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鄧艾篇——功業成灰

字數:21717   加入書籤

A+A-


    我,鄧艾,生來口吃,卻注定為軍陣而生。
    初入行伍時,同袍笑我連個整句都說不出,可司馬懿獨獨看中我排兵布陣的才能。
    從淮南平叛到隴西抗蜀,我在刀尖上走出自己的路。
    段穀大敗薑維,世人皆稱“鄧艾當世無雙”。
    偷渡陰平那七百裏絕境,我親眼看著士兵裹著毛毯滾下懸崖。
    成都城破時,劉禪的降書在我手中顫抖。
    我上書請封劉禪為王,卻被鍾會密信誣為謀反。
    衛瓘帶兵闖入時,我正撫摸喉間那道少年時因口吃自殘的舊疤。
    冰冷的劍鋒刺穿脖頸時,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淮陽屯田的午後——那時泥土的味道,真幹淨。
    濃重的血腥氣混雜著新翻泥土的腥味,沉甸甸地壓在我的鼻端,幾乎令人窒息。襄陽城頭的風,帶著江漢平原特有的濕氣,刀子似的刮過臉頰。我扶著垛口粗糙冰冷的石磚,目光越過城外那片被反複爭奪、踐踏得不成樣子的曠野,死死釘在對麵那支蜿蜒如黑色巨蟒的軍陣上——蜀漢諸葛亮的旌旗,在薄暮的風中獵獵作響,刺得人眼睛生疼。城下,魏軍將士的屍體層層疊疊,尚未冷卻的血匯成暗紅的小溪,無聲地滲入焦黑的泥土。
    “鄧…鄧艾,你看…看那…那左翼…翼的…陣…陣腳…是…是不是…有…有點…亂?”身邊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帶著新兵特有的、竭力掩飾卻依舊明顯的顫抖。是屯田營裏剛提拔上來的小子,叫田續,此刻正指著敵軍陣型中一個微小的、常人難以覺察的變動。
    我喉嚨裏像堵著一團幹澀的茅草,每一次試圖發聲都拉扯得生疼。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強行壓住那股熟悉的、令人焦躁的阻滯感,才勉強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左…左翼…前…前凸…步…步卒…與…與後…後隊…騎…騎…騎…”
    “騎”字後麵那口氣終究是斷了,憋得我麵皮一陣發燙,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身後傳來幾聲極力壓抑的嗤笑,如同細小的芒刺,紮在背上。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那幾個世家子弟出身的同僚。他們向來如此,以我的口吃為樂,仿佛這結結巴巴的言語,便是對我這個出身卑微的屯田典農功曹最好的注解——一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下賤人,也配站在這襄陽城頭議論軍機?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一絲銳痛傳來,竟帶來奇異的清醒。目光重新投向城下那片混亂的戰場,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旗幟移動、煙塵騰起,在我眼中卻驟然清晰,仿佛一張無形的巨大棋局豁然展開。那些移動的點,拖曳的線,漸漸勾勒出敵軍的意圖和破綻。
    “…佯…佯攻!”我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因用力而扭曲嘶啞,卻意外地連貫了一些,“…中…中軍…是…是幌子!…他…他們…想…想從…西…西側…水…水…水門…突…突破!…那…那裏…守…守備…空…空虛!”
    一口氣吼完,胸口劇烈起伏,喉嚨火燒火燎。四周瞬間安靜下來,那些嗤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短暫的死寂和驚疑不定的目光。連田續也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就在此時,城下陡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鼓噪!果然,蜀軍陣型猛地一變,原本看似主攻中軍的重兵潮水般向兩側分開,真正的精銳如同蓄勢已久的毒蛇,驟然撲向西側那道相對薄弱的城門!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垂死的慘嚎聲瞬間撕裂了黃昏的寧靜。
    我重重一拳砸在冰冷的石垛上,指節瞬間破皮滲血,那點疼痛卻讓我心頭那股無處發泄的鬱氣稍稍緩解。對!就是那裏!我看到了!可這該死的舌頭!這該死的出身!
    “速報…報…報大都督!”我猛地轉頭,對著傳令兵嘶吼,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裏硬生生摳出來,帶著血腥味,“西…西水門…告…告急!…需…需援…援軍!…快!”
    傳令兵被我的樣子驚得一哆嗦,慌忙領命而去。我再次將目光投向那片修羅場,心卻沉了下去。西水門方向,魏軍倉促組成的防線在蜀軍凶猛的衝擊下,如同被巨浪拍打的沙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潰、瓦解。一切都如我所料,隻是這“料中”,帶著太多袍澤瞬間殞命的沉重。
    不知過了多久,城內的喧囂終於漸漸平息。蜀軍的攻勢被艱難地遏製住了,代價是城下又添了無數冰冷的軀體。夜幕徹底籠罩了襄陽城,城頭點燃了火把,昏黃的光搖曳著,映照著士兵們疲憊而麻木的臉。
    “鄧功曹,大都督有請。”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是司馬懿的親衛。
    我的心猛地一跳。大都督司馬懿?那位位極人臣,執掌魏國權柄的驃騎大將軍?他為何要見我這樣一個卑微的屯田小吏?是斥責我城頭妄言?還是……一絲微渺得連我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頭,在心底悄然滋生,旋即又被巨大的惶恐壓了下去。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喉嚨裏那股熟悉的滯澀感又湧了上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中軍大帳內燈火通明,彌漫著藥草、皮革和血腥混合的複雜氣味。司馬懿並未著甲,隻穿著一件深色的常服,坐在案幾後,正就著燭光,仔細端詳著一幅巨大的羊皮輿圖。他的麵容在跳動的燭光下顯得有些疲憊,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得如同鷹隼,仿佛能洞穿人心。
    我垂著頭,屏著呼吸,一步一步挪到帳中,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那身沾滿泥汙和汗漬的屯田吏舊衣,在這肅殺威嚴的大帳裏,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一個拙劣的笑話。
    “屯…屯田典…典農功…功曹…鄧…鄧艾…參…參見…大…大都督!”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深深埋下,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地麵。那句簡單的參見,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每一個字都像生鏽的鈍刀在喉嚨裏反複拉扯,割得我生疼,背上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完了,又結巴了,在這位權傾朝野的大都督麵前,如此失儀……巨大的羞恥感幾乎將我淹沒。
    帳內一片死寂。我能感覺到那雙鷹隼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帶著探究。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起來說話。”司馬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
    我艱難地抬起頭,身體僵硬地站直,卻不敢與他對視,目光隻敢落在他案幾的邊角。
    “城頭之上,”司馬懿的手指輕輕點在案幾的輿圖上,正是西水門的位置,聲音依舊平淡,“你言蜀軍欲攻西水門,理由為何?”
