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劉璋篇——益州棺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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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於錦繡天府,父親留給我一片沃土。
張鬆獻圖時我便知此人不可信,卻擋不住劉備那“同宗之誼”的灼灼目光。
涪城相會,他握著我的手滾燙如火;轉眼間,他的大軍便踏破我蜀道天險。
城牆下百姓哭聲震天時,我撫著父親留下的沉香棺木。
開城那日,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劉備扶我起身的瞬間,我觸到他掌心厚厚的老繭——那分明是握慣刀柄的手。
棺木最終沒有用上,卻在每個深夜壓上我胸口。
我劉璋,字季玉,生於這錦繡天府,長於這錦官城垣。父親大人劉焉昔年為避中原紛亂,請旨督領益州牧,苦心經營,終在此地紮下了根基。彼時我尚幼,隻記得父親案牘勞形,秉燭至深夜的側影映在窗紗上,沉沉如岱嶽。
“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土也,”他常撫著我的頭頂,目光卻投向更遠的山河,“高祖因之以成帝業……璋兒,守業更難於創業,你可知其中分量?”父親的聲音裏總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那時我懵懂點頭,隻覺他手掌寬厚溫暖,並不真正明白這“守業”二字,日後竟會化作壓垮我脊梁的千鈞重擔。
父親去時,將偌大一個益州交托於我手中。靈堂之上,香煙繚繞,白幡低垂,我跪在冰冷的磚地上,望著棺槨中父親沉靜如睡的麵容,周遭是益州文武肅立的身影,或悲戚,或凝重,更多是深藏眼底的審視與權衡。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虛攫住了我,仿佛腳下堅實的土地驟然裂開深淵。父親,這擔子……兒子如何擔得?
蜀道艱難,隔絕了外界的金戈鐵馬,也滋養了內部的暗流洶湧。父親當年為穩固局麵,引入南陽、三輔流民數萬家,號為“東州兵”,倚為臂膀。可這利刃是雙麵開鋒。東州兵仗勢,常侵暴舊民,益州本土豪強如趙韙之流,麵上恭順,眼底卻藏著不忿的寒光。我端坐州牧之位,高堂廣廈,錦衣玉食,可每每夜半驚醒,隻覺這益州山河,處處是欲噴薄的火山口,而我手中,竟無一塊能真正壓住陣腳的石。
“主公,”長史王累憂心忡忡,“東州與本土之隙日深,趙韙等心懷怨望,不可不防啊。”
我放下手中那份訴狀,上麵寫滿了東州兵欺淩本地百姓的斑斑劣跡,指節有些發白:“嚴加約束東州兵……至於趙韙,”我頓了頓,聲音艱澀,“多加撫慰吧。”撫慰?談何容易!我知道王累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這州牧之位,坐得我如履薄冰,心力交瘁。父親,您當年引入東州兵這把刀時,可曾料到它會如此灼燙地反噬持刀之人?我的優柔,我的寬仁,在此刻化為致命的軟弱。
蜀道難,卻難不住北麵漢中那隻日益張狂的“米賊”。張魯,打著五鬥米道的幌子,實則是盤踞漢中的猛虎,對我西川沃土垂涎已久。細作探報如雪片般飛來:張魯秣馬厲兵,其軍師閻圃更頻頻遣人潛入巴郡,煽動賨人部落反叛。烽燧一次次在邊境點燃,告急文書堆滿案頭,那跳動的火光,映得我眼中心中一片焦灼。
“主公,張魯狼子野心,巴賨之地若失,則漢中軍可直逼葭萌關!門戶洞開啊!”大將楊懷、高沛鎧甲未卸,風塵仆仆從關隘趕回,聲音裏帶著戰場歸來的血氣與急迫。
我望著堂下諸將,楊懷、高沛目光如炬,張任沉默剛毅,還有那老將嚴顏,須發皆白卻銳氣不減。他們皆是忠勇,可憑益州一隅之力,能擋得住張魯背後那隱隱綽綽、日益迫近的龐大陰影——曹操嗎?赤壁的烽煙雖遠在荊州,可那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丞相,其勢已席卷大半個北方,他的目光,終有一日會投向這西南一隅。一股深重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無聲地將我淹沒。內憂如疽,外患似虎,我劉季玉,空坐天府,竟如坐愁城。
那一日,張鬆張永年自許都歸來。他身材短小,形容算不得偉岸,踏入廳堂時,步履間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亢奮,雙目灼灼,仿佛燃著兩簇幽暗的火。他展開一卷繪滿了山川險要、關隘城池的絹圖,聲音帶著刻意的激昂:“主公!曹操,漢賊也!暴虐無恩,視天下英雄如草芥!鬆此行,備受其辱!”
