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孫策篇——江東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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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孫策,父親孫堅戰死那夜,我對著他的斷戟發誓:定要江東盡歸孫氏。
    十七歲用玉璽換得三千精兵,每場廝殺都像在燃燒生命。
    神亭嶺獨戰太史慈時,我聽見骨骼在歡呼;娶大喬那晚,卻在喜宴角落擦拭劍上血痕。
    所有人都說我性如烈火,卻不知我常在深夜驚醒——夢裏父親總站在血泊中搖頭。
    殺於吉那日,百姓的哭聲比刀鋒更冷;照見鏡中鬼影時,我才驚覺死亡早已伏在眉間。
    最後看著跪滿一地的文武,忽然想起周瑜當年笑言:“伯符,你跑得太快,連自己的影子都追不上。”
    原來江東之虎,終究跑不過天命。
    父親冰冷的靈柩停在庭院正中,裹著素帛,沉沉壓在我的心上。壽春初春的夜風,本該帶來暖意,此刻卻像無數細小的冰錐,鑽進我單薄的麻衣,直刺骨髓。母親壓抑的啜泣聲在寂靜的靈堂裏斷斷續續,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夜鳥,每一聲都刮擦著我緊繃的神經。弟弟權,年僅十歲,緊緊攥著我同樣冰冷的手,小小的身軀無法控製地顫抖,像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他仰起臉看我,那雙酷似父親的、尚帶著懵懂驚惶的眼睛裏,映著慘白搖曳的燭火,也映著我自己——一個驟然被拋入無邊黑夜、驟然失去依靠的十七歲少年。
    我死死盯著那具沉默的棺槨。棺木的紋理在燭光下扭曲變形,如同某種嘲弄的符咒。棺內躺著的,是江東猛虎孫文台,我的父親。他本該如烈日般照耀江東,卻猝然隕落在荊州劉表部將黃祖的冷箭之下,連屍骨都幾乎無法保全。屈辱像滾燙的鐵水,從我腳底直衝頭頂,灼燒著每一寸血肉。袁術那虛偽的嘴臉在我眼前晃動,他假惺惺的哀悼,暗地裏克扣糧餉、排擠部曲的舉動,還有那毫不掩飾的輕蔑眼神——仿佛在說,孫堅已死,他留下的崽子,不過是寄人籬下、任他揉捏的廢物。
    一股猛烈的腥甜堵在喉頭,我猛地閉緊雙眼,牙齒深深陷進下唇,直至嚐到鹹澀的鐵鏽味。不,我孫策,絕非池中之物!父親的血,絕不能白流!江東,那父親魂牽夢縈、曾為之浴血搏殺的故土,必須重新刻上孫氏的大名!這念頭如同冰原下驟然爆裂的岩漿,熾熱而狂暴,瞬間衝垮了所有悲慟和軟弱,在胸腔裏轟然炸響。我霍然睜開眼,目光如淬火的刀鋒,直刺向靈柩旁靜靜倚靠著的、那柄伴隨父親征戰半生、如今已然斷裂的古錠刀。斷裂的刃口在燭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光,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更像一個無聲的催促。
    “父親,”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死寂的靈堂裏響起,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不是從我喉嚨裏發出,而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誓言,“您看著。江東,必定盡歸孫氏!我孫伯符在此立誓,若違此諾,人神共戮!”每一個字都沉重如鐵,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隻有我自己能聽見的回響。孫權的小手在我掌中猛地一縮,抓得更緊了,仿佛要抓住這誓言帶來的唯一一絲溫度。