    來了!果然是為這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解釋?用我這副磕磕絆絆的嗓子,在睿智如海的大都督麵前,解釋那瞬息萬變的戰場直覺?這簡直是自取其辱。我張了張嘴,喉嚨裏的滯澀感再次洶湧而來,堵得我眼前發黑。不行,不能這樣!我猛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輿圖。那是我的戰場,我的語言!
    我猛地向前一步,幾乎是撲到了案幾邊,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直接點在了輿圖上襄陽西側的標記處:“…此…此地…地…勢…低窪!…臨…臨水…水…水門…舊…舊…舊堤…年…年久失…失修!…蜀…蜀軍…左…左翼…步…步卒…進…進退…步…步幅…亂!…旗…旗號…雖…雖指向…中…中軍…其…其後…騎…騎…騎隊…塵…塵頭…卻…卻…偏西!…且…且…其…其右…右翼…佯…佯動之…之兵…隊…隊列…鬆散…虛…虛張聲…聲勢!…其…其力…力…必聚…聚於…西!…西…西水門…守…守備…隻…隻三…三百老…老弱!…若…若被…突…突破…則…則…城…城危!”
    我幾乎是吼叫著,手指在輿圖上快速而用力地劃過一道道軌跡,語速快得我自己都吃驚,雖然依舊破碎,夾雜著無法控製的停頓和重複,但那份洞察和急切,卻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我指著地形的高低起伏,畫出蜀軍步卒混亂的移動軌跡,點出騎兵煙塵偏移的方向,分析佯攻部隊的破綻……那些在旁人眼中或許微不足道的細節,此刻在我指下串聯成線,構成一幅清晰的敵意圖譜。說到最後西水門守備空虛時,我的手指幾乎要將那處戳破。
    吼完最後一個字,我如同虛脫一般,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汗水順著鬢角滑落,後背的衣衫早已濕透。帳內再次陷入一片沉寂,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低著頭,不敢看司馬懿的臉,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剛才那番狼狽不堪的“陳述”,已經耗盡了我此生所有的勇氣。
    良久,一聲極輕的歎息響起。
    “地圖,是你的舌頭。”司馬懿的聲音終於打破了沉寂,依舊平靜,卻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意味,像是驚訝,又像是了悟。
    我愕然抬頭。
    燭光下,司馬懿的目光不再銳利如鷹,反而顯得深沉而專注。他緩緩起身,繞過案幾,走到我麵前。那身量並不高大,卻帶著一種山嶽般的壓迫感。他拿起案幾上的一支令箭,那黑沉沉的木杆和冰冷的銅飾,在燭光下泛著幽光。
    “明日,”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帶著一種決定命運的力量,“你帶本部屯田兵,移防西水門。守不住,提頭來見。”
    那支沉重的令箭被塞入我汗濕的手中,冰涼的觸感瞬間從掌心蔓延至全身,激得我猛地一顫。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混雜著巨大的惶恐和一絲被認可的狂喜,猛地衝上頭頂,讓我的視野都有些模糊。
    “末…末將…領…領命!”我再次深深拜倒,聲音嘶啞,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這一次,不是因為口吃,而是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東西,壓在了我的肩上,也點燃了我心底深處某種蟄伏已久的東西。
    我攥緊了那支冰冷的令箭,仿佛攥住了命運遞來的一線微光。屯田兵?是的,我手下的,不過是一群平日裏揮鋤頭遠多過拿刀槍的農夫。但大都督看到了,看到我磕磕絆絆的話語之外,那雙能穿透戰場迷霧的眼睛!這比任何華麗的讚譽都更重千鈞。我猛地轉身,大步衝出營帳,將那些世家子弟殘餘的、混雜著驚愕與嫉恨的目光徹底甩在身後。夜風撲麵,帶著硝煙和血腥,卻吹不散我胸膛裏那團驟然燒起的火焰。西水門,我鄧艾來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此後的歲月,如同被投入湍急的渦流。我從一個卑微的屯田典農功曹,被司馬懿一手擢拔,卷入魏國權力與刀鋒交織的核心。征討毋丘儉、文欽的淮南叛亂,那文鴦單騎踹營的悍勇,如同燒紅的烙鐵,至今灼燙著我的記憶。隴西,更是成了我半生的戰場。洮水之畔的泥淖,狄道城頭的寒霜,祁山道上盤旋的禿鷲……處處都浸染著蜀漢丞相薑維那執著得近乎瘋狂的氣息。他一次次引兵來犯,如同不知疲倦的潮水,衝擊著大魏的西部邊陲。
    每一次交鋒,都是一場意誌與智謀的殘酷絞殺。我深知自己根基淺薄,唯有以百倍於常人的勤謹與鐵血,方能在這虎狼環伺之地立足。白日裏,我身先士卒,策馬巡視每一處關隘哨卡,丈量每一道山梁溝壑。士卒們常看見我勒馬懸崖,對著層巒疊嶂指指畫畫,口中念念有詞,卻無人聽得清我破碎的低語。唯有我心中清楚,那沉默的群山、蜿蜒的河流,都在無聲地向我訴說著布陣的玄機,伏兵的妙處。夜裏,中軍帳的燈火總是最後一個熄滅。案幾上堆積如山的軍報、輿圖,是我無聲的戰場。推演、計算、沙盤上的反複排布……汗水滴落在粗糙的羊皮地圖上,暈開一片深色的印記。每一次決策,都如履薄冰,因為我知道,一步踏錯,不僅是我鄧艾身敗名裂,更是無數追隨我的將士要用血來償還!
