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黃蓋篇——老將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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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黃蓋生來便該是江東猛虎的爪牙。
    從孫堅將軍帳下小卒,到赤壁火燒連營的火種,我這一生都在為江東燃燒。
    周瑜的軍棍打斷我三根肋骨時,我咬著牙想:這苦肉計若不成,江東六郡便要姓曹了。
    火船撞上連環戰船那夜,烈焰映紅長江,我聽見自己骨頭在歡呼。
    可最終穿透我胸膛的,竟是一支來自故主之地的毒箭。
    江水淹沒我時,忽然明白:原來最痛的傷,從來不在皮肉。
    初平元年,關東群雄並起,聲討董卓。我那時不過二十出頭,一身氣力無處使,隻憑著一股子莽撞的血性,投在了長沙太守孫堅將軍的帳下。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將軍。他端坐於帳中,身形魁偉,目光如炬,仿佛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連帳中的空氣都因他而變得凝滯、灼熱。他掃視著我們這些新募的兵卒,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微微頓了一下。那眼神,不是挑剔,倒像是鐵匠在爐火中審視一塊待鍛的生鐵,掂量著其中蘊含的韌性與鋒芒。一股莫名的熱流瞬間從我腳底直衝頭頂,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胸膛裏的那顆心擂鼓般撞擊著肋骨——我知道,這便是我要追隨的人,這江東猛虎的爪牙,合該由我來做!
    那是我第一次聞到真正戰場的氣息,混雜著鐵鏽、汗臭、泥土的腥氣,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酸棗會盟,諸侯各懷鬼胎,推諉逡巡。唯有將軍,他的戰旗獵獵作響,如同他胸中那團焚盡一切汙穢的烈火。我緊握著手中那杆簡陋的長矛,緊緊跟隨著將軍玄色的戰旗,衝在最前。西涼兵,那些董卓麾下的虎狼,鎧甲精良,刀鋒雪亮。一個滿臉橫肉的悍卒,舉著環首刀怪叫著向我劈來。沒有時間恐懼,戰場上容不得半分遲疑!我猛地側身,刀鋒帶著冷風擦著我的胸甲劃過,火星四濺。幾乎是同時,我手中的長矛憑著本能凶狠地遞出,不是刺,是帶著全身力氣的猛撞!“噗”一聲悶響,矛尖穿透了他簡陋的皮甲,深深沒入。一股溫熱的、帶著濃烈鐵腥氣的液體猛地噴濺出來,濺了我一臉。那滾燙的觸感讓我胃裏一陣翻滾,握著矛杆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然而,抬眼望去,將軍的身影如磐石般屹立在亂軍之中,他的古錠刀每一次揮落,都帶起一片血雨腥風,那勇猛絕倫的姿態,像一盆冰水澆熄了我所有的畏縮。血,是熱的;戰場,是殘酷的;但追隨將軍,我的血也隨之滾沸!我狠狠抹去臉上的血汙,喉頭發出連自己都陌生的低吼,再次挺矛,向著將軍旗幟所指的方向撞去!
    建安五年,那是我心頭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裂口。將軍的猛虎之姿,竟隕落在劉表那等宵小之輩的暗箭之下!消息傳來時,我正率部巡弋江畔。手中的刀“當啷”一聲砸在甲板上,仿佛全身的骨頭都在那一瞬被抽走了。江風嗚咽,吹在臉上冰冷刺骨,卻怎麽也吹不散眼前那片猩紅的血霧——那定是將軍最後看到的顏色!悲憤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我的心。將軍!我的猛虎!江東的脊梁!竟折在如此卑劣的算計之中!我跪倒在船頭,粗糙的船板抵著膝蓋,指甲深深摳進木縫裏,直到滲出殷紅。對著蒼茫的江水,對著荊州的方向,我發出野獸般的嘶嚎,那聲音淒厲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江濤翻湧,像是無數冤魂在哭號。那一刻,我對著混濁的江水立誓:將軍的血仇,江東的恥辱,我黃蓋此生必以血償!劉表、黃祖,爾等項上頭顱,終有一日,必為我所取!