    壽春的袁術府邸,雕梁畫棟,酒氣脂粉氣混雜,熏得人頭腦發昏。袁術斜倚在錦榻上,眼皮半耷拉著,手指漫不經心地摩挲著酒杯邊緣,像在審視一件稀奇的玩物。他的目光落在我腰間那個沉甸甸的錦囊上,裏麵裹著的,是父親用命換來的傳國玉璽。那溫潤的、帶著神秘力量的觸感,隔著錦緞似乎還在微微發燙。我知道他覬覦已久,如同貪狼盯著肥美的羔羊。
    “伯符賢侄啊,”袁術拖長了調子,帶著一絲令人作嘔的親昵,“令尊新喪,正該在家好好守孝,以全人子之禮。你年紀尚輕,這領兵打仗,刀頭舔血的事,還是……”他後麵的話沒說全,但那輕蔑的笑意已爬滿了眼角眉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腔裏翻騰的怒火,努力讓臉上的表情顯得誠懇而無奈:“叔父明鑒。父仇未報,身為長子,伯符日夜錐心,寢食難安。守孝之禮雖重,然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懇請叔父念及家父往日微功,暫借兵馬數千。待我渡江,尋回父親舊部,收攏流民,必能站穩腳跟,為叔父掃清江南,開疆拓土!”我的聲音帶著刻意的哽咽,將那份屈辱的懇求演得真切。為了那三千兵馬,為了離開這令人窒息的牢籠,我必須暫時咽下這口惡氣。
    袁術的眼珠在玉璽和我之間滴溜溜轉了幾圈,貪婪的光芒幾乎要溢出來。他沉吟著,手指撚著胡須,顯然在權衡。終於,那虛偽的笑容又堆滿了臉:“賢侄孝心可嘉,誌氣可嘉!也罷,念在文台兄麵上,本將軍便借你精兵三千,戰馬五百匹!望你勿負所托,在江南打出一片天地,也好……嗯,也好告慰令尊在天之靈!”
    “謝叔父!”我重重抱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玉璽換兵符,這交易肮髒而無奈。走出那奢華卻令人窒息的大廳,身後似乎還縈繞著袁術那得意又輕蔑的輕笑。外麵刺目的陽光照在臉上,我抬頭望去,江東的方向,萬裏無雲。三千兵馬,五百戰馬,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是我踏上複仇與征服之路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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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的風帶著水腥氣,鼓蕩著戰船的風帆。船頭劈開渾濁的江水,浪花翻湧。我按劍立於船頭,目光死死鎖住前方漸漸清晰起來的牛渚灘塗。那裏,是劉繇的地盤,是我必須踏碎的第一塊絆腳石。
    “主公,前方就是劉繇部將於糜的營寨了。”身邊的老將程普低聲提醒,他的聲音沉穩,帶著久經沙場的滄桑。
    我點點頭,沒有回頭。手緊緊握著劍柄,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一絲奇異的鎮定。胸腔裏那股火焰在燃燒,燒得血液都在沸騰。這不是恐懼,是渴望!渴望戰鬥,渴望用敵人的血來洗刷父親留下的屈辱,來證明我孫策並非池中之物!
    “擂鼓!”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壓過江風的呼嘯,“全軍突擊!第一個登上灘頭者,賞百金!”
    戰鼓聲如雷霆般炸響,瞬間點燃了所有將士的血液。戰船如同離弦之箭,狠狠撞向灘塗。我第一個躍下船頭,冰冷的江水瞬間灌入靴筒。腳踩上堅實的土地那一刻,一股狂暴的力量從腳底直衝頭頂。環首刀出鞘,發出龍吟般的清嘯。
    “殺!”
    喊殺聲震天動地。我如同出閘的猛虎,撲入敵陣。刀光起處,鮮血飛濺,染紅了甲胄,染紅了視線。一個敵將揮刀砍來,我側身閃過,反手一刀,刀鋒劃過他的脖頸,溫熱的血噴湧而出,濺了我半臉。那腥甜的氣息衝入鼻腔,胃部一陣劇烈的翻攪,喉頭湧上酸澀。我強壓下去,咬緊牙關,再次揮刀。殺戮,原來如此令人作嘔,卻又如此令人……亢奮!每一次劈砍,每一次格擋,都像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換取敵人生命的消逝。父親的身影在血光中若隱若現,他那柄斷掉的古錠刀似乎在無聲地催促:向前!再向前!
