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徐盛篇——江表孤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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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徐盛,江東一介布衣。
    初見主公時,他讚我“膽氣絕倫”,卻不知我握刀的手心全是冷汗。
    濡須口百騎劫營那夜,風雪割麵如刀。
    呂蒙白衣渡江時,我對著麥城方向獨飲了三壇酒。
    夷陵火燒連營七百裏,我分明看見火焰裏映著昔日赤壁的舊影。
    晚年石亭大捷後,我拖著病體在江邊布下疑城。
    曹丕三十萬大軍望風而退那日,我咳著血笑出了聲。
    這江東基業,終究是用我們這些老骨頭的血肉一寸寸墊起來的——
    就像當年那百騎死士,永遠沉在了濡須口的冰河裏。
    建安五年,丹陽的冬,帶著一種透骨的濕冷。我緊了緊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硬、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葛布短衣,踩著滿地枯葉,踏入了曲阿城中那座威儀赫赫的將軍府邸。府邸高闊的門楣投下深重的陰影,幾乎將我吞沒。腳下光潔如鏡的青石板,映出我一身寒酸。府內甲士林立,披堅執銳,鎧甲摩擦的鏗鏘之聲與粗重的呼吸交織,仿佛無形的壁壘,沉沉壓在我的胸口。每一次吸氣,冰冷的空氣都像帶著細小的冰碴,刺得肺腑生疼。我用力攥了攥腰間那把卷了刃的舊環首刀的木柄,粗糲的紋路硌著掌心,提醒著我此身唯一可憑依之物,唯此而已。
    “丹陽徐盛,拜見討虜將軍!”聲音出口,竭力想穩住,卻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消散在高曠的前庭裏。
    案後端坐的身影抬起頭。他並不特別魁梧,一身常服,眉眼間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沉靜與穿透力,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處的角落。那便是孫討虜,江東之主孫權。他目光掃過我,沒有輕視,亦無過分熱切,隻如深潭靜水。
    “徐盛?”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送入耳中,“聞你鄉裏間素有勇名,曾以孤身逐盜,保得一方平安。今日一見……”他略作停頓,目光在我緊握刀柄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我心中猛地一凜,那瞬間的狼狽與用力過度的僵硬,想必已落入他眼中。掌心滲出的冷汗,恐怕已將那粗糙的刀柄浸得更滑膩了幾分。
    他嘴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像是看透了我強裝的鎮定下那份布衣初入高門的局促,隨即朗聲道:“……膽氣絕倫,果然名不虛傳!”
    “膽氣絕倫”四字入耳,如滾燙的烙鐵,燙得我臉上陣陣發燙。胸腔裏那顆心,擂鼓般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碎肋骨。這讚譽於我此刻的窘迫,不啻天壤之別。我深深吸了口氣,那冰冷的空氣混合著府邸內沉香的餘味,壓下喉頭的幹澀,將頭顱埋得更低:“盛,鄉野粗鄙之人,唯有一腔血勇,願效犬馬之勞,追隨將軍,衛我江東!”話語出口,帶著豁出去的決絕,也帶著孤注一擲的賭性。
    孫權微微頷首,目光深邃,不再多言。那一刻,我模糊地意識到,腳下這冰冷光滑的青石板路,或許便是我這微賤之軀所能攀附的唯一階梯。江東……這兩個字,從此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山川地理,它沉甸甸地壓在了我的肩頭,與這把卷刃的舊刀一起,成了我徐盛此生的烙印。
    建安十八年,濡須口。隆冬臘月,凜冽的北風如同無數冰冷的鞭子,裹挾著堅硬的雪粒,狠狠地抽打在臉上、手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膚都傳來刀割般的劇痛。濡須水奔騰咆哮,撞擊著兩岸嶙峋的礁石,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更添肅殺。對岸,曹營燈火如星海,連綿不絕,幾乎將半壁夜空點燃。營盤依山傍水,壁壘森嚴,刁鬥森嚴的梆子聲隔著寬闊的江麵傳來,清晰得令人心頭發緊。那燈火,那聲響,匯聚成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龐然巨物,沉沉壓在濡須塢壘之上。
    中軍大帳內,油燈的火苗被門縫灌入的冷風扯得忽明忽滅。主公孫權端坐主位,麵容在搖曳的光影中顯得異常凝重。帳下諸將,程普、黃蓋、韓當、周泰……這些早已威震江東的名字,此刻也沉默著,眉頭深鎖。帳內彌漫著焦灼的氣息,幾乎凝滯。曹軍勢大,連營百裏,鐵桶般圍困濡須。強攻?無異於以卵擊石。固守?糧道被截,又能撐得幾時?