    後來,我追隨少主伯符將軍,看著他如雛鳳初鳴,振翅於江東的廢墟之上。他身姿挺拔,眉宇間那份飛揚的神采,依稀便是當年長沙城初見時的將軍模樣,卻又多了幾分銳不可當的鋒芒。我看著他提兵渡江,所向披靡,那份橫掃千軍的氣魄,仿佛將軍的英魂在他血脈中熊熊燃燒。每一次衝鋒陷陣,我都緊緊護在他的側翼,手中的環首刀劈砍格擋,斬殺著膽敢靠近少主的敵人。刀鋒卷了刃,手臂酸麻得幾乎抬不起來,但看著少主年輕而銳氣逼人的臉龐在戰陣中熠熠生輝,看著他攻城拔寨,將孫氏的赤幟插上原本屬於他人的城頭,那份疲憊便被一種近乎滾燙的欣慰取代。是的,將軍的血脈未絕!江東的猛虎,有了更年輕、更鋒利的爪牙!我黃蓋,能親眼見證這傳承,能親手為這新生的猛虎掃清荊棘,縱使粉身碎骨,又有何憾?
    伯符將軍遇刺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靂,再次將江東的天空撕裂。我站在靈堂外,聽著裏麵壓抑的哭聲,看著那冰冷的棺槨,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四肢百骸都凍僵了。命運何其殘忍!將軍之後,竟又是如此結局!江東這艘大船,剛剛揚帆,竟接連失去兩位英主!靈堂內燭火搖曳,映照著新主仲謀年輕卻已顯沉痛的臉龐。他靜靜地跪在那裏,肩膀微微顫抖,那份強忍的悲慟,遠比嚎啕大哭更令人揪心。江東的重擔,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壓在了這個尚未及冠的少年肩上。我看著他挺直的脊背,看著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齡的堅毅與沉鬱,心中那幾乎要將人焚盡的悲憤,漸漸被一種沉重的責任感和憂慮所取代。少主……不,現在該稱吳侯了。吳侯仲謀,他能扛得起這搖搖欲墜的江東基業嗎?環顧四周,張昭等文臣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惶,一些將領眼中也閃爍著猶疑。江東的天,又一次陰雲密布。我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無論如何,隻要我黃蓋還有一口氣在,定要護得吳侯周全!江東,絕不能在我眼前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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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十三年,北方的陰雲終於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沉沉壓向江東。曹操,那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梟雄,他的戰書如同催命的符咒,他的八十萬大軍縱使號稱,其勢亦足以懾人)順江而下,舳艫千裏,旌旗蔽日。黑壓壓的戰船如同移動的群山,幾乎遮蔽了寬闊的江麵,那沉悶的戰鼓聲日夜不息,擂得人心頭發慌。鄱陽湖的水寨裏,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文臣們,尤其是張昭那張總是憂心忡忡的臉,極力鼓吹著“降”字。每一次議事,那投降的論調都像冰冷的毒蛇,鑽進我的耳朵,纏繞著我的心肺,幾乎令我窒息。
    “曹操勢大,攜天子之威,順天應人,抗拒徒然送死啊!”
    “江東六郡,生靈塗炭,豈能因一人之名節而毀於一旦?”
    “吳侯,當以保全孫氏基業、江東百姓為重啊!”
    這些聲音嗡嗡作響,在議事堂高大的穹頂下回蕩,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明智”與“無奈”。我坐在武將的席列中,看著那些文官煞白的臉,聽著他們口中不斷吐出的“大勢”、“保全”,胸中的怒火如同被強行壓製的熔岩,灼燒著我的五髒六腑!每一次聽到“降”字,我的拳頭便在袖中捏得咯咯作響,牙關緊咬,幾乎嚐到了血腥味。保全?向曹賊屈膝,便是保全了孫氏將軍和伯符將軍用血換來的基業?便是保全了江東父老不被鐵蹄蹂躪?荒謬!這是懦夫的自欺欺人!是比戰死沙場更卑劣的背叛!將軍和伯符將軍在天之靈,豈能瞑目?我幾乎要拍案而起,怒斥這些軟骨頭的言辭。
    終於,在又一次充斥著投降論調的議事之後,我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地闖入吳侯的書房。他獨自憑窗而立,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和浩渺的江水,年輕的背影顯得異常沉重孤寂。
    “吳侯!”我的聲音因激憤而有些嘶啞,帶著戰場上磨礪出的金石之音,“休聽那些腐儒妄言!江東三世基業,乃老主與伯符將軍瀝盡心血,一刀一槍搏殺而來!豈可拱手送與曹賊?張昭輩所言,是欲陷主公於不忠不孝之地!我江東豈無熱血男兒?我黃蓋雖老邁,筋骨尚硬!願領本部兵馬,為先鋒,與那曹賊決一死戰!頭可斷,血可流,此膝絕不向國賊屈半分!”