    “孫郎在此!擋我者死!”我嘶吼著,聲音已因殺戮而嘶啞。刀鋒所向,敵兵如割草般倒下。身後的將士被我的瘋狂所感染,士氣如虹,奮勇爭先。灘頭的抵抗迅速崩潰,劉繇的營寨火光衝天。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然而,當我站在硝煙彌漫、屍橫遍地的灘頭,環顧四周,看著將士們疲憊卻興奮的臉,看著地上尚未冷卻的屍體,那股被血腥氣引出的強烈嘔吐感再次湧上。我背過身,走到江邊一塊巨石後,扶著冰冷的石頭,劇烈地幹嘔起來,仿佛要將靈魂都吐出去。水波映著我扭曲的臉,上麵沾滿血汙,眼神卻亮得驚人,像燃燒的炭火。這就是征服的味道,混雜著血腥和膽汁,沉重而滾燙。
    神亭嶺的風,帶著山野草木的清新氣息,呼嘯著掠過耳邊,卷起戰袍的下擺。我勒馬立於嶺上,俯瞰著下方略顯倉促列陣的劉繇軍。陽光刺眼,照得對方的盔甲兵器一片晃眼的白光。驀地,那白光之中,一騎如離弦之箭般衝出敵陣,朝著我所在的嶺上疾馳而來!那騎士白馬銀槍,身形矯健如龍,氣勢如虹,直撲我這個主將!
    “好膽色!”一股強烈的興奮瞬間攫住了我,蓋過了所有其他情緒。是太史慈!這個名字,連同他那份孤身挑戰的悍勇,早已在我心中激起波瀾。父親曾言,江東之地藏龍臥虎,此人正是其一!若能收服,必為臂助!
    “主公小心!”韓當、黃蓋焦急的呼喊聲被風聲撕扯得模糊。我充耳不聞,猛地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如一道赤色閃電,迎著那道銀色鋒芒衝下山嶺!
    “太史子義!孫策在此!”
    兩馬交錯,金鐵交鳴之聲如同霹靂炸響!槍尖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刺向我麵門,我猛地側身,槍鋒擦著耳廓掠過,帶起的勁風刮得臉頰生疼。幾乎同時,我的環首刀也如毒龍出洞,狠狠劈向他的腰肋!太史慈反應快得驚人,槍杆一沉,硬生生格開這致命一擊。巨大的力量震得我虎口發麻,手臂一陣酸脹,然而心中那股棋逢對手的快意卻如同烈酒般直衝頭頂!好!痛快!
    “鐺!鐺!鐺!”
    兵刃撞擊聲連綿不絕,火星四濺。我們如同兩條糾纏搏殺的蛟龍,從嶺上戰到嶺下,從平地殺入小樹林。戰馬嘶鳴著,打著旋,蹄下泥土翻飛。長槍如銀蛇狂舞,刁鑽狠辣;環首刀似猛虎咆哮,勢大力沉。每一次碰撞,都震得我氣血翻湧,骨骼深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卻又在每一次險之又險的閃避或格擋後,爆發出更強烈的戰意和興奮的嘶吼!汗水浸透了裏衣,混合著塵土緊貼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感。但我渾然不覺,眼中隻有那杆神出鬼沒的銀槍,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折服他!