    “鄧…鄧將軍,薑…薑維主力,似…似乎又…又向…向祁山…山方向…運…運動…”副將師纂拿著最新軍報,語氣帶著慣常的遲疑。帳中諸將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沒有立刻回答。目光死死鎖在沙盤上狄道與祁山之間那片複雜的地形——段穀。那狹長的穀地,兩側山勢陡峭,林木深鬱。薑維用兵,素來狡詐多變,此番動向,是真是假?是欲奪祁山糧道,還是另有所圖?抑或…又是一個誘我深入的陷阱?無數種可能在腦中飛速碰撞、推演。
    “…傳…傳令!”我猛地抬頭,聲音因高度集中而異常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狄…狄道守軍…佯…佯動…做…做出…增…增援祁…祁山假…假象!…主…主力…秘…秘移…段…段穀…東…東側…高…高地!…多…多設…疑…疑旌!…伏…伏兵…於…於穀…穀口…兩…兩翼林…林中!…待…待其…半…半入…穀…穀中…聽…聽我…號…號令!”
    命令艱難地從我口中擠出,破碎卻清晰。帳中諸將神色各異,有人眼中閃過疑慮,但無人敢出聲質疑。鐵一般的軍紀和過往累積的勝績,是我此刻唯一的支撐。
    當薑維的大軍果然如我所料,浩浩蕩蕩開進段穀,意圖迂回包抄時,等待他們的,是兩側高地驟然傾瀉而下的滾木礌石,是密林中射出的遮天蔽日的箭雨,是穀口如鐵閘般轟然閉合、截斷退路的精銳步卒!蜀軍的陣型瞬間大亂,人仰馬翻,驚呼與慘叫在山穀間淒厲地回蕩。我站在東側高地的指揮旗下,山風卷起殘破的披風,獵獵作響。俯瞰著穀底那一片狼藉,看著那個曾在隴西讓我寢食難安的“幼麟”薑維,在亂軍中左衝右突,旗幟傾倒,最終隻能帶著殘部狼狽潰逃。那一刻,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平靜籠罩了我。沒有狂喜,隻有劫後餘生般的疲憊,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對戰爭本質的體悟:所謂勝敗,不過是無數血肉堆砌的刹那。
    “大…大捷!…段…段穀大…大捷!…鄧…鄧將軍…神…神機妙算!” 歡呼聲如同海嘯般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震得腳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顫抖。士兵們揮舞著染血的兵刃,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狂熱的崇拜。
    “鄧艾當世無雙!”不知是誰先喊出了這一句,隨即這呼喊聲便匯成一股洪流,響徹雲霄,在山穀間久久回蕩,仿佛連天地都在為之震動。
    “當世無雙…”我咀嚼著這四個滾燙的字眼,嘴角卻難以扯動分毫。視線掃過穀底,那裏屍骸枕藉,血水正慢慢滲入焦黑的泥土。魏軍的,蜀軍的,此刻都混雜在一起,不分彼此。勝利的榮光之下,是濃得化不開的死亡氣息。袍澤們狂熱的呼喊撞擊著我的耳膜,那“當世無雙”的讚譽,此刻聽來卻重逾千鈞,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茫然。無雙?這“無雙”二字,浸透了多少再也無法歸鄉的亡魂的血淚?我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隻覺一股深重的疲憊,從骨頭縫裏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時光在隴西的風沙與烽煙中悄然流逝。洛陽的權力更迭如同走馬燈,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權柄最終牢牢握在了那位鷹視狼顧的晉公手中。景元四年的秋天,當洛陽那份加蓋了天子璽和晉公大印的詔書,裹挾著不容抗拒的威嚴送達隴西軍營時,我正俯身於一幅巨大的蜀地山川輿圖之上,手指劃過秦嶺那令人絕望的連綿褶皺。
    “…命…命鎮西將軍…鍾…鍾會…為…為主帥…統…統領…關…關中諸軍…十…十餘萬…由…由駱穀…斜穀…直…直取漢…漢中!”宣詔使的聲音尖利,在肅靜的軍帳中回蕩。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我沉默地跪接詔書,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身邊那位年輕的主帥——鍾會。他身姿挺拔,麵容俊朗,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令人難以捉摸的笑意,眼神銳利如電,正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帳中諸將,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與誌在必得的鋒芒。晉公的詔書裏,我鄧艾的名字緊隨其後:“…征西將軍…鄧…鄧艾…率…率隴右之…之眾…三…三萬…牽製…遝…遝中薑維…使其…無…無暇東…東顧!”
    三萬人。對鍾會的十餘萬精銳。牽製。無暇東顧。冰冷的字眼如同鋼針,刺入我的心底。我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回案幾上的輿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陰平古道那幾乎被歲月抹去的、細若遊絲的標記。三萬隴右男兒,難道隻配做那吸引火力的誘餌,為鍾會鋪就直取成都的康莊大道?一股不甘的火焰在胸中悶燒。不!蜀道之難,絕非一路大軍正麵強攻可下!薑維若據守劍閣天險,縱有百萬雄兵,亦難飛渡!鍾會縱有雄兵十萬,若被阻於劍閣之下,師老兵疲,蜀中再起烽煙……前功盡棄隻在頃刻!
    一個瘋狂而大膽的念頭,如同陰平道旁絕壁上的藤蔓,頑強地在我腦海中滋生、蔓延——陰平!唯有那被世人遺忘的七百裏絕域,才能撕開蜀漢看似固若金湯的防線!這念頭一旦生出,便如附骨之疽,再也無法驅散。我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迎向鍾會那審視的眼神,也迎向帳中諸將驚疑不定的目光。我知道,這一步踏出,便是真正的孤注一擲,要麽青史留名,要麽萬劫不複!
    “…末…末將…領…領命!”我的聲音嘶啞而堅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磨出來的,“…然…然薑…薑維狡…狡詐…遝…遝中地…地形複…複雜…三…三萬之眾…恐…恐難…難竟…竟全功…末…末將…懇…懇請…自…自率…精…精銳一…一部…另…另辟蹊…蹊徑…斷…斷其…後…後路…以…以策…應…應鍾…鍾都督…大…大軍!”
    “哦?鄧將軍欲行險著?”鍾會眉梢一挑,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帶著探究,“不知是何蹊徑?莫非是那鳥獸絕蹤的陰平古道?”
