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鍾會篇——獨夫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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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鍾會,潁川鍾氏麒麟兒。
司馬昭讚我“王佐之才”時,我心底冷笑:麒麟豈甘為鞍韉?
破諸葛誕、算鄧艾、收薑維,世人隻見我謀略如神,卻不知我步步為營隻為問鼎之機。
當蜀地俯首,二十萬大軍盡歸我手,長安已在夢中。
薑維笑稱“複漢有望”,我亦笑他癡愚——這亂世棋局,何來漢魏?
龍袍加身那夜,玉璽冰冷徹骨,我忽覺自己成了另一枚棋子。
帳外殺聲驟起時,我撫劍自嘲:
“原來獨夫之心,終是獨夫之局。”
潁川郡的春日,帶著一種世家門閥特有的、沉澱了太多規矩的暖意。風拂過庭前祖父鍾繇親手植下的古槐,新葉沙沙,光影在青石地磚上搖曳不定。父親鍾毓的聲音穿過回廊,沉甸甸地壓過來:“士季,今日太傅府邸,非同小可。言行舉止,須得如磐石之固,如圭璋之潔,不可辱沒了我鍾氏門楣。”
我垂手侍立,目光卻不由自主掠過父親肅穆的側臉,投向庭院深處。那株古槐虯曲的枝幹,在光影裏竟似盤踞的蒼龍。“孩兒謹記。”我應聲,心頭卻滾過一股灼熱。潁川鍾氏?這姓氏是冠冕,亦是鐐銬。父親口中那磐石般的“圭璋之潔”,在他與叔父鍾毓之間為爭襲父爵而明槍暗箭、幾近反目時,早已蒙塵。這世間的道義,不過是塗抹在權勢之上的脂粉罷了。
太傅府邸森嚴如獄,甲士環列,目光如刀。司馬懿端坐堂上,身軀已顯老態,唯有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寒潭般吞噬著周遭的光亮。他目光掃過我,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剝開皮肉,直刺骨髓。他詢問的是《易》理,談的是“潛龍勿用”。我拱手作答,字句清晰,引經據典,力求在堂上諸公麵前顯出少年老成的氣象。然而司馬懿那深潭似的目光,卻總讓我心頭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寒意——這雙眼睛看人,不像在看活物,倒像在審視一件器物是否趁手。
退下時,堂上隱約傳來司馬懿對身旁近侍的低語,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飄入我耳中:“此子,非池中之物。” 腳步未曾停頓,我嘴角卻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非池中之物?這讚譽如同一杯溫酒,初嚐熨帖,細品之下,卻滿是居高臨下的施舍意味。麒麟豈甘為鞍韉?這亂世,這司馬氏正欲鯨吞的天下,難道不正是麒麟騰躍的獵場?一絲冷峭的譏誚,在心底無聲地蔓延開來。
甘露二年的淮南,酷熱如蒸籠,空氣裏彌漫著血腥與焦糊的氣息。諸葛誕的叛軍困守孤城壽春,城下,魏國大軍層層圍裹,鐵桶一般。我隨司馬昭駐於中軍大帳,案頭堆積的軍報文書如同小山。燭火跳躍,映著司馬昭那張喜怒難辨的臉。他正與諸將議事,商討強攻之策。我侍立一旁,目光掃過地圖上壽春城那一點,腦中卻飛速推演著連日來我暗中觀察的城內糧草消耗、叛軍士氣變化。
時機到了。
我趨前一步,聲音不高,卻足以讓帳中所有爭執瞬間停滯:“大將軍,強攻損兵折將,非上策。諸葛誕困獸猶鬥,其勢已竭。城中糧秣將罄,人心浮動,我軍隻需再緊鎖數日,令其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再輔以攻心之策,其城必自潰。可令軍士於城外高處,日夜炊煙,令其望煙而饑;再射入赦書,許其士卒歸降者不死,亂其軍心。彼時,破城易如反掌。”