    死一般的寂靜中,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亮的火星,在我胸中猛地爆開。這念頭如此瘋狂,如此不計後果,以至於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確認這並非幻覺。心跳如雷,撞擊著耳膜。
    “主公!”我的聲音在寂靜中突兀地響起,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料想的嘶啞和決絕,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空氣仿佛凝固了,燈火的跳躍都顯得格外刺目。我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有驚愕,有審視,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喉頭滾動了一下,我用盡全力,壓下那份幾乎要衝破喉嚨的顫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盛,願領死士百人,趁此風雪彌天之機,夜襲曹營水寨!”
    話音落下,帳內死寂更甚。連呼嘯的寒風似乎都在帳外屏息了一瞬。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片刻後,是程普老將軍低沉的聲音打破沉默:“徐文向!此非兒戲!百騎闖營,無異於飛蛾投火!曹營刁鬥森嚴,豈容你輕易靠近?”他的質疑如同冰冷的江水,兜頭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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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老將軍明鑒!”我猛地抬頭,迎向那些質疑的目光,胸中那股近乎蠻橫的意氣反而被徹底點燃,燒盡了最後一絲猶豫,“正因風雪彌天,曹軍料我必龜縮塢內,不敢出戰!刁鬥之聲雖嚴,然風雪之聲更大,足可掩蓋行跡!盛隻需率百人,輕舟快槳,直插其腹心水寨,放火驚擾!彼大軍營盤相連,一處火起,必然自亂!我軍隻需在塢上擂鼓呐喊,虛張聲勢,令其不知虛實,則曹軍膽寒,不敢輕動,或可為我軍贏得喘息之機!”
    我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裏擠壓出來,帶著滾燙的血氣。目光灼灼地望向主位上的孫權。他並未立刻表態,那雙沉靜的眸子在跳躍的燈火下,深不見底,仿佛在權衡著這百人性命與一線勝機之間的冰冷砝碼。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終於,孫權緩緩抬起了手,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我的骨肉,直抵靈魂深處。他沒有看程普,也沒有看其他人,隻是看著我。
    “徐盛。”
    “末將在!”我挺直了脊背,如同繃緊的弓弦。
    “你,敢立軍令狀否?”他的聲音不高,卻重逾千斤,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一股滾燙的血氣猛地衝上頭頂,淹沒了所有的恐懼與雜念。我單膝跪地,右手緊握成拳,重重捶在冰冷的胸膛甲葉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盛,願立軍令狀!此去,不成功,便成仁!若不能攪亂曹營,甘受軍法!若……若盛身死,請主公撫恤我丹陽家中老母!”
    “好!”孫權猛地一拍身前幾案,案上杯盞齊齊一跳。他霍然起身,眼中精光暴漲,那屬於江東之主的決斷與魄力瞬間充斥了整個軍帳,“徐盛聽令!予你精騎百人!即刻準備!一個時辰後,依計行事!若能成此奇功,江東必不負卿!”
    “末將領命!”我重重抱拳,聲音因激動而微微變調。
    走出中軍帳,刺骨的寒風夾著雪粒迎麵撲來,刮在臉上生疼,卻讓我滾燙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百名死士早已在塢下集結完畢。他們和我一樣,穿著單薄的皮甲,臉上塗了防凍的油脂,在昏黃搖曳的火把光下,顯得模糊不清,唯有一雙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野獸般決絕的光。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慷慨陳詞。彼此的目光在空中交匯,隻有沉重的呼吸在寒風中凝成白霧。
    “兄弟們,”我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破碎,卻異常清晰,“今夜,風急雪大,正是殺人放火的好天氣!隨我徐盛過江,去曹營……放一把大火!讓那些北地來的虎豹騎,嚐嚐我江東兒郎的刀鋒!”