    “…正…正是!”我毫不避諱,迎著鍾會的目光,手指重重戳在輿圖陰平的位置,“…此…此路…七…七百裏…荒…荒無人煙…懸…懸崖…峭…峭壁…蜀…蜀人…必…必不設…設防!…末…末將…願…願率…死…死士…鑿…鑿山開…開道…直…直插…江…江油…下…下涪城…則…則成…成都…門…門戶…洞…洞開!”
    帳中一片嘩然。諸將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陰平古道?那根本就是一條通往幽冥的死路!七百裏無人區,高山深澗,毒瘴猛獸,自古無人能行!鄧艾莫不是瘋了?
    鍾會靜靜地注視著我,眼神閃爍不定,那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我的肺腑,掂量著我這瘋狂提議背後的每一個心思。是忠勇?是狂妄?還是……別有所圖?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終於,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鄧將軍忠勇可嘉,此計雖險,亦不失為奇策。然三萬牽製之軍,不可輕動。將軍若執意行此險棋……”他頓了頓,嘴角那絲笑意變得意味深長,“本督允你自募敢死之士,唯以本部兵馬為限,不得延誤牽製薑維之重任。”
    “末將…明白!”我再次重重抱拳。鍾會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下。自募敢死士?以本部為限?這意味著我無法得到任何額外的兵員和輜重補充,隻能從本就不足的三萬人中,再抽調精銳!這是默許,更是絕境!但,足夠了!隻要能踏上那條路,就夠了!
    沒有盛大的誓師,沒有激昂的鼓角。一個寒氣徹骨的清晨,我帶著精心挑選出的七千健兒,如同投入深淵的蟻群,悄然離開了隴右大營,一頭紮進了秦嶺那莽莽蒼蒼、望不到盡頭的群山之中。身後,是鍾會大軍浩蕩南下的煙塵,以及無數道混雜著擔憂、不解、乃至幸災樂禍的目光。
    真正的煉獄,從踏入陰平道的那一刻便開始了。地圖上那輕描淡寫的一線,在眼前化作了令人絕望的實體。哪裏還有“道”?隻有無窮無盡的、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藤蔓糾結如巨蟒,荊棘叢生如刀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泥沼和腐爛的落葉,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邊緣。頭頂是陡峭得令人眩暈的絕壁,怪石嶙峋,猿猴難攀。
    糧食在飛速消耗。沉重的鎧甲和兵器成了最大的累贅,不斷有士兵失足跌落深澗,慘叫聲被無情的山風瞬間吞沒。更可怕的是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七百裏無人區!每一步前行,都像是在走向世界的盡頭。
    “將…將軍!…前…前麵…又…又是…斷…斷崖!…根…根本…無…無路…可走!”開路的前軍斥候連滾帶爬地回來報告,臉上滿是泥汙和絕望。
    我推開攙扶的親兵,踉蹌著衝到隊伍最前。眼前,一道深不見底的巨大裂穀橫亙,對麵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在灰暗的天光下泛著冰冷的青色。穀底傳來湍急水流的轟鳴,如同巨獸的咆哮。唯一的“路”,似乎隻有沿著近乎垂直的岩壁,攀援那些稀疏的藤蔓和嶙峋的怪石,才能到達對麵一處狹窄的平台。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死寂。連風聲都仿佛停滯了。所有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那目光中不再有出發時的狂熱,隻剩下麻木的疲憊和瀕臨崩潰的恐懼。
    “…裹…裹氈!”我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荊棘劃得破爛不堪的舊氈衣,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卻用盡全身力氣吼了出來,“…把…把氈…氈衣…裹…裹緊!…把…把兵…兵器…綁…綁牢!…從…從這…這裏…滾…滾下去!”
    吼聲在死寂的峽穀中回蕩,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士兵們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看著他們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將軍。
    “快!”我雙目赤紅,猛地抽出佩劍,指向那令人膽寒的深淵,“…想…想活…活命的…跟…跟我…滾!…不…不滾…就…就…餓…餓死…在…在這裏!”
    我第一個動手,將那件破爛的氈衣緊緊裹在身上,用麻繩死死捆住,又將佩劍牢牢綁在背後。做完這一切,我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猶豫,猛地向那陡峭的崖壁撲去!不是攀爬,而是真的蜷縮起身體,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重的包裹,朝著下方那彌漫著霧氣、深不見底的裂穀,義無反顧地滾落下去!
    天旋地轉!尖銳的岩石撞擊著身體,每一次碰撞都帶來骨頭碎裂般的劇痛,冰冷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割著臉頰。身體在嶙峋的石塊、盤虯的樹根上猛烈地顛簸、翻滾,五髒六腑似乎都要被甩出胸膛。絕望的嘶吼和身體撞擊岩壁的悶響混雜在一起,被呼嘯的風聲吞沒。不知翻滾了多久,仿佛經曆了一個世紀,身體終於重重砸在一片相對平緩、布滿厚厚腐葉的斜坡上,巨大的衝擊力讓我眼前一黑,喉頭一甜,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我掙紮著抬起頭,視線模糊,看到頭頂上方,一個個裹著氈衣的身影,如同下餃子般,帶著淒厲的呼喊和絕望的勇氣,正接連不斷地翻滾而下!那景象,如同地獄的畫卷在我眼前展開。
    “將…將軍!…將…將軍!”親兵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將我從腐葉堆裏拖出來。
    我推開他們,踉蹌著站起,環顧四周。能掙紮著爬起來的士兵,不足下來時的一半。斷腿的、折臂的、頭破血流的,躺在地上痛苦呻吟。更多的人,則永遠地留在了那冰冷的崖壁和穀底。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絕望的氣息。
    “…活…活著的…都…都給我…站…站起來!”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泥,聲音嘶啞卻如同驚雷,“…收…收拾…兵器!…清…清點…人數!…跟…跟我…走!”