    從正午直殺到日影西斜,兩人皆已汗透重甲,氣喘如牛。戰馬口鼻噴著粗重的白沫,步伐踉蹌。最終一次猛烈對撞後,兩匹馬同時人立而起,又重重落下。我們各自穩住身形,隔著幾丈距離對峙。夕陽的金輝塗抹在他年輕而倔強的臉上,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卻也透出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
    我看著他,放聲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山野間回蕩:“哈哈哈!太史子義,好漢子!今日一戰,快哉!”胸腔裏那因激烈廝殺而擂鼓般的心跳,此刻充滿了純粹的、酣暢淋漓的滿足。父親,您看到了嗎?江東,有的是這等人物!而您的兒子,正與他們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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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業的府邸張燈結彩,紅燭高燒,將雕花的窗欞映得一片暖融。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賓客的恭賀聲、笑鬧聲隔著厚重的門簾隱隱傳來,如同另一個世界模糊的背景音。我靠在冰涼的書案邊,手中握著那柄隨我征戰、飲血無數的環首刀。刀身映著案頭跳動的燭火,也映著我自己的臉——眉宇間還殘留著白日裏作為新郎官的喜氣,眼底深處卻是一片沉沉的倦怠。
    指尖拂過冰冷的刀脊,感受著上麵細微的、無法磨平的劃痕和隱約的血槽。每一次撫摸,都仿佛能喚醒那些戰場上的嘶吼與刀鋒入骨的鈍響。大喬……那個溫婉如水的女子,此刻應在新房中安靜地等待。她很好,家世、容貌、性情,無一不佳。娶她,是穩固根基的需要,是母親殷切的期盼,也是……一種責任。
    可我心中那團火,那名為複仇與征服的火焰,並未因這洞房花燭的溫柔而有絲毫減弱。它依舊在胸腔深處熊熊燃燒,灼烤著我的五髒六腑。溫柔鄉是英雄塚?不,至少此刻,它無法讓我駐足。江東尚未盡歸,殺父之仇未報,袁術、劉表、嚴白虎……一個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心頭。
    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周瑜。他並未進來,隻在門外停駐片刻,那熟悉的、沉穩的氣息隔著門扇也能感知。他懂我。此刻的喧囂與喜慶,於他於我,都隻是征途上短暫的休憩。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案幾上一塊沾著油的軟布,開始專注地擦拭刀身。冰冷的金屬觸感,熟悉的血腥氣仿佛還縈繞其上,這反而讓我紛亂的心緒漸漸沉澱下來。燭光下,刀鋒被擦拭得寒光凜冽,映出我眼中那比刀鋒更冷的決絕。窗外喜慶的喧囂,似乎被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這婚宴的角落,隻有我和這柄刀,以及心中那永不熄滅的、灼人的烈焰。江東的路,還長,血與火,才是此刻唯一的底色。
    夜,死一般沉寂。隻有巡夜士兵沉重的腳步聲在庭院中規律地響起,又漸漸遠去。白日裏殺伐決斷的銳氣,如同退潮般消失無蹤,隻留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虛空感。我躺在冰冷的榻上,輾轉反側。白日裏處理政務時,一個老吏那渾濁、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質疑眼神,一個將領關於糧草轉運的抱怨,甚至某個小吏遞上文書時微微顫抖的手指……無數瑣碎的畫麵在黑暗中清晰起來,放大、扭曲,最終都匯聚成一張張模糊而冷漠的臉,無聲地注視著我,眼神裏充滿了審視、算計,或者……僅僅是畏懼。
    冷汗不知何時已浸透了裏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呼吸變得困難,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千斤巨石。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黑暗中隻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
    就在這時,那熟悉的、令人骨髓發寒的夢境再次降臨。
    濃得化不開的血霧彌漫四野,腥甜得令人窒息。腳下是黏稠濕滑的血泊,每一步都深陷其中。遠處,一個高大卻模糊的身影背對著我,矗立在血泊中央,沉默如山嶽。是父親!他穿著那身熟悉的、破碎的甲胄,斷掉的古錠刀無力地垂在身側,刀尖滴落的血珠在血泊中砸開一圈圈漣漪。
    “父親!”我嘶喊著,想要衝過去,雙腿卻像灌了鉛,沉重得無法挪動分毫。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來。沒有麵容,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然後,他搖了搖頭。緩慢,沉重,帶著無盡的失望和……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那無聲的搖頭,比任何雷霆怒斥都更讓我肝膽俱裂!
    “父親!我沒有!我沒有忘記!江東……”我絕望地伸出手,試圖抓住什麽。
    那黑暗中的身影,再次緩緩地、決絕地搖了搖頭。一股冰冷的、仿佛來自九幽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我。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終於衝破喉嚨。我猛地睜開眼,從噩夢中掙脫出來,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涔涔而下,瞬間濕透了被褥。黑暗中,隻有窗欞透進一絲慘淡的月光,勾勒出屋內家具猙獰的輪廓。
    我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腑,卻無法驅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每一次驚醒,都像從無底的深淵中爬回人間。父親那無聲的搖頭,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靈魂深處。它在提醒我什麽?是不夠快?是不夠狠?還是……我走的路,並非父親所願?