    “喏!”百人的低吼,壓抑而整齊,如同悶雷滾過濡須塢下的江岸。
    沒有多餘的話語。我們沉默地登上早已備好的輕舟。船身窄小,在奔騰的濡須水中劇烈地搖晃。冰冷的江水不時濺入船艙,瞬間浸透單薄的衣褲,刺骨的寒意直鑽骨髓。我蹲在船頭,任憑風雪如刀般切割著臉頰,死死盯著對岸那片越來越近、越來越龐大的燈火營盤。那燈火輝煌處,便是吞噬一切的死地。身後的兄弟,呼吸粗重,握刀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船槳劃破水麵,在風浪的掩護下,發出微弱而急促的“嘩嘩”聲。曹營的輪廓在風雪中逐漸清晰,巨大的船影如同蟄伏的巨獸。刁鬥聲,巡營的呼喝聲,隱隱傳來。越來越近了……我的心跳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腔而出。恐懼從未消失,它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四肢百骸,但另一種更為熾烈的情緒——一種近乎毀滅的、要將自身也焚盡的瘋狂戰意——正熊熊燃燒,將那恐懼死死壓住。
    “準備……”我壓低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手,握緊了冰冷的刀柄。刀柄粗糙的木紋,此刻竟傳來一絲奇異的溫熱。
    小船如同離弦之箭,在最後一個浪頭的推送下,猛地撞向一艘巨大曹軍艨艟的陰影之中!船身巨震!
    “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從我喉嚨深處迸發出來。身先士卒,抓住艨艟船舷垂下的冰冷繩索,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攀爬!冰冷的鐵索凍得手掌幾乎失去知覺,風雪迷眼,每一次向上,都是與死亡擦肩。身後傳來急促的攀爬聲和粗重的喘息。終於,翻上甲板!冰冷的甲板在腳下,幾個守夜的曹兵正縮在背風的角落裏,搓著手,咒罵著鬼天氣。
    沒有絲毫猶豫!刀光在風雪中驟然亮起!冰冷的鋒刃劃過皮肉的聲音被呼嘯的風聲吞沒,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來不及思考,也來不及感受。殺戮,開始了!我和身後的兄弟如同沉默的鬼魅,借著風雪的掩護,在巨大的戰船間跳躍、穿梭。火油罐被砸碎在幹燥的帆索、堆積的草料上,火折子吹亮,投入!
    “走水啦——!”
    “敵襲!江東鼠輩偷營!”
    驚恐的尖叫終於撕裂了風雪夜的平靜,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曹軍水寨!火光,猛地從一艘艨艟上騰起,貪婪地舔舐著桅杆和船帆!緊接著,第二處、第三處……烈焰在風雪的助威下瘋狂蔓延!濃煙滾滾,直衝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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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混亂如同瘟疫般擴散開去。我嘶吼著,帶著身邊的兄弟,如同楔子般狠狠插入亂成一團的曹兵之中。刀光所向,血花在火光映照下綻放。曹兵從睡夢中驚醒,衣甲不整,茫然失措,在狹窄的船板上互相推擠、踐踏。哭喊聲、叫罵聲、兵刃碰撞聲、烈火燃燒的劈啪聲……交織成一曲地獄的樂章。
    我不知劈倒了多少人,滾燙的血順著刀柄流下,滑膩得幾乎握不住。身上不知何時添了幾道傷口,麻木中帶著火辣辣的痛。肺部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煙和血腥的灼痛。視線被汗水、血水和濃煙模糊,隻能看到周圍晃動的人影和跳躍的火光。一個曹軍校尉模樣的人揮舞著長戟,狀若瘋虎般向我撲來。我格開戟尖,刀鋒順勢抹過他的咽喉……溫熱的血噴濺而出。
    “撤!”混亂已足夠!再戀戰,必被合圍!我奮力砍倒擋在身前的曹兵,對著身邊還在廝殺的兄弟們厲聲高喊。我們且戰且退,向船邊移動。濡須塢方向,震天的戰鼓聲驟然擂響!咚咚咚!咚咚咚!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混亂的曹軍心頭!伴隨著鼓聲的,是山呼海嘯般的呐喊!仿佛有千軍萬馬正從塢中殺出!