帳內一片死寂。司馬昭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帶著審視的重量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深處,不再是看一個“非池中之物”的欣賞,而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與掂量,仿佛在重新評估一件兵刃的鋒利程度。良久,他緩緩頷首:“士季所言……甚合吾意。便依此計而行。”
計策奏效了。壽春城在饑餓與絕望中崩塌,諸葛誕身死族滅。大軍凱旋,旌旗獵獵。洛陽城頭,司馬昭親手將象征著軍功的玉柄麈尾賜下,他拍著我的肩,笑容溫煦:“士季真乃吾之子房也!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子房?張良?嗬。我躬身謝恩,姿態謙恭,口中稱頌大將軍神威。然而心底深處,那團火焰卻燒得愈發猛烈。這玉柄麈尾,溫潤細膩,握在手中,卻比壽春城頭的血汙更令人心悸。它不過是一根精致的繩索,是司馬昭套在獵犬頸項上的裝飾。張良?他張子房最終也不過是劉邦殿前一個鞠躬盡瘁的謀士!這“王佐之才”的讚譽,此刻聽來,不啻於一種絕妙的諷刺。我需要的不是成為誰的“子房”,我要的是那執掌乾坤、號令“子房”的權柄!司馬昭眼中那絲警惕,我捕捉到了。他既知我非池中物,又豈會真心以“子房”待我?無非是用更大的籠子,困住更危險的鷹隼罷了。
景元四年的深秋,寒意已侵透骨髓。長安郊外的校場,朔風卷著黃沙,吹得旌旗烈烈作響,仿佛無數冤魂在嗚咽。二十萬大軍,黑壓壓一片,鐵甲寒光,匯聚成一片肅殺的金屬海洋。高台上,我一身戎裝,手按腰間冰冷的劍柄,目光緩緩掃過這無邊的陣列。旌旗蔽日,戈矛如林,一股足以摧山斷嶽的力量匍匐在腳下,隨著我的目光而微微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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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漢氣數已盡,天命在魏!”我的聲音通過力士的傳呼,在校場上空炸開,帶著金石之音,壓過了風聲,“鄧艾老卒,僥幸偷渡陰平,竟敢妄自尊大,僭越擅封,視朝廷法度如無物!此等跋扈之臣,若不嚴懲,何以正綱紀,儆效尤?今奉晉公鈞命,收捕鄧艾父子,檻送洛陽!三軍將士,當明順逆,識忠奸,隨我入蜀,整肅軍紀,以彰國法!”
“整肅軍紀!彰我國法!”二十萬條喉嚨迸發出的吼聲匯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震得腳下高台都在微微顫抖。這山呼海嘯般的回應,如同滾燙的岩漿注入我的四肢百骸。權力!這就是生殺予奪、號令天下的滋味!什麽潁川鍾氏的清譽,什麽司馬昭的“子房”,在這絕對的、令人戰栗的力量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鄧艾?一個不識時務的莽夫罷了,他和他那點僥幸得來的微末之功,注定要成為我踏上更高處的墊腳石。這二十萬虎賁,便是我的底氣,是我撬動這腐朽乾坤的杠杆!蜀地的錦繡山川,此刻在我眼中,已不再是地圖上的線條,而是鋪就在我通往無上權柄之路上的金磚玉階。長安?不,我的目光早已越過秦嶺的層雲,投向了洛陽,投向了那象征著天下共主的所在。司馬昭能給的,終究有限;這亂世至尊的位置,唯有自己伸手去攫取!