    沒有時間悲傷,沒有時間猶豫。我們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繼續在無路的絕境中掙紮前行。餓了,嚼草根樹皮,甚至捕捉一切能塞進嘴裏的活物。渴了,喝渾濁的泥水。每一步,都踏著同伴的屍骸。
    終於,當一座孤零零的、依山而建的破敗小城——江油關,如同海市蜃樓般出現在我們視野盡頭時,這支七千人的“大軍”,僅剩下衣衫襤褸、形銷骨立的兩千餘人。我們像一群來自幽冥的餓鬼,搖搖晃晃地出現在守關蜀軍麵前時,那些蜀兵臉上的表情,從驚愕到駭然,再到如同白日見鬼般的恐懼。
    “…魏…魏兵…是…是魏兵!…他…他們…從…從陰…陰平…下…下來了!”驚恐的呼喊撕裂了關隘的寧靜。
    沒有休整,沒有遲疑。積壓了七百裏的絕望、痛苦和求生的瘋狂,在這一刻轟然爆發!這兩千多名從地獄歸來的士兵,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凶悍。江油關的守軍,被這從天而降的“鬼兵”徹底嚇破了膽,象征性的抵抗很快變成了潰敗。
    站在江油關的城頭,望著關下那片終於不再是無盡山巒的土地,望著身後那些形容枯槁、眼神卻燃燒著劫後餘生火焰的士兵,我拄著卷刃的長刀,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陰平七百裏,我們走出來了!然而,看著那些缺胳膊少腿、相互攙扶才能站穩的士兵,看著他們臉上那刻骨銘心的恐懼和疲憊,一股巨大的悲愴和更深重的責任,沉甸甸地壓在了我的心頭。這用無數生命蹚出的血路,不能,也絕不允許白費!
    劍閣的雄關依舊橫亙在鍾會大軍之前,如同無法逾越的天塹。而江油關的陷落,如同在蜀漢看似平靜的後院投下了一塊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諸葛亮的兒子,那個在成都養尊處優的衛將軍諸葛瞻,終於帶著蜀漢最後的、也是最為精銳的禦林軍,在涪城今綿陽)擺開了陣勢,試圖堵住我們這支“從天而降”的奇兵通往成都的最後門戶。
    消息傳來時,我正對著輿圖,手指點著涪城的位置。諸葛瞻?那個從未經曆過真正戰陣、隻知紙上談兵的貴胄公子?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是輕視?是憤怒於蜀漢無人?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諸葛武侯一世英名,他的血脈,難道要斷送在這涪城之下?
    “…將…將軍!…諸葛…瞻…拒…拒守涪…涪城…城堅…兵…兵精…且…且據…據…據險…險要…我…我軍…疲…疲憊…恐…恐難…難…力敵…”師纂憂心忡忡地勸諫。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我沉默著。疲憊?何止是疲憊!我的士兵,是從陰平地獄爬出來的殘兵!是靠著最後一口求生之氣支撐到現在的哀兵!諸葛瞻據城而守,以逸待勞,若硬拚,無異於以卵擊石。
    “…不…不能…硬…硬攻。”我緩緩搖頭,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涪城周圍的地形,“…涪…涪城…東…東麵…有…有山…名…名…馬…馬…馬閣山…林…林深…草…草密…可…可伏…伏兵…繞…繞其…後…斷…斷其…歸…歸路…及…及糧…糧道!”
    一個大膽的戰術在腦中迅速成型。我命兒子鄧忠,率領一支最精銳、體力尚存的千人隊,攜帶僅存的引火之物,秘密翻越險峻的馬閣山,迂回到諸葛瞻大軍的側後。而我,則親率剩餘主力,在涪城正麵,擺出強攻的姿態!
    戰鼓擂響。我指揮著這支疲憊之師,向涪城發起了猛烈的佯攻。箭矢如雨,喊殺震天。士兵們用盡最後的氣力衝鋒,倒下,再衝鋒。城頭的蜀軍顯然被這不要命的打法震懾住了,弓弩齊發,檑木滾石如雨點般砸下。每一刻,都有跟隨我從陰平走出的士兵倒在城下。我騎在馬上,緊握著韁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倒下的身影,目光死死盯著涪城東麵的天空,心中在瘋狂呐喊:忠兒!點火!快!
    仿佛聽到了我內心的嘶吼。就在蜀軍注意力完全被正麵吸引,諸葛瞻或許正站在城頭,為他“擊退”了魏軍進攻而暗自得意時,涪城後方,馬閣山方向,突然升騰起數道粗大的、濃黑的煙柱!緊接著,火光衝天而起!喊殺聲、驚呼聲、戰馬驚恐的嘶鳴聲,如同平地驚雷,驟然從蜀軍大營的後方炸響!
    “報——將軍!不好了!後營起火!糧草被燒!山中有魏軍殺出!”驚慌失措的喊叫瞬間撕裂了蜀軍的陣腳。
    城頭之上,諸葛瞻那原本矜持傲然的麵容瞬間變得煞白,驚惶失措,再無半分名將之後的從容。軍心動搖,隻在刹那!
    “…全…全軍…聽…聽令!”我猛地拔出佩劍,用盡全身力氣,指向陷入混亂的涪城,“…破…破城…就…就在…此…此時!…殺!”
    最後的決戰,慘烈得如同絞肉。諸葛瞻父子困獸猶鬥,率禦林軍死戰不退。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我親眼看著鄧忠浴血拚殺,險象環生。最終,諸葛尚瞻之子)力戰身亡,諸葛瞻見大勢已去,悲憤自刎。當蜀漢最後一杆象征抵抗的旗幟在涪城城頭頹然倒下,殘陽如血,映照著滿目瘡痍的戰場。我站在堆積如山的屍骸旁,腳下是粘稠得化不開的血漿。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焦糊味,令人作嘔。一個蜀軍傷兵倒在血泊裏,掙紮著抬起頭,用盡最後的力氣朝我嘶吼:“…鄧…鄧艾…賊子!…你…你辱…我…先…先丞相…英…英名!”
    那嘶吼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紮進我的心窩。諸葛武侯…我踉蹌一步,喉頭滾動,一股腥甜再次湧上。我強行壓下,疲憊如潮水般淹沒了四肢百骸。辱沒英名?或許吧。但這亂世爭鋒,成王敗寇,何來仁義可言?我閉上眼,深吸一口帶著死亡氣息的空氣,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冰冷的決絕。涪城已破,通往成都的最後屏障,消失了。
    成都平原的沃野在望,初冬的風帶著蜀地特有的濕冷,吹在臉上,卻吹不散連日鏖戰的疲憊與血腥氣。涪城慘勝的陰影尚未褪去,諸葛瞻父子自刎的景象和那傷兵臨死的詛咒,如同冰冷的蛇,時時纏繞心頭。然而,劍閣的雄關依舊在薑維和鍾會之間沉默對峙,時間,成了最鋒利的武器。我必須在蜀地緩過氣來之前,在鍾會大軍突破劍閣之前,敲開成都那扇看似沉重的大門!