    我單膝跪地,抱拳請命,頭顱高昂,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吳侯的背影。書房裏靜得可怕,隻有江風穿過窗欞的嗚咽,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聲。片刻,吳侯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仍有憂色,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有什麽東西被點燃了,那是一簇微弱的、卻異常堅韌的火苗。他沒有立刻扶我起來,隻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沉重如千鈞,複雜難言。我知道,他肩上的擔子,比山還重。但我也知道,我擲地有聲的話語,連同周瑜、魯肅他們的主戰之聲,終究在他心中激起了不甘的波瀾。江東猛虎的後裔,骨子裏流的,終究不是屈服的血!
    戰與降的天平,在驚濤駭浪中艱難地尋找著支點。直到公瑾歸來。那夜,大都督周瑜的帥船上燈火通明。我奉召踏入船艙時,裏麵隻有公瑾一人。他背對著我,站在巨大的江防圖前,身姿挺拔如鬆,燭光將他修長的影子投在圖上,覆蓋了大片北岸的土地。
    “老將軍。”他轉過身,臉上並無尋常的儒雅笑意,隻有一片沉凝如水的肅殺,“曹軍勢大,樓船連鎖,已成巨獸。強攻,無異以卵擊石。”
    我的心猛地一沉。難道連公瑾也……?
    “然則,”他話鋒陡然一轉,眼中精芒爆射,如同淬火的利刃,“巨獸雖猛,卻失之靈動!鐵索連環,固若金湯?哼,此乃作繭自縛!一船起火,則百船皆焚!”
    我的呼吸驟然屏住。火攻!這兩個字如同閃電劈開混沌,瞬間照亮了我焦灼的心田!是啊,北軍不習水戰,將戰船首尾相連以求平穩,卻不知這恰恰是自掘墳墓!長江的風,此刻仿佛帶著硫磺與焦油的氣息,吹進了我的鼻腔!
    “欲行火攻,需一死士。”公瑾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牢牢釘在我臉上,那眼神仿佛能洞穿我的肺腑,“駕引火之船,衝破曹軍水寨重重警戒,直抵其連環船陣核心!此去,九死一生,甚或十死無生!老將軍……”
    “我去!”沒有任何猶豫,這兩個字如同出膛的炮彈,從我胸腔中迸發出來,帶著金鐵交鳴般的決絕。熱血瞬間衝上頭頂,燒得我耳根發燙。機會!這就是我等待的機會!以我殘軀,化作焚盡曹賊野望的烈焰!這簡直是為我黃蓋量身定做的終局!我甚至感到一絲宿命般的快意!
    公瑾眼中掠過一絲動容,但隨即被更深的謀算取代。他走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冰冷的殘酷:“然則,曹操多疑,蔡瑁、張允亦非庸才。尋常詐降,絕難取信。欲使其深信不疑……唯有苦肉計。”
    “苦肉計?”我微微一怔。
    “明日升帳議事,”公瑾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會尋你過錯,當眾責罰於你,重責!唯有如此,方可令細作將消息傳至北岸,令曹操信你因受辱而叛!老將軍,此計……需你受皮開肉綻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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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艙內,隻剩下江濤拍打船身的嘩嘩聲,和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劈啪。公瑾的話語像冰冷的鐵錘,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苦肉計?重責?皮開肉綻?這些字眼帶著血腥氣撲麵而來。然而,就在這短暫的死寂中,我眼前卻飛快地掠過將軍浴血奮戰的英姿,掠過伯符將軍中箭倒下的瞬間,掠過吳侯在投降聲浪中那沉重孤寂的背影,掠過江麵上那遮天蔽日的曹軍戰船……所有的畫麵,最終都定格在公瑾眼中那簇跳動的、焚盡一切的火苗上。
    值!隻要能焚盡那八十萬大軍,隻要能保住江東基業,莫說皮肉之苦,便是這把老骨頭碾碎了填進長江,又有何不值?!