劍閣的寒風,帶著蜀地特有的陰濕,刀子般割在臉上。層巒疊嶂如猙獰巨獸的獠牙,死死咬住入蜀的咽喉。城樓上,“漢”字大旗雖已殘破,卻仍在凜冽的風中獵獵作響,透著一股困獸猶鬥的慘烈。薑維,這個名震天下的蜀漢大將軍,此刻就站在那旗下,甲胄染血,形容枯槁,唯有一雙眼睛,依舊燃燒著不甘的火焰,死死釘在我的中軍大纛之上。
“大將軍!”衛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在我耳邊響起,“薑維據天險死守,我軍仰攻連日,傷亡慘重,寸步難進!若曠日持久,糧道一旦有失,軍心恐……”
我抬手止住了他後麵的話。目光越過激戰後屍骸枕籍的山坡,死死鎖住劍閣城頭那個倔強的身影。薑維……諸葛武侯的傳人。硬碰硬,即便能啃下這塊硬骨頭,這二十萬精銳也必元氣大傷,還談什麽問鼎中原?一個念頭,如同毒蛇,悄然鑽入腦海,冰冷而誘人。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對身旁親信低聲吩咐:“取我紙筆,再尋一個膽大心細、能攀山越嶺的軍士來。”
帛書很短,字字卻如淬毒的匕首:“公竭忠漢室,天下共知。然天命已移,獨木難支。豈不聞‘良禽擇木而棲’?魏室非司馬氏之魏室。若能助我匡正朝綱,除跋扈之臣鄧艾),則漢室遺澤,公可續之;天下洶洶,公可安之。會,虛位以待,共圖大事。” 落款是“大魏征西將軍鍾會”。
信使如猿猱般消失在險峻的山壁之後。我立於營前,望著沉寂如死的劍閣雄關。賭注已經押下,籌碼是鄧艾的性命,是蜀地的歸屬,更是我鍾會未來的氣運。薑維,你這份對漢室愚忠的執念,如今,便是我撬開蜀門的支點!這亂世棋局,何來永恒的忠奸?唯有永恒的利害。
當劍閣沉重的城門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緩緩洞開,薑維卸甲素服,率眾步出。他走到我馬前,深深一揖,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聲音卻平靜得聽不出絲毫波瀾:“敗軍之將,不敢言勇。維……願降。”他抬起頭,目光與我相接。那一瞬間,我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絕非臣服的銳利光芒,那是一種猛獸暫時收起利爪的蟄伏,一種棋逢對手的、冰冷的默契。
我翻身下馬,雙手將他扶起,朗聲大笑,聲音響徹山穀:“得伯約,猶得十萬雄兵!此乃天助我也!”雙手相觸,他的掌心冰冷,我的掌心灼熱。兩股同樣不甘蟄伏的意誌,在虛偽的客套下無聲地碰撞、試探。他需要我的刀,除去鄧艾;我需要他的名,穩住蜀地。這心照不宣的同盟,如同在萬丈深淵之上走索,腳下是蜀漢的殘骸,眼前是染血的權杖。他笑我癡愚,妄想續那早已斷絕的炎漢天命?我又何嚐不在笑他,將這最後的身家性命,押在我這頭野心勃勃的“魏臣”身上!這亂世棋局,你我皆是賭徒,賭注便是這蜀地的山河和二十萬大軍的性命。成王敗寇,隻看誰的手段更高,誰的運氣更好!
成都的冬日,陰霾沉沉,濕冷的空氣仿佛能滲入骨髓。昔日蜀漢的皇宮,如今成了我的行轅。殿宇空曠,巨大的蟠龍柱支撐著高高的穹頂,上麵蜀錦的紋飾依舊華麗,卻透著一股人去樓空的衰敗氣息。案頭堆積著各郡縣歸順的文書、軍械糧秣的冊簿,還有那封來自洛陽、措辭溫和卻字字如針的詔令——命我“妥善安置降眾,早日班師回朝”。
“班師?”我冷笑一聲,將詔書隨意擲於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在空寂的大殿裏激起回音。“班師回去,再做他司馬昭的‘子房’?做那隨時可棄的走狗?”目光掃過殿中侍立的將領,衛瓘垂首,胡烈眼神閃爍,杜預沉默……一張張麵孔下,心思難測。司馬昭的耳目,怕是早已遍布這二十萬大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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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薑維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洛陽之意,恐在催促。鄧艾雖除,然根基未穩,遲恐生變。”他走近幾步,聲音壓得更低,目光卻銳利如鷹隼,刺向我心底最深處的欲望,“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將軍手握重兵,據天府之地,此乃天授良機!豈不聞‘時來天地皆同力’?漢祚雖微,人心思舊。將軍若舉義旗,維願效犬馬之勞,聯絡蜀中舊部,共圖大業!此間事成,則西川可王,天下可望!”