    “…傳…傳令…”我勒住戰馬,聲音因連日嘶吼和心力交瘁而更加破碎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意,“…不…不得…休…休整!…全…全軍…立…立刻…拔…拔營!…星…星夜…兼…兼程…直…直逼…成…成都!”
    沒有慶功宴,沒有片刻喘息。這支早已超越極限的孤軍,再次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如同撲向獵物的餓狼,沉默而迅猛地撲向蜀漢的心髒——成都。沿途郡縣,望風披靡。抵抗微弱得如同螳臂當車,更多的是倉皇開城歸降的官吏。恐懼,如同瘟疫般在富庶的成都平原上蔓延。
    當成都那巍峨的城牆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時,我下令全軍在城北雒縣紮營。殘陽將士兵們疲憊的身影拉得老長,營地籠罩在一片壓抑的寂靜之中。沒有人歡呼,隻有兵器甲胄偶爾碰撞的金屬聲,以及傷兵壓抑的呻吟。連續的高強度行軍和作戰,已將這支鐵軍最後的精力榨幹。
    “…父…父親,”鄧忠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到我身邊,臉上沾著幹涸的血跡,聲音沙啞,“…將…將士…實…實在…疲…疲敝…不…不可…再…再戰…強…強弩…之…之末…不…不能…穿…穿魯…魯縞…若…若劉…劉禪…據…據城…死…死守…我…我軍…危…危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我沉默地聽著,目光越過營地,投向遠處成都城頭隱約可見的旌旗。鄧忠的話沒錯。我們已是強弩之末。但劍閣的鍾會,洛陽的司馬昭,都在看著!成都就在眼前,功業唾手可得,豈能因疲憊而功虧一簣?賭!必須賭!賭蜀漢君臣早已喪膽!賭他們不敢玉石俱焚!
    “…取…取筆…墨…帛…書!”我猛地轉身,對親兵低吼。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中軍帳內,燈火搖曳。我提起那支仿佛有千鈞重的筆,蘸飽濃墨,在潔白的絲帛上艱難地落下字跡。每一個字都寫得異常緩慢,異常用力,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謀算、所有的威壓、乃至最後一絲恫嚇,都灌注其中:
    “…大…大魏…征…征西…將…將軍…鄧…鄧艾…頓…頓首…再…再拜…大…大漢…皇…皇帝…陛…陛下…帳…帳下:…王…王師…吊…吊民…伐…伐罪…所…所向…皆…皆降…今…吳…吳主…孫…孫皓…亦…亦已…束…束手…歸…歸命…天…天命…如…如此…陛…陛下…宜…宜早…早…歸…歸…降…以…以…全…宗…宗廟…保…保…黎…黎庶…若…若…執…執迷…不…不悟…則…則…成…成都…破…破日…必…必…焚…焚…宮室…戮…戮…及…及…無…無辜…艾…艾…雖…雖…不…不忍…奈…奈…何?…惟…惟…陛…陛下…圖…圖之!”
    信使帶著這封措辭嚴厲、暗含殺機卻又留有餘地的勸降書,如同離弦之箭,射向成都城門。
    等待的每一刻都無比煎熬。我按劍立於營門,目光死死盯著成都的方向。夜幕低垂,繁星點點,寒風刺骨。營中將士大多和衣抱刃而臥,鼾聲四起,疲憊到了極點。不知過了多久,黑暗的官道上,終於出現了幾點快速移動的火光!
    “…來…來了!…將…將軍!…成…成都…來…來使!”了望哨兵的聲音帶著狂喜的顫抖劃破夜空。
    火光漸近,照亮了來使蒼白而惶恐的麵容,以及他手中高高捧起的那卷明黃色的帛書——降表!
    那一刻,萬籟俱寂。隻有營火燃燒的劈啪聲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絲帛,竟微微顫抖起來。展開,借著火光,蜀漢皇帝劉禪那屈辱的印璽,清晰地烙印其上。
    “…降…降了?”鄧忠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恍惚。
    “…降…了!”我猛地攥緊了那卷降表,仿佛攥住了畢生所求的功業。一股巨大的、幾乎令人暈眩的狂喜猛地衝上頭頂,連日來的疲憊、傷痛、血火中的掙紮、陰平道上的絕望……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報償!我鄧艾,一個口吃的屯田小吏,終究走到了這一步!滅蜀首功,非我莫屬!
    狂喜之下,理智的堤壩悄然鬆動。麵對劉禪的歸降,麵對這唾手可得的巨大功勳和隨之而來的權力空白,我心中那份深藏的、屬於寒門士子渴望建立秩序的理想,以及對自身能力的極度自信,開始不受控製地膨脹。
    “…以…以車…騎…騎…儀…儀仗…迎…迎…後…後主…劉…劉公…嗣…嗣…入…入…營!”我下達了第一個命令,給予劉禪超越階下囚的禮遇。
    接著,是那份注定掀起滔天巨浪的奏疏。我端坐案前,無視師纂等人憂心忡忡的目光,揮毫疾書,向遠在洛陽的司馬昭提出自己對蜀中未來的“長治久安”之策:
    “…今…今蜀…蜀…新…新破…其…其…人…心…未…未附…宜…宜…留…隴…隴右…兵…兵二…萬…及…新…新附…蜀…蜀兵…二…二萬…煮…煮鹽…興…興冶…為…為…軍…軍國…之…之…用…且…且…作…舟…舟船…豫…豫…為…順…順流…之…之…事…以…以…圖…吳…吳…寇…宜…宜…厚…厚待…劉…劉禪…以…以…慰…巴…巴蜀…之…之望…封…封…為…扶…扶…風…王…賜…賜…資…資財…供…供…其…左…左右…郡…縣…不…不可…複…複…奪…奪其…其…誌…以…以…示…懷…懷柔…吳…吳人…聞…聞之…必…必…畏…畏威…懷…懷德…望…望…風…而…而…從…從矣!”