    一股滾燙的洪流瞬間衝散了那點本能的遲疑。我猛地抬頭,迎上公瑾深邃而決絕的目光,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堅定:“大都督!隻要能破曹賊,莫說一頓軍棍,便是刀山火海,我黃蓋也闖得!此計甚妙!何時動手?末將……甘之如飴!”
    次日,中軍大帳。氣氛肅殺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我按劍立於武將班列,目光低垂,心中卻如同沸鼎,反複咀嚼著昨夜與公瑾定下的每一個細節。公瑾端坐帥位,麵沉似水,正與諸將商討防務。機會來了。我深吸一口氣,猛地踏前一步,抱拳朗聲道:
    “大都督!末將有一言!”
    公瑾的目光淡淡掃來,帶著無形的威壓:“黃老將軍請講。”
    “曹操勢大,攜百萬之眾而來,我江東兵微將寡,與之硬撼,無異螳臂當車!依末將之見,”我刻意提高了聲調,讓帳中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語氣中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頹唐”與“審時度勢”,“不若早納降表,以保江東六郡生靈,亦全孫氏基業!此乃識時務者為俊傑!”
    話音未落,帳中一片嘩然。魯肅等人驚愕地看著我,仿佛不認識這個追隨孫氏三代的老將。張昭等人則露出複雜神色。我眼角的餘光緊緊鎖住公瑾。
    果然,公瑾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如同寒冰覆蓋。他猛地一拍帥案,“砰”的一聲巨響震得帳中嗡嗡作響:“黃公覆!安敢亂我軍心!”他霍然起身,戟指怒斥,聲音如同雷霆炸響,“吾受吳侯重托,誓與曹賊決一死戰!爾竟敢口出降言,蠱惑人心!來人!”
    我的心跳如鼓,但並非畏懼,而是獵物踏入陷阱前的興奮。來了!
    “將此惑亂軍心之徒,拖出帳外!”公瑾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重責一百軍棍!以儆效尤!”
    “都督息怒!老將軍一時失言……”魯肅、甘寧等人慌忙出列求情。
    “住口!”公瑾厲聲打斷,目光如刀掃過眾人,“再有求情者,同罪論處!”
    兩名魁梧的刀斧手應聲而入,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我沒有任何掙紮,甚至沒有看公瑾一眼,隻是順從地被拖出大帳。帳外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行刑的長凳早已備好。
    “老將軍,得罪了!”行刑的軍士低聲道,眼中帶著不忍。
    我閉上眼,伏在冰冷的刑凳上,將口中早已準備好的軟木死死咬住,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石。心中隻有一個聲音在咆哮:來!讓這棍棒來得更猛烈些!讓曹賊的細作看得更真切些!
    “啪!”第一棍帶著淩厲的風聲狠狠砸下!
    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皮肉上,瞬間撕裂開來!我悶哼一聲,牙齒深深陷入軟木,眼前金星亂冒。骨頭仿佛都在呻吟。
    “啪!啪!啪!”