    窗外傳來巡夜士兵換崗時低低的交談聲,遙遠而模糊。我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指尖冰涼。這江東之主的位置,原來如此冰冷而孤絕,連夢境都浸滿了血和無聲的質問。複仇之路,征服之途,每一步都踏在荊棘之上,每一步都背負著亡靈的凝視。
    丹徒城郊,寬闊的校場被烈日烤得發燙。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汗水的味道。士兵們的操練聲、號令聲震耳欲聾。我端坐於高台之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下方整齊的方陣。盔甲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長矛如林,殺氣騰騰。這是我的心血,是我掃平江東的根基!看著這嚴整的軍容,一股掌控一切的力量感油然而生,稍稍驅散了連日來盤踞在心頭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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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一陣奇異的騷動如同漣漪般從校場邊緣迅速擴散開來。士兵們交頭接耳,目光紛紛投向同一個方向,連嚴厲的將官嗬斥都難以製止。那騷動中,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期待。
    “怎麽回事?”我皺眉,聲音裏帶著明顯的不悅。
    侍衛快步上前,低聲道:“稟主公,是於吉道人。他……他又在那邊設壇祈雨了。”
    於吉?又是那個妖道!我順著士兵們的目光望去。隻見校場西側的空地上,不知何時已圍滿了人,不僅有附近的百姓,甚至不少輪休的軍士也擠了過去。人群中央,一個身著青灰色道袍、須發皆白的老者,手持拂塵,正閉目念念有詞。他麵前設著簡陋的法壇,香煙繚繞。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此刻竟籠罩著一層奇異的、近乎神聖的光暈。圍觀的眾人,無論兵卒還是百姓,皆屏息凝神,眼神裏充滿了敬畏、期盼和一種盲目的依賴,仿佛那老道真能呼風喚雨,指點迷津。
    一股無名火“騰”地竄起,瞬間燒毀了我方才那點因軍容嚴整而生的滿意。這妖道!蠱惑人心!這丹徒城,是我孫策的城池!這江東的兵卒,是我孫策的兵卒!他們的敬畏,他們的生死,隻能係於我一人之身!豈容一個裝神弄鬼的方士在此興風作浪,動搖軍心民心?
    “妖言惑眾!亂我軍心!”我猛地一拍身前案幾,霍然起身,聲音如同滾雷般炸開,“左右!與我拿下此獠!”
    “主公息怒!”張昭急切的聲音自身側響起,“於吉在吳會之地素有善名,百姓信服。祈雨亦是善舉,若強行拿人,恐失民心啊!”
    “民心?”我猛地扭頭看向張昭,眼中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張公!你看看!看看這些士兵的眼神!看看那些百姓!他們信的是誰?是我孫策,還是這個裝神弄鬼的老道?”我指著下方那黑壓壓、目光都聚焦在於吉身上的民眾,“今日他能在此聚眾祈雨,明日他就能聚眾造反!此等妖人,不殺不足以正視聽!不殺,何以立我孫策軍威!拿人!”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塊砸下。親衛如狼似虎般撲入人群,在一片驚愕和低低的驚呼聲中,粗暴地將那閉目誦經的老道拖了出來,徑直押解到高台之下。
    於吉被按著跪倒在地,雪白的須發沾染了塵土,形容狼狽,但那雙眼睛卻抬了起來,平靜地看向高台之上的我。那眼神裏沒有恐懼,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憫,像一口古井,幽幽地映著我因暴怒而扭曲的麵容。這眼神,比任何謾罵詛咒都更讓我心頭火起!他憑什麽悲憫?他算什麽東西!
    “妖道於吉,聚眾作亂,蠱惑人心,罪不容誅!”我厲聲宣判,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即刻推出轅門,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主公!刀下留人啊!”
    “大帥開恩!真人無罪啊!”
    “求大帥饒了真人!”
