要吞噬一切。我立於城頭,關羽的大軍如黑雲般壓境,麾蓋鮮明,刀戟映著寒光。洪水漫過城基,浸濕了將士的靴履,死亡的濕冷自腳底絲絲上侵。副將惶然勸退:“將軍,水勢滔天,恐難久持……”話音未落,被我厲聲截斷:“棄城?此乃國家南疆鎖鑰!吾等受國厚恩,唯有效死,豈能臨陣生怯?縱洪水滔天,此身與樊城同存亡!”言畢,我拔劍斫斷案角,木屑紛飛。城下關雲長那赤麵長髯的威儀身影,如重石壓在心頭,但我深知,此城一失,許都門戶洞開,曹魏基業危若累卵。我曹子孝,便是這最後一道堤壩!
    日夜巡守於被水浸泡的城牆,濕冷的鎧甲緊貼皮肉,寒氣刺骨。箭矢耗盡,便拆屋取梁石為檑木;士卒疲憊,我便持刀立於最險處。洪水渾濁,漂浮著斷木與殘破的軍械,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河泥與血腥的窒息感。當徐晃援軍如神兵天降,終於擊退關羽的消息傳來,我撫著被血水浸透、冰冷沉重的城垛,幾乎脫力。劫後餘生的慶幸尚未升起,更大的悲慟已如重錘擊來——孟德兄長的訃告,竟在此刻送達!手中那份染著烽火氣的帛書重逾千鈞,我踉蹌一步,喉頭猛地湧上腥甜,眼前城下滔滔濁浪與將士們模糊的身影劇烈搖晃起來。強撐的身軀倚著冰冷的城牆緩緩滑落,鎧甲摩擦磚石的聲響刺耳揪心。兄長啊,你竟撒手而去!這千鈞重擔,這風雨飄搖的江山,今後誰來擎舉?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魏王位歸於子桓。我跪拜新君,山呼萬歲,甲胄的冰冷觸感直透膝蓋。抬眼望去,禦座上的子桓,眼神深處那份刻意隱藏的銳利與猜度,如芒在背。我心頭凜然:昔日的叔侄情誼,如今已隔著一道名為君臣的天塹。我深知自己位高權重,手握重兵,宗室元勳的身份此刻竟成雙刃之劍。昔日戰場上的明槍易躲,如今朝堂間的暗箭難防。我愈發謹言慎行,如履薄冰,每一次朝議的應對,每一次兵符的交接,都反複思量,唯恐一步行差踏錯,既負先王托付之重,又陷家族於不測之地。
    歲月如刀,悄然磨損著筋骨。曾經挽強弓、馭烈馬的氣力,如今連披掛這身伴我半生的鐵甲都感到臂膀酸沉。銅鏡中,須發早已霜染,縱橫交錯的皺紋深深刻在臉上,每一道都似銘記著某場惡戰的烽煙與某次運籌的煎熬。曹真、曹休這些年輕宗室將領日益顯露出鋒芒銳氣,校場之上,看他們縱馬馳騁,揮斥方遒,恍如看見當年陳留起兵時的自己。欣慰之餘,亦有英雄遲暮的蕭索悄然爬上心頭。這柄名為“曹子孝”的劍,終究在時光與烽火的反複鍛打下,漸漸失去了昔日的鋒銳光華。
    黃初四年春,沉屙如山倒。病榻之上,每一次喘息都牽扯著肺腑深處刀絞般的劇痛。洛陽的春日氣息被厚重的宮牆阻隔,唯有藥石的苦澀彌漫在殿宇深處。子桓親臨榻前探視,龍袍上的金線在透過窗欞的微光下流轉著冰冷的光澤。他俯身低語,詢問身後軍國要務的安排。我勉力凝聚最後一絲清明,每一個名字的舉薦,每一處防務的交待,都耗盡殘存的氣力。聲音嘶啞斷續,字字句句卻重如千鈞。看著子桓凝神傾聽、鄭重頷首的神情,我心中那根緊繃了數十年的弦,終於感到一絲可以鬆弛的跡象。
    彌留之際,意識飄忽。恍惚中,仿佛又置身於陳留城外初著甲胄的清晨,鐵甲的冰冷與晨風的凜冽穿透歲月而來;轉瞬又見官渡營門血戰,刀劍相擊的火星刺目,士卒的呐喊聲震耳欲聾;南郡城頭的箭雨、樊城之下的洪水濁浪……一幕幕浴血場景紛至遝來。最終,所有喧囂廝殺都漸漸遠去、模糊,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寂靜深淵。沉重的眼皮再也無力睜開,意識徹底沉淪前,唯有一個念頭如流星劃過:這身鐵甲……終於……可以卸下了……
    我曹子孝一生,自陳留束甲,至洛陽卸甲,數十年間,這身甲胄早已與皮肉筋骨長成一體。它曾映照赤壁不滅的劫火,浸透樊城不息的洪濤;它承接過孟德兄長的托付之重,也銘刻著子桓陛下的審視之芒。甲葉上的每一道刮痕,都是社稷傾危時我以骨血填補的印記;縫隙裏沉積的每一粒沙塵,皆來自我為之死守的寸寸山河。
    卸甲之時,血肉仿佛撕裂剝離——那甲胄之下,何嚐還有“曹仁”?早已熔鑄成魏室江山一塊沉默的界碑,風霜侵蝕,兀自矗立。
    喜歡三國:梟雄獨白請大家收藏:()三國:梟雄獨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