    沉重的軍棍如同雨點般落下,毫不容情。每一次重擊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在後腰、臀腿之上。皮肉在重擊下迅速失去知覺,隨即又被更尖銳、更深入的痛楚喚醒,仿佛鈍刀在骨頭上反複刮削!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與滲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黏膩而冰冷。喉頭湧上濃重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咽下。耳邊隻剩下軍棍著肉的沉悶鈍響,還有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五十……六十……七十……
    身體的本能開始瘋狂尖叫,每一寸皮肉都在哀嚎著逃離這酷刑。痛!深入骨髓的痛!仿佛要將整個下半身都碾碎!汗水流進眼睛,一片模糊。我死死摳住刑凳的邊緣,指甲崩裂,木刺深深紮進指肉,試圖用這微不足道的痛楚來分擔那滅頂般的刑罰。
    七十……八十……九十……
    意識開始模糊,眼前發黑。那棍棒落下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支撐我的,隻剩下胸膛裏那團不肯熄滅的火焰——將軍!伯符將軍!吳侯!江東!公瑾的計策!必須成功!必須撐住!這點皮肉之苦,比起將軍血染疆場,算得了什麽?!比起江東陸沉、父老為奴,又算得了什麽?!一股近乎悲壯的狠戾從心底湧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精神。
    “一百!”隨著軍士一聲沙啞的報數,最後一記重棍落下,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眼前徹底一黑,口中的軟木終於掉落,伴隨著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身體仿佛不再屬於自己,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麻木和徹骨的冰冷。隱約聽到帳內傳來壓抑的驚呼,有人衝了出來。接著,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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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劇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後背和臀腿上那大片猙獰的傷口,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銳痛。藥膏敷上去時那火燒火燎的滋味,更是煎熬。我伏在榻上,汗水浸透了身下的褥子。老友闞澤悄然入帳探視時,見我如此慘狀,這位向來沉穩的謀士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公覆……何至於此!”他聲音哽咽。
    我艱難地抬起頭,因疼痛而扭曲的臉上卻硬擠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德潤……皮肉之苦……算得什麽……此乃……天賜良機!”我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氣息,“詐降書……可備好了?”
    闞澤看著我眼中那簇不肯熄滅的火焰,終是重重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封早已寫就的密信。借著昏暗的燭光,我掙紮著,用顫抖的手指,蘸著自己傷口滲出的血水,在那封浸透我血淚的降書末尾,一筆一劃,用力地簽下了我的名字——“黃蓋”。每一筆落下,都牽扯著背後的傷口,帶來鑽心的劇痛,但這痛楚,此刻卻化作一種近乎悲愴的力量。血字殷紅,在昏黃的燭光下觸目驚心,如同我焚向曹營的戰書!
    “德潤……拜托了……此信……定要送到……曹操案前!”我聲音嘶啞,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將信塞入闞澤手中。
    闞澤緊緊攥著那封猶帶我體溫和血腥氣的書信,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有痛惜,有敬佩,更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他不再言語,將書信貼身藏好,對我重重一揖,轉身決然而去,身影迅速沒入帳外的沉沉夜色之中。我目送他消失,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劇烈的疼痛再次席卷而來,眼前陣陣發黑,徹底陷入了昏沉。
    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甲子日。東風!是東風!它終於來了!
    那呼嘯的東南風,不再是文人筆下“吹麵不寒”的楊柳風。它如同掙脫了鎖鏈的洪荒巨獸,在長江之上咆哮、奔騰!卷起滔天的濁浪,狠狠拍打著兩岸的崖壁,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風聲淒厲,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瘋狂,吹得赤壁山上的草木盡皆伏倒,吹得戰船上的旌旗獵獵作響,幾乎要被撕裂!這風,是公瑾計策裏最後、最關鍵的一塊拚圖!是天意!是江東的氣運!
    我強撐著尚未痊愈的身體,在親兵的攙扶下,再次踏上了那條承載著江東命運的小船。不,此刻它已不再是普通的戰船。船艙裏,堆滿了澆透了魚油、硫磺、硝石的幹柴枯草,如同一條蟄伏的毒龍,隻待一點火星,便要噴吐焚天的烈焰!
    我站在船頭,任狂暴的東風撕扯著我花白的須發,抽打在臉上生疼。冰冷的江風灌入甲胄的縫隙,刺激著背後尚未結痂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然而,這痛楚此刻卻如同興奮的鼓點,敲打著我近乎沸騰的血液!我環顧左右,二十艘同樣裝滿了引火之物的小型蒙衝、鬥艦,如同我忠誠的獠牙,緊緊跟隨。每一條船上,都是我親手挑選的敢死之士!他們肅立在船頭,臉上沒有赴死的恐懼,隻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決絕!眼神在昏暗的天色下亮得驚人,如同寒夜裏的星辰。無需言語,彼此的目光交匯,便已點燃了靈魂深處的火焰。我們相視,用力地、無聲地點了點頭——此去,焚盡曹賊,成則不世之功,敗則葬身江底,同歸烈焰!值了!