他猛地一指那圖上蜿蜒的蜀道:“今曹操已有吞並荊州、圖謀西川之心!漢中張魯,不過其前驅走狗!益州危如累卵,主公豈能安坐?”
圖上山河險峻,墨跡猶新。我的心猛地一沉,寒意從腳底升起。曹操……這個名字像一塊巨石轟然壓上心頭。張鬆的話,如同利錐,刺破了我內心最後一絲僥幸的幻夢。
“然則……如之奈何?”我的聲音幹澀,帶著連自己都厭惡的虛弱。
張鬆踏前一步,目光銳利地逼視著我,聲音陡然壓低,卻字字如錘敲在我心上:“劉豫州,漢室宗親,乃主公同宗至親!其人寬厚仁義,信義著於四海,更兼有關、張萬夫不當之勇,諸葛孔明神鬼莫測之謀!今近在荊州,何不遣使結好,請其引兵入川,北拒張魯、曹操?此所謂‘驅虎吞狼’之計,益州可安,宗廟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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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宗之誼?劉玄德?廳堂內瞬間死寂,落針可聞。我抬眼望去,黃權麵色鐵青,雙拳緊握;王累更是須發皆張,眼中幾乎噴出火來。而張鬆,他微微昂著頭,那灼熱的目光深處,仿佛有冰冷的算計一閃而過。我心亂如麻,劉玄德仁義之名傳遍天下,似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可引外兵入川……父親臨終“守業艱難”的叮嚀言猶在耳,這……這難道是飲鴆止渴?蜀道險峻,足以拒敵,難道……就不能再倚仗一次?張鬆那眼底的幽光,讓我脊背莫名地一陣陣發寒。
躊躇,如同沉重的枷鎖,日夜纏繞著我。張鬆一次次進言,言辭懇切,將劉備描繪成唯一的救世明主;黃權、王累則伏地泣血,力陳引狼入室之禍。他們的聲音在我腦中激烈交鋒,將我的意誌撕扯得支離破碎。終於,那“同宗之誼”的虛幻暖意,壓倒了心頭冰冷的警兆。或許……或許真是天不絕我劉氏?或許玄德公,真能解我燃眉之急?我避開了黃權絕望而悲憤的目光,在張鬆遞上的文書上,顫抖著落下了筆。
使者帶著我的書信和殷切的期盼奔赴荊州。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格外漫長。當涪水關守軍快馬飛報“荊州劉皇叔大軍已至”的消息傳來時,我竟如蒙大赦,長長舒了一口氣,積鬱多日的愁雲似乎都散開了幾分。點齊儀仗,帶著美酒佳肴,我親自北上涪城相迎。
涪水之畔,旌旗獵獵。遠遠望見那麵“劉”字大纛下,一人身長玉立,玄德冠,赭黃袍,麵容溫厚,目光沉靜。我急步上前,未及開口,他已搶步過來,一把握住了我的雙手。
“季玉賢弟!”他的聲音洪亮而真摯,帶著長途跋涉的風塵,卻暖如春陽。那雙手寬厚、溫熱,甚至有些滾燙,緊緊包裹著我微涼的手掌。一股久違的暖流瞬間湧遍全身,仿佛驅散了蜀中深秋的寒意。我看著他眼中毫不作偽的親近與喜悅,連日來的焦慮、猜疑,竟在這一握之下冰雪消融。賢弟……他喚我賢弟!
“玄德兄!”我心頭一熱,幾乎哽咽,忙引他入席。酒宴之上,觥籌交錯,玄德公談笑風生,說起漢室傾頹、天下黎庶之苦,言辭懇切,憂國憂民之心溢於言表。關雲長、張翼德侍立其後,雖沉默寡言,但氣度沉雄,威儀自生。諸葛孔明羽扇輕搖,目光深邃,偶爾一言,皆切中肯綮。看著這濟濟一堂的英雄氣象,再想想成都城中那些各懷心思的僚屬,我心中那點殘存的疑慮徹底煙消雲散。父親在天之靈,定會欣慰我覓得如此強援吧?有玄德公在,何懼張魯,何懼曹操!