“西川可望?天下可望?”我重複著他的話,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頭。薑維的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火焰,那是屬於他覆滅漢室最後的、扭曲的希望。他在賭,賭我的野心會吞噬理智,賭我能成為他複仇司馬氏的工具!這提議如同地獄傳來的魔音,充滿了毀滅的誘惑。我猛地轉身,背對著他,麵向那空曠冰冷的禦座。視線死死釘在那曾經屬於劉禪的位置,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極度渴望與毀滅衝動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
“傳令!”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在空曠的大殿中炸響,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召集諸將,即刻升帳議事!有要事宣告!” 袍袖下的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那冰冷的禦座,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正散發著幽幽的光芒,召喚著我。薑維的“複漢”?何其可笑!我鍾會要立的,是我鍾氏的新朝!這亂世,姓劉姓曹還是姓司馬,都已無關緊要,該輪到姓鍾了!
議事堂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股彌漫的、令人窒息的緊張。空氣凝滯得如同膠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沉重。下方,衛瓘、胡烈、丘建、杜預等一眾將領按劍肅立,盔甲在燭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他們的臉上,驚疑、恐懼、猜忌交織,目光如同受驚的獸群,在我臉上逡巡。我立於帥案之後,手按劍柄,聲音刻意放緩,一字一句,卻重逾千鈞:
“……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其父司馬懿,欺魏室孤兒寡母,竊取國柄;其兄司馬師,廢立君主,跋扈專權;至司馬昭,更甚!弑君高貴鄉公,人神共憤!此等逆賊,天人共棄!我鍾會,世受魏恩,豈能坐視神器蒙塵?今奉天子密詔——” 我猛地從懷中抽出一卷早已備好的黃綾,高高舉起,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張驟然色變的臉,“討伐逆賊司馬昭,以清君側!”
“密詔”二字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堂下瞬間炸開了鍋!低低的驚呼、難以置信的抽氣聲、甲胄因身體緊繃而發出的輕微摩擦聲混雜在一起。衛瓘臉色煞白,胡烈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劍柄,丘建眼神閃爍不定……反抗的火苗在無數雙眼中跳動,又被恐懼死死壓住。
“諸君!”我提高了聲調,壓下騷動,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順天應命,匡扶社稷,正在此時!凡助我者,裂土封侯,共享富貴!若有二心——” 我“錚”的一聲拔出佩劍,寒光乍現,映亮了我眼中森然的殺機,“休怪鍾某劍下無情!即刻起,全軍戒備,封鎖府庫宮門!諸將所部軍官,一律集中營中,由我親信接管!爾等,便留在此堂,與我共商大計!”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鏈,瞬間捆縛了所有人。將領們被變相軟禁,兵權被強行剝離。看著他們眼中那強壓下的怒火和深深的忌憚,一股掌控一切的快意湧上心頭。對,就是這樣!恐懼,唯有絕對的恐懼,才是駕馭這群虎狼最有效的韁繩!待我肅清內部,整編大軍,這蜀地,便是我的龍興之地!司馬昭?他遠在洛陽,鞭長莫及!薑維?他不過是我手中一把暫時好用的刀!
“將軍神武!順天應人,我等誓死追隨!”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帶著刻意的激昂。我抬眼看去,是護軍胡烈。他抱拳躬身,姿態恭順,然而那低垂的眼簾下,一絲難以察覺的寒光飛快掠過。心頭那絲掌控的快意,莫名地滯了一下,如同燭火被風吹得搖曳不定。這胡烈……他眼中那絲異樣,是真心臣服,還是……?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安,如同冰涼的蛛絲,悄然纏上心頭,但旋即被更洶湧的權欲狂潮淹沒。疑人不用?此刻,已無回頭路可走!
夜,深得像化不開的濃墨。蜀宮的寢殿空曠得令人心悸,白日裏那掌控一切的威儀早已消散。案頭燭火搖曳,映照著剛剛由幾個心腹將領“呈獻”上來的、前蜀漢庫藏的冕旒和一方粗糙仿製的玉璽。冰冷的玉石入手,那股寒意竟直透心窩,激得我指尖一顫。冕旒上垂下的珠串,在昏暗的光線下晃動著慘淡的光暈,如同無數隻窺伺的眼睛。
白日裏議事堂那令人窒息的寂靜,將領們眼中強壓的驚懼與憤怒,胡烈那聲刻意拔高的“誓死追隨”以及他眼底那絲稍縱即逝的寒光……種種畫麵,此刻在腦中紛亂地閃現、碰撞。薑維白日裏那看似恭謹的獻策,條條指向如何聯絡蜀漢舊部、如何部署防禦、如何對付可能出現的“內亂”,他的熱情背後,是否也藏著別的算計?他真甘心為我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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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麵八方無聲地漫湧上來,瞬間淹沒了腳踝,繼而漫過胸口,幾乎令人窒息。偌大的宮殿,死寂無聲,唯有燭火偶爾爆開的劈啪輕響,如同死神的嘲弄。這冰冷的冕旒玉璽,這空曠得如同巨大墳墓的宮殿,還有那殿外二十萬心思各異、隨時可能反噬的虎狼之師……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龍椅”?