    “舉火!”我拔出腰間的環首刀,用盡全身力氣,迎著狂風嘶聲怒吼!那聲音被風扯得破碎,卻帶著金戈鐵馬般的殺伐之氣!
    瞬間,二十條小船如同被喚醒的火焰精靈!船頭、船尾、船舷兩側,一支支巨大的火把被同時點燃!橘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幹燥的船板,隨即在狂風的助力下,發出“轟”的一聲爆響,猛地向上竄起數丈之高!熾熱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江麵,也映紅了我們每一張決絕的臉龐!濃煙滾滾,帶著刺鼻的硫磺氣息,被狂風裹挾著,直撲對岸那黑壓壓、如同鋼鐵森林般的曹軍水寨!
    “斬纜!揚帆!全速前進!”我的命令在風火中咆哮。
    纜繩被利斧斬斷!早已被東風鼓得如同滿月般的船帆“嘩啦”一聲全部落下!二十條燃燒的火船,如同二十支被天穹巨弓射出的烈焰之箭,乘著狂暴的東風,以雷霆萬鈞之勢,向著曹軍水寨的核心——那片被鐵索牢牢鎖在一起的龐大樓船陣列——破浪衝去!
    風在耳邊尖嘯!火在周身狂舞!冰冷的江水被高速行進的船頭劈開,濺起巨大的浪花,隨即被船身的火焰蒸騰成滾燙的白汽!背後的傷口在劇烈的顛簸和灼熱的氣浪炙烤下,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但這痛楚此刻竟奇異地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涅盤般的快感交織在一起!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全身的骨骼在火焰的劈啪聲、狂風的怒吼聲、船體破浪的轟鳴聲中,發出無聲的呐喊與歡呼!它們在渴望這最終的碰撞!在渴望用這焚身之火,洗刷所有的恥辱與重壓!
    近了!更近了!
    曹軍水寨的輪廓在火光和濃煙中越來越清晰!那些巨大的樓船,如同連綿的山巒,桅杆如同死寂的森林。船上終於響起了驚恐至極的尖叫和雜亂的鑼鼓聲!他們發現了!但太遲了!在狂風的推送下,我們的火船速度快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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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箭!攔住他們!”混亂的嘶吼從對麵傳來。
    零星的箭矢如同受驚的飛蝗,稀稀拉拉地射來,大多被濃煙和火光吞沒,偶爾幾支“奪奪”地釘在燃燒的船舷上,顯得如此無力而可笑。
    “江東兒郎!”我站在熊熊燃燒的船頭,環首刀直指前方那越來越近、越來越龐大的連環船陣,用盡生命最後的氣力嘶吼,聲音穿透風火,如同最後的戰鼓,“隨我——撞!”
    我腳下的船首,如同燒紅的巨矛矛尖,帶著焚盡八荒的決絕,狠狠地、義無反顧地撞向了曹軍最外圍一艘巨大樓船的側舷!
    “轟——!!!”
    天崩地裂般的巨響!
    那不是木頭撞擊木頭的聲音,那是烈焰之龍終於咬住了鋼鐵巨獸的咽喉!巨大的衝撞力讓我腳下的船體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幾乎要瞬間解體!我的身體被狠狠摜向前方,若不是親兵死死拉住,幾乎要撲入火海!然而,比撞擊更可怕的,是火焰!我們船上堆積如山的引火之物,在劇烈的碰撞中如同火山般噴發!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帶著毀滅性的高溫和無數燃燒的碎片,如同天罰的火雨,猛地潑灑在那艘巨大樓船的船體、桅杆、船帆之上!