    洋洋灑灑,字字句句,皆是我心中自認的“老成謀國”之言。封劉禪為王?留兵四萬經營蜀地?甚至預先準備伐吳?我沉浸在自己勾勒的宏偉藍圖裏,全然未覺這每一筆,都在無形中僭越了人臣的本分,觸動了洛陽那位梟雄最敏感的神經——兵權!冊封!這是人臣該想、該做的嗎?
    奏疏發出,我猶自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和對未來的暢想中。在成都,我儼然以征服者和新的秩序建立者自居。開府,任命官吏,安撫降臣,處置善後……一切似乎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平穩運行。鍾會的大軍終於突破了劍閣,抵達涪城。我派去迎接的使者,帶回了鍾會表麵熱情洋溢的回信,信中極盡讚美之能事,稱我為“國之柱石”,“功蓋當世”,並表示要與我“共商善後大計”。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鍾…鍾都督…盛…盛讚…父…父親…功…功勳…當…當世…無…無二…”鄧忠念著鍾會的回信,臉上也帶著興奮的紅光。
    我聽著,心中那份因巨大成功帶來的膨脹感得到了滿足,嘴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然而,這笑意尚未完全展開,另一名信使卻跌跌撞撞地衝入帳中,臉色慘白如紙,手中捧著的,赫然是一封印有晉公司馬昭緊急火漆標記的文書!那火漆的顏色,紅得刺眼,如同凝固的鮮血。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我的心髒。我屏退左右,顫抖著撕開封泥,展開文書。開篇依舊是熟悉的嘉獎措辭,然而字裏行間,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訓誡意味,卻越來越濃:
    “…艾…艾…勳…勳名…蓋…蓋世…朕…朕…與…晉…晉公…深…深…嘉…嘉之…然…然…受…受降…如…如…受敵…封…封…拜…拜…之…之…事…乃…乃…朝…朝廷…之…之…權…豈…豈…人臣…所…所…得…專…專…擅?…所…所奏…留…留兵…封…封王…諸…諸事…乖…乖…違…常…常…製…甚…甚…非…所…宜!…著…即…收…收斂…行…行止…靜…靜…待…朝…朝命!…勿…勿…複…複…妄…妄…作…主…張!”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胸口!乖違常製!非所宜!收斂行止!靜待朝命!冰冷的斥責令我如墜冰窟。這哪裏是嘉獎?分明是最嚴厲的警告!我強壓住心頭的驚濤駭浪,手抖得幾乎拿不住帛書,目光急急向下掃去——緊隨其後的,竟是另一道由監軍衛瓘副署、加蓋晉公大印的逮捕令!
    “…查…查…征西…將…將軍…鄧…鄧艾…居…居功…自…自傲…專…專…輒…輒…自…自…行…行…封…封…拜…招…招…納…降…降附…意…意…圖…不…不…軌…有…有…負…國…國…恩!…著…監…監軍…衛…衛瓘…即…即…刻…收…收…繳…兵…兵符…押…押…解…艾…艾…父…父子…及…及…一…一幹…從…從…逆…返…返…洛…洛…陽…聽…聽…候…發…發落!…違…違…者…以…以…謀…謀逆…論…論處!”
    “哐當!”
    手中的帛書和那份逮捕令同時滑落在地。我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踉蹌著後退幾步,重重撞在冰冷的案幾上。眼前陣陣發黑,耳中嗡嗡作響。招納降附?意圖不軌?押解洛陽?這莫須有的罪名,如同晴天霹靂,將我所有的功勳、所有的榮耀、所有的未來,瞬間劈得粉碎!
    為什麽?!我鄧艾為大魏,為司馬氏,立下不世之功!開疆拓土,滅國擒王!我所作所為,哪一樣不是為了穩固這新得的江山?!封劉禪為王,是安撫蜀人之心!留兵經營,是為日後伐吳積蓄力量!這…這難道也有錯?!
    巨大的冤屈和憤怒如同岩漿在胸中翻騰、咆哮,幾乎要衝破我的胸膛!我想嘶吼,想辯解,想質問蒼天!然而,那熟悉的、令人絕望的滯澀感,再次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滿腔的悲憤,如同被困在籠中的猛獸,瘋狂地衝撞撕咬,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我隻能死死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麵上,暈開一朵朵刺目的紅花。身體因極致的情緒衝擊而劇烈地顫抖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不成調的嘶鳴。
    就在這時,我的手指無意識地觸碰到了頸側。那裏,一道陳年的、早已愈合卻依舊猙獰凸起的疤痕,在指尖下傳來粗糙而熟悉的觸感。那是少年時,在鄉間私塾,因口吃被同窗肆意模仿、嘲笑為“鄧結巴”時,羞憤絕望之下,用削竹簡的小刀狠狠劃過的痕跡。鮮血淋漓,痛徹心扉,卻也換來片刻死寂般的“清淨”。那道疤,是我一生屈辱的起點,是我所有掙紮的烙印。
    此刻,這舊疤在指尖的觸摸下,竟隱隱傳來一陣幻痛。冰冷的絕望,如同深冬的井水,瞬間淹沒了方才那焚心的怒火。辯解?向誰辯解?用我這副連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的喉嚨?在這“意圖不軌”的鐵案麵前?一切都明白了。功高震主!剛愎自用!還有那該死的、令人輕賤的口吃!這一切,早已注定了今日的結局。洛陽需要的,隻是一個滅蜀的將軍,而不是一個能擅自規劃帝國未來版圖的權臣!我那自認為的“謀國之言”,在司馬昭眼中,每一句都是僭越的鐵證!