我猛地攥緊了那方冰冷的假玉璽,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不!不能退!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隻能踩著屍山血海走下去!恐懼?孤獨?那是弱者才有的情緒!明日,明日便以雷霆手段,再殺幾個跳得最高的將領立威!以血澆灌,這權座方能穩固!薑維?待我根基紮穩,他也不過是下一個鄧艾!司馬昭?待我整合了蜀地兵馬錢糧,揮師東出,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來人!”我厲聲喝道,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激起突兀的回響,連自己都驚了一下。一個親兵應聲而入,垂手待命。“傳令下去,加強各處巡查!尤其將領集中居住之所,給本將軍盯緊了!凡有異動者,格殺勿論!” 親兵領命而去。殿內重歸死寂。我頹然坐倒在冰冷的禦座邊緣,那冕旒珠串晃動的影子投在光潔的地磚上,扭曲、拉長,如同擇人而噬的鬼魅。
臘月十八,天陰沉得如同巨大的鉛塊,沉沉地壓在成都上空,壓得人喘不過氣。蜀宮深處,我正焦躁地踱步,與薑維對著攤開的蜀中地圖低聲謀劃著下一步的布防。他手指劃過幾處關隘,語速極快,眼神卻銳利地掃過殿外。殿內隻有我們兩人,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
突然,一陣極其遙遠、極其沉悶的聲浪隱隱傳來,如同地底深處壓抑的咆哮。起初若有若無,但不過數息之間,那聲音便如同滾雪球般迅速放大、清晰、迫近!是無數人匯聚在一起的嘶吼!是兵刃碰撞的刺耳銳響!是木石崩塌的轟然巨響!其間更夾雜著淒厲無比的慘叫:“誅殺反賊鍾會!救出胡護軍!”
“轟——!”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仿佛就在殿門外炸開!沉重的宮門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殿內僅存的幾盞燈火被這巨大的震動激得瘋狂搖曳,光影亂舞,如同末日降臨。
我的心髒驟然停止,血液瞬間凍結!猛地抬頭看向薑維,他臉上同樣血色盡褪,眼中瞬間爆發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混合著震驚、狂喜和最後瘋狂的光芒!無需言語,一切都明白了!胡烈!那個該死的胡烈!他竟能在他兒子胡淵的煽動下,讓那些被囚禁的軍官們反了!
“鍾會謀反!格殺勿論!” “救出將軍們!” 喊殺聲、兵刃交擊聲、垂死哀嚎聲如同滔天巨浪,徹底淹沒了整座宮殿!厚重的殿門在連續不斷的撞擊下劇烈顫抖,門栓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
完了!一切都完了!那精心編織的帝王美夢,在這狂暴的、猝不及防的喊殺聲中,瞬間被撕扯得粉碎!恐懼,那被我刻意壓製、不屑一顧的恐懼,此刻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住心髒,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劇痛!我猛地抽出佩劍,冰涼的劍柄入手,竟無法抑製手臂的顫抖。目光掃過殿內,隻有幾個同樣麵無人色的貼身侍衛,還有薑維——他此刻也拔出了劍,背對著我,麵向那搖搖欲墜的殿門,身體繃緊如弓弦,眼中燃燒著最後一絲近乎絕望的瘋狂戰意。他是在為我而戰?不!他是在為他那早已化為泡影的“複漢”幻夢,做最後的、徒勞的殉葬!