    幹燥的船帆、塗了油脂的船板、堆積的軍械糧草……這一切在狂暴的東風和熾烈的火焰麵前,都成了最完美的燃料!火!衝天的大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地在那艘巨艦上蔓延開來!貪婪的火舌順著桅杆向上攀爬,瞬間吞噬了船帆,將整艘船變成了一支矗立在江麵上的巨大火炬!淒厲的慘叫聲瞬間壓過了風聲火聲,無數曹軍士兵如同下餃子般從燃燒的巨艦上跳入冰冷的江中!
    這僅僅是開始!噩夢的序章!
    鐵索連環,在此刻成了最致命的催命符!一艘船起火,那瘋狂蔓延的烈焰,便沿著粗大的鐵索,如同地獄伸出的灼熱觸手,無情地舔舐向旁邊緊緊相連的另一艘、再一艘……風助火勢,火借風威!整個曹軍水寨的核心,那片由無數樓船艨艟組成的龐然大物,正在以恐怖的速度被點燃!一片又一片!一叢又一叢!赤壁磯下的長江,仿佛被倒入了滾沸的熔岩!火光衝天而起,映紅了整個天幕,連低垂的鉛雲都被燒成了翻滾的暗紅色!濃煙遮天蔽日,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籠罩了整個戰場!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燒焦的可怕惡臭,以及木頭、油漆、布帛燃燒的刺鼻氣味。燃燒的船體在江水中傾覆、爆炸,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火光中,無數人影在扭曲、掙紮、哀嚎、墜落……整個曹軍水寨,變成了人間煉獄!
    我站在自己那條即將被烈焰完全吞噬的船頭,環首刀拄著滾燙的甲板,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熾熱的氣浪灼烤著我的須發和臉龐,背後的傷口在高溫下仿佛再次撕裂開來,劇痛鑽心。然而,望著眼前這片焚天煮海般的烈焰,望著那在火海中崩潰、掙紮、化為灰燼的曹軍無敵艦隊,一股難以言喻的、近乎虛脫般的狂喜和悲愴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成了!公瑾的計策成了!將軍!伯符將軍!你們看到了嗎?這漫天的大火!這曹賊的末日!江東!江東保住了!
    滾燙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煙灰和汗漬,不受控製地洶湧而下。喉嚨裏堵著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聲嘶啞的、耗盡所有力氣的長嘯,融入這焚盡乾坤的風火怒號之中!
    赤壁的衝天大火,焚盡了曹操一統天下的野心,也似乎耗盡了我殘軀裏最後一點元氣。那場大火帶來的亢奮與狂喜如潮水般退去後,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經久不散的傷痛。後背的舊創在陰冷的江風中總是隱隱作痛,像一條盤踞在骨頭縫裏的毒蛇,提醒著我那場苦肉計的分量。然而,江東的猛虎,爪牙豈能因傷鏽蝕?建安十四年,當吳侯決意乘勝追擊,揮師攻打南郡,將周瑜大都督的利刃直指曹仁鎮守的堅城時,我再次披甲執銳,站到了陣前。不為別的,隻因胸中那團為江東燃燒的火,還未到熄滅的時候。
    南郡城高池深,曹仁不愧為曹操麾下善守之將。戰事膠著,每一寸土地的爭奪都浸透了血。那日,攻城戰正酣。震天的喊殺聲、金鐵交鳴聲、傷者的慘嚎聲混雜在一起,如同地獄的樂章。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汗臭和塵土的氣息。我率領部曲,冒著城頭傾瀉而下的滾木礌石和密集箭雨,奮力衝擊著一段看似薄弱的城牆。雲梯一次次豎起,又被守軍瘋狂地推倒。身邊的兒郎們不斷倒下,鮮血染紅了腳下的土地。
    “老將軍!小心!”副將的驚呼聲被淹沒在戰場的喧囂中。
    我正揮刀格開一支從垛堞後射來的冷箭,眼角餘光猛地瞥見頭頂一片不祥的陰影急速放大!一塊巨大的擂石,裹挾著死亡的風聲,從城頭狠狠砸落!目標正是我身側一架剛剛搭穩的雲梯!
    來不及多想!那架雲梯上,正有十數名江東健兒在蟻附攀登!若被砸中,必將梯毀人亡!