    “江東大軍殺來了!”
    “快跑啊!”
    恐懼如同瘟疫般徹底擊潰了曹軍的意誌。火光、濃煙、鼓聲、呐喊、自相踐踏……整個水寨徹底陷入了無法控製的混亂深淵。
    我們跳上輕舟,奮力劃離這已成一片火海煉獄的水寨。回頭望去,巨大的曹軍戰船在烈火中扭曲、崩塌,映紅了半邊天空,也映紅了我們每一個幸存者布滿血汙和煙塵的臉。濡須塢的輪廓在風雪和火光中漸漸清晰。百人出,歸者……不足一半。小船在冰冷的江水中劇烈搖晃,幸存的兄弟們癱倒在船艙裏,劇烈地咳嗽著,有的低聲呻吟,有的隻是望著那衝天的火光,無聲地流淚。
    冰冷的江水浸透傷處,帶來刺骨的劇痛。我扶著船舷,望著那片吞噬了無數袍澤生命的火海,望著塢上如林招展的“孫”字大旗,一種巨大的疲憊和空茫,伴隨著劫後餘生的冰冷,席卷了全身。那“膽氣絕倫”的讚譽,此刻聽來,竟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悲愴。這江東基業的第一塊基石,竟是以我丹陽子弟的骸骨和熱血,在濡須口的冰河中澆築而成。
    建安二十四年,冬。江陵城的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呂蒙將軍的帥府內,彌漫著一種壓抑的亢奮。地圖攤開,山川險要盡在眼前,目標直指荊州腹地。呂子明一身尋常商賈的素白衣袍,立於圖前,手指點在關羽重兵布防的烽火台上,聲音低沉而清晰:“……白衣渡江,瞞天過海。荊州空虛,關羽主力盡在樊城之下,此乃天賜良機!”
    諸將或興奮,或凝重,或躍躍欲試。收複荊襄,這是江東幾代人的夙願!呂蒙的計策精妙而大膽,若能成功,將徹底扭轉乾坤。
    我聽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江陵的城樓,風裏帶著江水的濕冷。麥城,那個名字像一根無形的刺,紮在心口。關羽,關雲長……那位曾如天神般威震華夏,也曾與江東並肩拒曹的漢壽亭侯。昔日赤壁鏖兵,他水淹七軍,那睥睨天下的英姿,恍如昨日。如今,卻成了這白衣渡江奇謀下,必然的祭品。
    “徐將軍?”呂蒙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我,帶著一絲詢問。
    “末將在!”我收斂心神,抱拳應道,“呂將軍奇謀,盛……深為歎服。末將必當竭力,克竟全功!”