    帳外,夜色如墨。寒風呼嘯著掠過營帳,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遠處,隱約傳來士兵巡邏的腳步聲和兵器甲胄的輕微碰撞。一切都如常,卻又一切都不同了。我知道,衛瓘的人馬,或許已經在路上了。鍾會的密使,此刻恐怕正快馬加鞭,將我這“謀逆”的“罪證”送往洛陽。
    我緩緩彎下腰,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將地上那兩道決定我命運的帛書撿了起來。冰冷的絲帛,此刻卻重逾千斤。我小心地,近乎虔誠地,將它們折疊好,收進懷中,緊貼著那道陳年的傷疤。然後,我慢慢直起身,走到帳中唯一的銅盆前。水麵倒映著一張疲憊、蒼老、寫滿驚愕與死灰的臉。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洞穿戰場迷霧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空洞的茫然。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忠…忠兒…”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微弱,如同夢囈。
    鄧忠應聲而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臉色大變:“父…父親?!”
    我擺了擺手,阻止他靠近,目光依舊茫然地落在水盆的倒影上,手指卻下意識地再次撫上頸間那道舊疤。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解脫的平靜。
    “…點…點燈…”我低聲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多…多點…幾…幾盞…”
    鄧忠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將帳中的燈燭一一點亮。跳躍的燭光驅散了帳內的昏暗,卻驅不散那籠罩心頭的沉沉死氣。我走到案幾後,緩緩坐下,攤開一份空白的軍報奏疏。提起筆,墨汁在筆尖凝聚,飽滿欲滴。我該寫什麽?辯解?認罪?還是…交代後事?
    筆尖懸停在潔白的絲帛上方,久久未曾落下。墨汁終於承受不住重量,滴落下來,在帛上暈開一團濃黑的不規則汙跡,像一顆絕望凝固的心。
    夜,死寂。隻有燭火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時間在無聲的絕望中流淌。不知過了多久,帳外突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密集而沉重的腳步聲!那聲音粗暴地踏碎了夜的寧靜,帶著冰冷的殺氣!
    “哐當!”
    帳門被猛地撞開!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花瞬間灌入,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帳內光影亂舞!當先闖入的,正是監軍衛瓘!他一身戎裝,臉色在跳動的燭光下顯得異常陰沉,眼神銳利如刀,死死釘在我身上。他的身後,是數十名頂盔摜甲、手持明晃晃利刃的虎狼之士!為首一人,身形彪悍,滿臉橫肉,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凶光——田續!那個曾在我初登襄陽城頭時,因口吃而引來嘲弄的年輕屯田兵,那個跟隨我從陰平地獄爬出來的部將!此刻,他手中的環首刀,正對著他曾經的統帥!
    “奉晉公鈞令!收捕逆臣鄧艾父子!”衛瓘的聲音冰冷刺骨,如同寒鐵摩擦,在寂靜的軍帳中轟然炸響。
    帳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燭火不安地跳動,將衛瓘、田續以及那些甲士們的身影投射在帳壁上,扭曲成巨大的、擇人而噬的妖魔。冰冷的殺氣如同實質,瞬間攫住了我的心髒。
    鄧忠驚怒交加,猛地拔劍護在我身前,厲聲喝道:“衛瓘!爾敢!我父滅蜀首功,何來謀逆?!定是鍾會小人構陷!”
    “哼!”衛瓘冷哼一聲,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譏誚,“首功?僭越專權,擅行封拜,私蓄甲兵,結交降虜,意圖割據巴蜀!樁樁件件,鐵證如山!晉公明察秋毫,豈容爾等狡辯!”他猛地一揮手,指向我,“拿下!”
    “誰敢!”鄧忠雙目赤紅,劍鋒直指逼近的甲士。幾名親隨也怒吼著拔出兵刃,護在我周圍,帳內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住…住手!”
    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聲音破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所有的目光瞬間集中到我身上。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站起身,動作遲緩得如同背負著千鈞重擔。目光越過鄧忠憤怒的肩膀,越過那些閃爍著寒光的刀鋒,最終落在田續那張因興奮和殺意而扭曲的臉上。
    “…田…田續…”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手指卻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頸間那道凸起的舊疤,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當…當年…襄…襄陽…城頭…你…你問…問我…左…左翼…陣…陣腳…是…是不是…有…有點…亂…”
    田續顯然沒料到我會在這生死關頭提起如此久遠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臉上的凶悍僵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和不易察覺的動搖,握刀的手似乎也微微鬆了半分。
    “…是…是啊…亂…亂了…”我看著他,嘴角竟極其緩慢地、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近乎悲涼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你…你看…看…得…很…很準…”
    話音未落!
    就在田續那刹那的失神之際,就在鄧忠等人因我這不合時宜的話語而驚愕分心的電光火石之間!衛瓘眼中殺機爆閃,厲聲喝道:“逆賊拒捕!殺!”
    “殺!”
    田續如同被驚醒的惡獸,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徹底的凶殘取代!他猛地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手中那柄沉重的環首刀,挾著刺骨的寒風和積壓已久的怨毒,如同黑色的閃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我的脖頸,凶狠絕倫地直刺而來!
    太快了!
    冰冷的刀鋒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厲嘯!視野中,隻看到一點寒芒在眼前急速放大!
    劇痛!無法形容的劇痛!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冰冷的金屬貫穿、撕裂!一股溫熱的液體猛地從喉間噴湧而出!視野瞬間被一片刺目的猩紅所淹沒!
    “…呃…”
    一聲短促而沉悶的、如同歎息般的破碎音節,從我無法閉合的喉嚨裏艱難地擠出。身體的力量瞬間被抽空,軟軟地向後倒去。最後的意識裏,沒有洛陽的宮闕,沒有成都的城樓,沒有陰平道上的絕壁,也沒有段穀的硝煙。隻有一片刺目的白光,白光中,是三十年前淮陽屯田的那個午後。
    熾熱的陽光烘烤著大地,空氣裏彌漫著新翻泥土特有的、濕潤而肥沃的芬芳,帶著青草和根莖的氣息。我赤著腳,踩在鬆軟溫暖的田埂上,腳趾縫裏塞滿了細膩的泥巴。彎腰,從濕潤的秧田裏拔起一把青翠欲滴的秧苗。那秧苗的根須帶著新鮮的泥漿,握在手裏,是生命蓬勃的涼意。我小心翼翼地分開幾株,彎下腰,將它們穩穩地、深深地插入身前那片等待的水田之中。泥水溫柔地包裹住根莖,發出細微的、滿足的咕嚕聲。
    泥土的味道…真幹淨啊…
    喜歡三國:梟雄獨白請大家收藏:()三國:梟雄獨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