“砰——!哢嚓!” 一聲巨響,殿門終於被徹底撞開!破碎的木片激射!刺骨的寒風裹挾著濃烈的血腥味,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湧灌入!無數張因殺戮而扭曲的麵孔、無數柄染血的刀槍,匯成一片狂暴的怒潮,瞬間衝垮了門口侍衛微弱的抵抗,咆哮著向殿內湧來!為首的,正是那個曾對我“誓死追隨”的胡烈!他臉上濺滿血汙,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和赤裸裸的殺意,直直向我撲來!
“鍾會逆賊!納命來——!”胡烈的咆哮如同驚雷炸響。
沒有思考的餘地,求生的本能驅使著我揮劍格擋!“鐺!” 金鐵交鳴的巨響震得手臂發麻。劍光如匹練,四麵八方都是敵人!侍衛的慘叫在身邊響起,一個接一個倒下。薑維的身影在我身側瘋狂舞動,劍光潑灑,帶起一蓬蓬血雨,口中發出野獸般的怒吼,狀若瘋魔。他是在拚命,為了他那早已不存在的漢?還是為了拉上幾個墊背的?
混亂中,冰冷的刀鋒撕裂空氣,帶著死亡的尖嘯!我隻覺左肩一陣鑽心的劇痛,溫熱的液體瞬間浸透了半邊衣袍。腳步一個踉蹌,視野被湧上的血色模糊。絕望!冰冷的、無邊無際的絕望,徹底攫住了我!什麽潁川麒麟,什麽王佐之才,什麽問鼎之誌!在這群被釋放出的、隻為求生和複仇的野獸麵前,全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呃啊——!”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叫自身側響起,蓋過了所有的喊殺!是薑維!他手中的長劍被數柄長矛同時架住,一柄環首刀帶著惡風,狠狠劈入他的後頸!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湧而出!他偉岸的身軀猛地一僵,緩緩地、緩緩地向前撲倒,那雙至死都圓睜著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殿頂的藻井,裏麵凝固著無盡的不甘與……一種近乎解脫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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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維的死,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我心中殘存的、名為“可能”的幻覺。最後的掙紮也失去了意義。我猛地蕩開胡烈刺來的一劍,用盡全身力氣向後急退,脊背重重撞上了冰冷的蟠龍柱。巨大的衝力震得五髒六腑翻騰,喉頭一甜,血腥氣湧了上來。冰冷的柱身透過甲胄傳來,如同命運最後的嘲弄。
視野因失血和眩暈而模糊晃動,眼前是無數張因殺戮而猙獰的臉孔,無數柄滴血的刀槍,無數雙燃燒著瘋狂與貪婪的眼睛,如同地獄中爬出的惡鬼。胡烈的麵孔在血汙中扭曲放大,他的刀尖正對著我的咽喉,步步逼近。殿外,更遠處,是震耳欲聾、無邊無際的廝殺聲浪,如同永不停歇的怒濤,要將這宮殿、將我、連同我那可笑又可悲的帝王夢,徹底撕碎、吞噬、埋葬!
一切喧囂仿佛在瞬間遠去,唯餘一片死寂的空白。我背靠著冰冷的蟠龍柱,那上麵盤踞的龍形浮雕,此刻在眼前晃動的血色視野中,竟顯得如此猙獰而陌生。手中緊握的劍柄,沾滿了滑膩的、不知是自己還是他人的血,那冰冷與粘稠交織的觸感,清晰地提醒著我這終局的荒誕。
司馬昭讚我“王佐之才”時那深潭般的目光……
父親叮囑“圭璋之潔”時庭院裏搖曳的古槐影子……
壽春城頭血汙中接過玉柄麈尾時心底的冷笑……
二十萬大軍山呼海嘯的“整肅軍紀”……
劍閣城下與薑維雙手相觸時那冰冷的默契……
還有昨夜,那方入手徹骨的假玉璽……
無數畫麵碎片般閃過,最終定格在眼前這片血海屍山,定格在胡烈那張因複仇而扭曲、步步逼近的臉孔上。原來如此。
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一絲極其古怪的笑意爬上臉龐,混合著濃烈的血腥氣,發出如同破舊風箱般嘶啞的聲音:
“嗬……嗬……” 笑聲在喉嚨裏滾動,帶著鐵鏽般的腥甜,“原來……獨夫之心……終是……獨夫之局……”
胡烈的刀鋒,帶著淒厲的破空尖嘯,在眼前驟然放大,吞噬了最後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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