    呂蒙點了點頭,目光中透出滿意,隨即繼續部署。帥府中的議論聲再次熱烈起來,充滿了對勝利的憧憬和對功勳的渴望。我站在人群中,耳中聽著同僚們激昂的議論,目光卻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西北方——那是麥城的方向。
    當夜,江陵城中一處僻靜的居所。沒有點燈,隻有窗外慘淡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我獨自坐在冰冷的席上,麵前擺著三個粗陶酒壇。拍開泥封,濃烈而劣質的酒氣瞬間衝入鼻腔。沒有菜肴,不需要菜肴。
    我抱起一壇,仰頭便灌。辛辣的液體如同燒紅的刀子,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裏,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嗽平息,再灌。冰冷的酒漿順著嘴角流下,浸濕了衣襟。酒氣上頭,眼前開始模糊晃動,那些塵封的畫麵卻無比清晰地撞入腦海:赤壁連營的衝天大火,映照著那位紅麵長髯的將軍橫刀立馬的雄姿;北岸曹營的絕望哀嚎,也混雜著他那傲然不屑的冷哼……也曾是盟友,也曾共抗強敵。而明日,不,或許就在此刻,無數的江東子弟,正穿著白衣,偽裝成商旅,在呂蒙的指揮下,無聲地渡過江去,去截斷他的歸路,去將他逼入那座小小的、注定成為絕地的麥城。
    “關雲長……”我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酒氣。又是一大口酒灌下去,試圖用這灼燒感麻痹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是敬畏?是惋惜?是宿命般的無奈?還是……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兔死狐悲的寒意?江東要崛起,荊襄必須奪回。這道理,冰冷如鐵。可那曾經並肩的身影,那曾經照亮戰場的赫赫威名,終將在這冰冷的權謀與兵鋒下,黯然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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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你……青龍偃月!”我舉起酒壇,對著虛空,對著那想象中的麥城方向,喃喃自語。酒水灑落,在地上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如同凝固的血。“也敬……這亂世!”第二壇酒空了,我重重地將空壇頓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第三壇酒抱在懷裏,冰冷的陶壁貼著滾燙的胸口。辛辣的液體不斷灌入,視線徹底模糊,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醉倒前最後的念頭,竟是那夜濡須口冰冷的江水和兄弟們沉沒時無聲的漣漪……這江東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浸透了這樣的犧牲與訣別,無論敵我。
    章武元年,夏末。夷陵的山林,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悶熱得令人窒息。黏稠濕熱的空氣緊緊包裹著每一寸皮膚,汗水浸透了重甲下的裏衣,膩在背上,帶來令人煩躁的黏膩感。蜀漢皇帝劉備的連營,依山就勢,蜿蜒百裏,如同一條擇人而噬的巨蟒,盤踞在崎嶇的山嶺之間。營帳連綿,旌旗蔽日,那“漢”字大旗在熱風中無力地耷拉著,透著一股大軍久頓於堅城之下、進退維穀的沉悶與躁鬱。
    我站在東吳大軍陣前的高坡上,俯瞰著這片沉寂的蜀營。身邊的將士們,盔甲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個個屏息凝神,緊握著手中的兵刃,等待著那個決定性的號令。空氣緊繃如弦,隻有山林間不知疲倦的蟬鳴,單調地嘶叫著,更添煩悶。
    陸遜大都督一身輕甲,按劍立於坡頂最高處,身形挺拔如鬆。他的目光沉靜如水,越過層層疊疊的山巒,落在那片連綿不絕的蜀營深處,仿佛在捕捉著某種無形的契機。時間在令人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日頭漸漸西斜,將山林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
    突然,陸遜一直按在劍柄上的手,猛地抬起!那隻手在夕陽的餘暉中劃出一道果決的弧線,如同斬斷一切猶豫的利刃!
    “時辰已到——!”他清朗的聲音陡然拔高,瞬間穿透了沉悶的空氣,清晰地傳遍整個山頭,“舉火!進攻!”
    “舉火!進攻!”傳令兵嘶啞的吼聲接力般響起,迅速傳遍四方!
    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無數支早已備好的火把瞬間被點燃!跳躍的火焰在漸暗的天色下連成一片洶湧的火海!緊接著,無數支浸透了油脂的火箭,帶著尖銳的呼嘯聲,撕裂悶熱的空氣,如同驟雨般撲向山下蜀軍依林而建的營寨!幹燥的林木、營帳、糧草……遇火即燃!
    “轟——!”
    幾乎在眨眼之間,衝天的烈焰便從蜀營各處猛地騰起!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沉悶的爆炸聲此起彼伏!火舌瘋狂地舔舐著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貪婪地蔓延、連接,頃刻間便連成一片吞噬天地的火海!七百裏連營,在烈焰中扭曲、崩塌!滾滾濃煙直衝雲霄,將西沉的夕陽都染成了猙獰的血色!