    台下瞬間炸開了鍋!方才還敬畏圍觀的百姓和部分軍士,此刻爆發出巨大的哀求和哭喊。那哭聲匯聚成一片洶湧的聲浪,帶著絕望和不解,鋪天蓋地般朝高台湧來。無數道目光,不再是敬畏,而是充滿了驚懼、怨恨,甚至……一絲冰冷的陌生。仿佛我剛剛下令斬殺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他們心中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這哭聲,這目光,竟比戰場上最鋒利的刀鋒還要寒冷!它們穿透盔甲,穿透皮肉,直刺骨髓。我握著劍柄的手因用力而指節發白,牙關緊咬,強撐著維持著臉上的鐵青和決絕。心中卻翻湧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和……一絲荒謬的動搖。我做錯了嗎?斬一個妖道,肅清軍紀,震懾人心,何錯之有?可為何這些哭聲,比敵人的戰鼓更令人心悸?為何這些百姓的眼神,比父親的亡魂更讓我如芒在背?
    “斬!”我再次咆哮,聲音因極致的壓抑而微微發顫,蓋過了所有的哭喊。
    劊子手的鬼頭刀高高揚起,在烈日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寒光。人頭落地的悶響被更大的、撕心裂肺的百姓慟哭徹底淹沒。那哭聲,淒厲如鬼泣,在空曠的校場上空久久盤旋,纏繞不去,冰冷徹骨。
    丹徒的官署內室,門窗緊閉。濃重的藥味彌漫在每一寸空氣裏,苦澀得令人作嘔。胸口的箭創處,那反複潰爛的皮肉下,疼痛如同有生命的毒藤,日夜不停地纏繞、撕扯、鑽鑿,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處,帶來一陣劇烈的抽痛。冷汗浸透了額發,順著鬢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銅鏡邊緣。
    案頭堆積的軍報、文書像一座沉默的山丘,壓在心頭。嚴白虎的殘部還在逃竄,如同跗骨之蛆;廣陵的陳登蠢蠢欲動,似有異心;更遠處,曹操的使者言辭閃爍,不知在打什麽主意……樁樁件件,都如同沉重的枷鎖,勒得我喘不過氣。江東看似歸附,實則暗流洶湧。我恨不得立刻披甲上馬,將這些隱患一一踏平!可這該死的傷……太醫那蒼老而憂慮的臉在眼前晃動:“主公,此箭簇帶毒,創口反複潰爛,實乃凶險之兆。務必……務必靜心休養百日,切不可動怒,切不可勞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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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養百日?簡直是笑話!江東基業初定,百廢待興,強敵環伺,我孫策豈能如廢人般躺足百日?一股無法抑製的煩躁和暴怒在胸腔裏左衝右突,尋找著出口。我猛地抓起案上那麵擦拭得鋥亮的銅鏡。
    昏黃的燭光下,銅鏡映出我的麵容。曾經意氣風發、銳不可當的眉宇間,此刻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陰鬱和病態的蒼白。深陷的眼窩裏,那雙曾讓敵人膽寒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卻也透出深深的疲憊。
    突然,鏡中的影像詭異地扭曲了一下。仿佛水麵投入石子,蕩開漣漪。就在我病容憔悴的臉側,清晰地映出了另一個身影!那身影高大,穿著破碎的、沾滿暗紅血跡的甲胄,脖頸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猙獰地咧開,正無聲地站在我身後,麵容模糊不清,但那雙眼睛——空洞、冰冷,帶著無盡的悲涼和……失望!
    是父親!
    “啊!”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我驚駭欲絕,猛地回頭!
    身後空空如也。隻有燭火在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巨大陰影,隨著火苗的跳動而變幻不定,如同鬼魅在無聲地舞蹈。藥味、汗味、燭煙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一股冰冷的、無法抗拒的恐懼感,如同無形的巨手,驟然攫住了我的心髒,狠狠攥緊!
    那不是夢!絕對不是!銅鏡不會騙人!那身影,那眼神……是父親!是父親回來了!他帶著戰死時的慘狀回來了!他站在我身後,看著我,在搖頭!