    “閃開!”我暴喝一聲,非但沒有後退,反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同時將手中的環首刀向上斜斜格擋!這不是為了劈開擂石,那根本不可能!我隻是試圖用刀身和全身的力量,去稍微改變那巨石的落點,哪怕隻有一絲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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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鐺——哢嚓!”
    沉重的撞擊聲如同悶雷炸響在耳邊!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順著刀身狠狠砸在我的左臂上!先是劇痛,接著便是骨頭斷裂的、令人牙酸的脆響清晰地傳入我的腦海!環首刀脫手飛出,打著旋兒不知掉向何處。左臂瞬間失去了所有知覺,軟軟地垂落下來,隻有一陣陣麻木的、仿佛不屬於自己的鈍痛傳來。巨大的衝擊力讓我整個人如同被攻城錘擊中,雙腳離地,向後狠狠摔飛出去!
    “噗通!”
    身體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塵土飛揚。五髒六腑仿佛都錯了位,喉嚨一甜,一股溫熱的液體猛地湧上口腔。我掙紮著想用右手撐地站起,但左肩傳來的劇痛讓我眼前一黑,幾乎再次暈厥過去。
    就在這時,死亡的尖嘯破空而至!
    “嗖!”
    一支弩箭!從混亂的城頭,從一個刁鑽的角度,如同毒蛇的獠牙,帶著冰冷的殺意,精準無比地射向我的胸膛!
    太快了!快到我隻來得及看清那一點寒芒在瞳孔中急劇放大!
    “噗嗤!”
    利器穿透熟鐵甲片、再穿透皮肉、最後深深紮入骨頭的悶響,清晰地在我自己體內響起!一股冰冷而尖銳的劇痛,瞬間從胸口炸開,蔓延至全身!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從身體裏流失。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從牙縫中擠出。我低頭,看見一支粗大的弩箭尾羽,正顫巍巍地釘在自己左胸偏上的位置。鮮血如同湧泉,迅速浸透了內襯的衣甲,在玄色的甲胄表麵洇開一片深色的、迅速擴大的濕痕。
    “老將軍!”副將和親兵們目眥欲裂,嘶吼著撲上來,用盾牌在我身前瞬間築起一道屏障。
    “撤……快撤……”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口的箭傷,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濃重的血腥氣。視線開始模糊,城頭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遙遠而不真切。身體被親兵們七手八腳地抬起,顛簸著向後撤去。劇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陣陣衝擊著搖搖欲墜的意識。
    冰冷的江水包裹著我。不是赤壁那焚盡一切的烈焰,而是沉淪的、無邊的寒意。水從口鼻湧入,帶著濃重的血腥和泥沙的腥氣。傷口被冰冷的江水一激,那痛楚反而變得有些麻木、遙遠。身體在下沉,光線在頭頂的水麵上晃動,越來越暗。
    朦朧中,仿佛又回到了長沙城外,第一次見到將軍的那個春日。他端坐馬上,陽光勾勒著他剛毅的輪廓,目光如炬,掃過我們這群新兵蛋子。那審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那時的心跳,擂鼓般清晰。
    “將軍……”一個模糊的念頭在水中浮沉,“末將……盡力了……”
    接著,是伯符將軍,他策馬揚鞭,長槍所向,那份銳氣,那份仿佛能刺破蒼穹的豪情……還有吳侯仲謀,在投降聲浪中那沉重的、最終卻燃起決絕火焰的背影……
    一幅幅畫麵飛速閃過,最後定格在赤壁那焚天的烈焰上。火船撞向連環巨艦的轟然巨響,烈焰騰空吞噬一切的壯烈……骨頭在火中歡呼的快意……
    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在這冰冷的江水中一點點渙散。胸口的箭傷處,那冰冷的痛楚並非最甚。最深的痛,仿佛來自更幽微之處,來自骨髓的深處,來自靈魂的某個角落。那是……一支來自故主之地的毒箭?是未能親手斬盡曹賊的遺憾?是未能看到江東真正安寧的悵惘?說不清,道不明。隻覺那痛,比公瑾的軍棍更深,比赤壁的火焰更灼人,比此刻冰冷的江水更徹骨。
    原來一生征伐,最痛的一擊,竟在此刻,竟非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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