    “殺啊——!”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如同海嘯般從四麵八方響起!蓄勢已久的東吳大軍,如同決堤的洪流,沿著預設的道路,朝著陷入火海、混亂不堪的蜀營發起了排山倒海的衝鋒!刀光映著火光,喊殺聲混合著蜀軍驚恐絕望的哭嚎、樹木燃燒的劈啪爆裂聲……匯成了一曲毀滅的交響!
    我策馬立於衝鋒的洪流之中,手中長刀早已出鞘。熱浪撲麵而來,夾雜著燒焦皮肉的惡臭和濃煙,熏得人幾乎窒息。眼前是瘋狂奔逃、自相踐踏的蜀兵,是燃燒倒塌的營帳巨木,是地獄般的景象。
    然而,就在這烈焰焚天、喊殺震耳欲聾的瞬間,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毀滅的煉獄。在那跳躍扭曲的熾烈火光深處,我竟清晰地看到了另一幅景象——那是建安十三年的冬天,長江赤壁,同樣的連天大火!那時燃燒的,是曹操的艨艟巨艦!那時在火海中奔逃哭嚎的,是北方的虎豹騎!那時立於船頭,意氣風發,與周郎並肩指點江山的,正是今日這火海中被追逐的仇敵——劉備!
    赤壁的火,燒盡了曹操南下的野心;夷陵的火,正吞噬著劉備為弟複仇的執念。這熊熊的火焰,不分敵我,吞噬著一切。昨日盟友,今日仇讎;昨日的勝利之火,成了今日複仇的業火。曆史仿佛一個巨大的、無情的輪回,在這衝天的火光中,將往昔與當下、輝煌與毀滅,以一種無比殘酷的方式重疊、燃燒!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寒意,竟在這焚身的熱浪中,沿著我的脊椎悄然爬升。手中的長刀似乎也變得沉重起來。這江東的基業,難道注定要一次次在這焚盡一切的烈火中,踏著舊日盟友或仇敵的骸骨,才能向上攀爬一寸嗎?夷陵的火焰在瞳孔中瘋狂跳躍,與記憶深處赤壁的火光徹底交融,再也分不清彼此。我猛地一夾馬腹,喉中發出一聲自己也辨不清是怒吼還是歎息的長嘯,衝入了那片毀滅一切的烈焰洪流之中。刀鋒揮落,帶起血光,也斬斷了心頭那瞬間的迷惘。亂世如爐,身不由己,唯有向前!
    黃武七年,秋。建業的宮闕依舊巍峨,長江的濤聲日夜不息。然而,行走在這熟悉的宮牆甬道之間,我的腳步卻已不複當年的沉穩。每一次邁步,都感到膝蓋深處傳來隱隱的酸澀和滯重,仿佛生鏽的機括。偶爾一陣穿堂風過,喉嚨深處便湧起一陣難以抑製的奇癢,緊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咳嗽,直咳得眼前發黑,肺腑都像是要翻轉過來。咳罷,掌心有時會留下幾絲刺目的暗紅。歲月,終究是最無情的敵人,它並未在戰場上取我性命,卻用這緩慢而堅定的侵蝕,將當年濡須口風雪夜中那個悍勇的身影,一點點消磨成如今這副病骨支離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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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魏主曹丕,親率大軍三十萬,號稱龍舟千艘,已出廣陵,順流而下,直逼我濡須口而來!其勢甚囂,欲雪石亭之恥!”朝堂之上,年輕的校事官聲音急促,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惶。
    朝堂內頓時一片嘩然。石亭大捷的餘溫尚在,曹丕的報複竟來得如此迅猛!三十萬大軍,千艘戰船!這鋪天蓋地的壓力,讓許多新晉的臣僚瞬間變了臉色,殿內彌漫起一股恐慌的氣息。
    我站在武將班列之中,強忍著胸腔裏翻騰的癢意,冷眼旁觀著這份騷動。病骨支離,但目光掃過那些驚慌失措的麵孔時,銳利依舊。曹丕?石亭一敗,他像一頭受傷的惡狼,急於找回場子罷了。三十萬?虛張聲勢!千艘龍舟?不過是掩飾其水軍不善、士卒恐水的遮羞布!真正的威脅,在於其勢洶洶帶來的恐慌,在於可能動搖江東剛剛因石亭大捷而凝聚的軍心民心!