    “父親……”我喉嚨幹澀,幾乎發不出聲音,握著銅鏡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冰冷的金屬幾乎要脫手而出。鏡麵晃動著,再次映出我驚恐扭曲的臉,以及身後那片空蕩的、搖曳著詭異陰影的牆壁。死亡……它原來早已無聲無息地潛入,並非伏在眉間,而是已攀附在我的背脊之上,帶著父親亡魂的凝視,冰冷徹骨。
    身體像一具被蛀空的朽木,沉重得連抬起手指都無比艱難。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風箱般的嘶鳴,牽扯著胸腔深處潰爛的傷口,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濃稠的血沫不受控製地從嘴角溢出,帶著濃烈的腥甜和死亡的氣息。視線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如同蒙上了一層沾滿油汙的紗。
    床邊,跪滿了人。母親吳夫人紅腫的雙眼噙著淚,卻強忍著不落下,隻是緊緊握著我的手,那掌心滾燙的溫度是唯一還能感知到的暖意。弟弟孫權跪在最前麵,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此刻卻繃緊著一種超乎年齡的沉靜,眼神裏有哀傷,有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種我此刻才清晰看到的、深藏的穩重。周瑜跪在孫權身側,俊朗的麵容上覆蓋著一層寒霜般的凝重,薄唇緊抿,那雙曾與我一同指點江山、意氣飛揚的眼中,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沉痛和決絕的守護。
    張昭、張紘、程普、黃蓋……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或悲痛,或憂慮,或茫然,都凝固在一種巨大的、無聲的哀戚之中。他們是我打下的江東基業,是我用命換來的班底。此刻,卻像一座座沉重的石碑,壓在我越來越微弱的呼吸之上。
    “母親……”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微弱,如同砂紙摩擦,“兒……兒不孝……”喉嚨裏湧上的腥甜讓我劇烈地咳嗽起來,眼前陣陣發黑。
    “策兒……”母親的聲音哽咽破碎,隻是更緊地握住我的手,仿佛這樣就能拉住我流逝的生命。
    我用盡全身力氣,目光艱難地轉向跪在床前的孫權。他還那麽小,肩膀單薄,卻要扛起這千鈞重擔。江東的虎豹,我未竟的霸業……一股強烈的、混雜著不甘與擔憂的情緒湧上心頭。
    “權弟……”我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舉……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卿不如我……”這是實話,也是錐心之痛。我仿佛能看到,那些被我武力懾服的豪強,那些虎視眈眈的諸侯,在得知我死訊後露出的獠牙。
    孫權猛地抬起頭,那雙酷似父親的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
    “然……”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血氣,目光掃過張昭那張飽經風霜、此刻寫滿憂慮的臉,“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目光最終落在周瑜身上,他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睛也正凝視著我,裏麵翻湧著我熟悉又陌生的沉重。我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吐出最重要的話:“……我不如卿!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公瑾……”
    周瑜的身體猛地一震,他重重地、以頭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瑜……肝腦塗地,不負伯符所托!”那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殉道般的悲壯。
    托付的話語耗盡了我最後的精神。眼前的景象開始旋轉、模糊,如同被打碎的銅鏡。意識如同退潮般迅速抽離。就在這意識沉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瞬,一個清晰無比的聲音,帶著少年時特有的飛揚和戲謔,無比突兀地、無比清晰地穿透了死亡的帷幕,在靈魂深處響起:
    “伯符,你跑得太快,連自己的影子都追不上。”
    是公瑾……是當年在舒城,春光明媚,策馬同遊時,他見我縱馬狂奔、不顧一切衝向夕陽的背影,在身後放聲大笑喊出的話語。那時隻覺得是摯友的調笑,是少年意氣的注腳。
    原來,他早就知道。
    江東之虎,烈火般的生命,終究跑不過天命設下的終點。那被我遠遠甩在身後的影子,不是懦弱,不是遲緩,而是……我無法帶走的,這短暫一生所有的喧囂、遺憾與未竟的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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