    “陛下!”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腥甜,跨前一步,聲音不高,卻帶著久經沙場的沙啞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下了殿內的嘈雜,“曹丕新敗於石亭,喪師辱國,心膽已寒!今番傾巢而來,色厲內荏,不過虛張聲勢,欲以兵勢壓我,亂我心神耳!其所恃者,唯船多兵眾之名!我江東立國,賴長江天塹!何懼之有?”
    年輕氣盛的皇帝孫登此時孫權應已稱帝)目光投向我,帶著詢問和期待:“徐老將軍有何良策?”
    我挺直了那已微顯佝僂的脊背,胸中那股久違的、屬於濡須口風雪夜和夷陵火海的豪氣再次升騰,衝淡了病體的沉重:“請陛下予臣權柄!盛雖老病,然寸心未冷!願再赴濡須!無需陛下增一兵一卒,但憑盛胸中韜略,定教那曹丕小兒,望我江防而膽裂,不戰自退!”
    我的目光掃過殿中諸將,最終落在皇帝身上,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自信:“臣隻需沿江布‘疑城’!令其不知虛實,未戰先怯!”
    “疑城?”殿內響起一片低低的議論聲。
    “不錯!”我斬釘截鐵,“以蘆葦、草席、舟楫為材,遍紮假人,廣樹旌旗!沿江要害之處,晝夜虛設營壘,多布疑兵!令其斥候遠眺,隻見我江岸之上,城寨連綿,軍伍森嚴,旌旗蔽日,鼓角相聞!使其以為我早有重兵布防,嚴陣以待!曹丕本無必戰之心,見此陣仗,必疑神疑鬼,畏首畏尾!盛料定,其大軍踟躕江上,不日必退!”
    皇帝孫登凝視著我,眼中光芒閃動。最終,他猛地一拍禦座扶手:“準!就依老將軍之計!濡須防務,全權委於徐卿!”
    濡須口,我又回到了這裏。江風依舊凜冽,濤聲依舊如雷。隻是當年那百騎踏冰河的少年豪氣,已化作沉甸甸的責任和老將的智慧。我裹著厚重的裘氅,拄著一根硬木手杖,立於江岸高阜之上。劇烈的江風撕扯著我的須發和衣袍,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的嗡鳴。然而,我的目光卻銳利如鷹,掃視著忙碌的江岸。
    “快!那邊!蘆葦束紮緊些!要像真的營柵!”
    “旗幟!旗幟豎高點!對!迎風展開!”
    “那幾艘舊船拖過去!蒙上帆布,上麵多插些草人!對,穿上破舊的號衣!”
    “鼓隊!輪番擂鼓!號角!給我吹起來!日夜不息!要造出千軍萬馬的聲勢!”
    嘶啞的指令不斷從我口中發出,伴隨著難以抑製的咳嗽。士卒們在我的嚴令下,如同精巧的工匠,用最簡陋的材料——成捆的蘆葦、廢棄的草席、破舊的舟船、褪色的旌旗、甚至稻草紮成的假人——在這漫長的江岸線上,開始構築一座龐大而虛幻的堡壘。
    一座座空有其表的營寨在江邊高地迅速立起,寨牆由蘆葦捆紮而成,遠望如同堅實的木柵。營寨之內,無數穿著破舊號衣的草人密密麻麻地豎立著,在江風中微微晃動。廢棄的船隻被拖上岸,用帆布遮蓋偽裝成巨大的攻城器械或屯兵之所,上麵同樣插滿旌旗,立滿草人。沿著江岸,旌旗的數量被成倍地增加,東吳的各色軍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連綿不絕,一眼望不到盡頭。數十麵牛皮大鼓被安置在隱蔽處,上百名號手嚴陣以待。每隔一個時辰,震耳欲聾的鼓角聲便轟然響起,聲震數十裏,伴隨著士卒們特意製造的、模仿大軍調動的喧囂呐喊,在空曠的江麵上反複回蕩、疊加。
    我每日巡視,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咳嗽越來越頻繁,有時需要扶著親兵的手臂才能站穩,但目光始終緊盯著對岸。斥候的輕舟不斷帶回消息:魏軍龐大的船隊已在江口集結,龍舟蔽江,帆檣如林,其勢果然驚人。然而,他們的前鋒哨船隻在靠近我方江岸一定距離後,便逡巡不前,隻是遠遠地了望。
    “報!將軍!魏軍斥候船隻在五裏外徘徊,似在窺探我岸上虛實!”
    “報!將軍!魏軍大隊戰船在十裏外下錨,未有繼續前進跡象!”
    “報!將軍!魏軍哨船增多,但始終不敢靠近!”
    消息不斷傳來。我站在高坡上,望著對岸那如同烏雲般壓在水麵上的龐大船影,嘴角慢慢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曹丕,你看到了嗎?看到我為你精心準備的這座“鐵壁”了嗎?恐懼的種子,已經在你軍中種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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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的江風越發寒冷刺骨。這一天,我裹緊裘氅,依舊強撐著立在風口,眺望著對岸。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這一次比以往更加凶猛,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我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彎下腰去,渾身顫抖。親兵慌忙上前攙扶。咳罷,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灘黏稠的、刺目的鮮紅!
    “將軍!”親兵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擺擺手,示意無妨。用袖口擦去嘴角的血跡,目光依舊死死盯在對岸。就在此時,隻見那片龐大的魏軍船陣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而紊亂的鉦鼓之聲!緊接著,如同退潮一般,那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船隊,開始緩緩轉向!巨大的帆影開始移動,船隊整體,竟在沒有任何接戰的情況下,開始掉頭,向著來時的方向——北方,緩緩退去!
    先是幾艘,然後是幾十艘、上百艘……最終,整個龐大的魏軍艦隊,都在這象征著退兵的鉦鼓聲中,狼狽地、沉默地駛離了濡須口外的江麵。江麵上隻留下翻滾的濁浪和一片狼藉的浮沫,仿佛他們從未曾來過。唯有那連綿不絕的“疑城”旌旗,依舊在秋風中獵獵招展,無聲地嘲笑著這三十萬大軍的虎頭蛇尾。
    望著那片倉惶北去的帆影,感受著掌心那抹溫熱的鮮血,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諷刺與無比快意的洪流猛地衝垮了所有的堤防。我再也抑製不住,指著那狼狽撤退的魏軍船隊,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咳咳……哈哈……咳咳咳!”
    笑聲嘶啞而蒼涼,夾雜著無法控製的劇烈咳嗽,在空曠的江岸上回蕩。笑得眼淚都湧了出來,混合著嘴角再次溢出的鮮血。曹丕!三十萬大軍!千艘龍舟!竟被我徐盛這病骨支離的老朽,用一堆稻草蘆葦、幾麵破旗、幾通鼓角,生生嚇退了!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也最暢快淋漓的勝利!
    笑著,咳著,血沫濺在花白的胡須上。我望著滾滾東去的長江水,望著江岸上那座虛幻卻立下奇功的“疑城”,望著遠處建業城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這江東啊……從濡須口的百騎蹈死,到今日的草木皆兵驚退三十萬……它的一寸一尺,哪一寸不是用我們這些老骨頭的血肉、膽魄,乃至最後一點殘存的智計,硬生生從這亂世虎狼口中奪下來、守下來的?就像當年那百名死士,永遠沉在了濡須口的冰河深處,托起了江東最初的尊嚴。今日這“疑城”的虛影,亦是我徐盛,以這殘軀燃盡的最後一道烽煙。
    笑聲漸歇,唯餘劇烈的喘息和江風永恒的嗚咽。夕陽如血,將江麵染得一片赤紅,也為我佝僂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悲壯的金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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