席間其樂融融,我連日來從未如此開懷暢飲。酒酣耳熱之際,我喚出精心準備的歌舞。舞姿翩躚,樂聲悠揚。龐統龐士元,這位與諸葛孔明齊名的“鳳雛”,卻於席間冷笑出聲:“伐人之國而以為樂,非仁者之兵也!”語出如冰,瞬間凍僵了滿堂的暖意。
我舉杯的手僵在半空,心頭猛地一悸,方才的暖意驟然退去。玄德公麵色一沉,厲聲嗬斥:“放肆!退下!”隨即又對我溫言撫慰,“吾弟勿怪,士元酒後狂言耳。”他笑容依舊溫和,甚至親手為我斟滿了酒杯。
然而,那一絲寒意已如毒蛇般悄然鑽入心底,再也驅之不散。我勉強笑著,飲下那杯酒,卻隻覺得一股冰冷的液體滑入喉嚨,再無半分暖意。龐統那銳利如刀的眼神,玄德公嗬斥時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冷厲,像兩根冰冷的刺,紮進了我方才還滾燙的心。那握著我的手,此刻回想起來,似乎也太過用力了些,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強勢。伐人之國?這四個字,如同不祥的讖語,開始在寂靜的深夜裏反複回響。
涪城歡宴的餘溫尚未散盡,冰冷的現實便如重錘般狠狠砸下。細作驚恐萬狀地衝入成都州牧府,帶來一個令我魂飛魄散的消息:劉備大軍並未北上葭萌關抵禦張魯,反而掉頭南下,一日之內連克數座關隘!白水軍督楊懷、高沛二將,因“無禮”被劉備召入中軍帳中,轉瞬身首異處!其麾下精銳,已被劉備、龐統盡數收編!
“砰!”我手中的茶盞失手跌落,滾燙的茶水濺濕了袍服下擺,卻渾然不覺。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頭頂直貫腳底,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楊懷、高沛……那兩張熟悉而忠勇的麵孔在我眼前晃動,前幾日他們還跪在堂下,力稱不可引狼入室!無禮?召入帳中斬殺?這分明是……是早有預謀的剪除羽翼!
“劉備!劉玄德!”我猛地站起,眼前陣陣發黑,一股腥甜直衝喉頭,“背信棄義!無恥之尤!”憤怒的咆哮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悔恨,如同無數毒蟲啃噬著我的心。張鬆!都是張鬆!那獻圖時的灼灼目光,那巧舌如簧的慫恿……我猛地轉頭,目光如欲噬人般投向階下:“張鬆何在?!速速與我拿下!”
晚了。當憤怒的兵士撞開張鬆府門時,隻看到一片狼藉。張鬆與其兄張肅已然倒在血泊之中。張肅麵色慘白,手中長劍滴血,他跪伏在地,聲音顫抖卻清晰:“逆弟張鬆,私通劉備,獻我西川輿圖……罪證確鑿!臣……已大義滅親!”他高舉著從張鬆身上搜出的、與劉備往來的密信。那熟悉的筆跡,那諂媚的言辭,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雙目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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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聲淒厲不似人聲的哀嚎從我喉嚨裏迸發出來,我踉蹌後退,撞翻了身後的幾案。眼前血光彌漫,張鬆那臨死前可能猶帶詭笑的麵容,張肅那惶恐邀功的嘴臉,還有玄德公在涪城握著我的手時那“真誠”的笑容,交織成一幅令人作嘔的圖景。我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點點猩紅濺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宛如盛開的絕望之花。痛!剜心刺骨的痛!悔!噬魂銷骨的悔!父親,兒子……將您的基業,親手……葬送了!
血,終於還是染紅了蜀道。雒城,這座拱衛成都的最後雄關,成了絞肉般的戰場。劉備的荊州軍,如同洶湧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搖搖欲墜的城垣。喊殺聲、金鐵交鳴聲、垂死者的哀嚎聲,日夜不息,透過厚重的城牆,如同夢魘般鑽入我的耳朵。每一次戰報傳來,都意味著又一處險要失守,又一位忠勇的將領血染沙場。
“報——!泠苞將軍戰死!所部……全軍覆沒!”
“報——!綿竹失守!李嚴將軍……降了!”
“報——!雒城急報!張任將軍身陷重圍,力戰不屈……被俘……就義了!”
張任!那個沉默剛毅、被父親倚為柱石的西川名將,也……沒了?我頹然跌坐在冰冷的王座上,每一次戰報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胸口,砸得我五髒六腑都移了位。降的降,死的死……偌大益州,竟再無可用之將,再無可戰之兵!那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蜀道天險,在劉備的兵鋒和那些倒戈的將領麵前,竟如此不堪一擊。我仿佛看到父親嘔心瀝血構築的基業,正在我眼前寸寸崩塌,化作廢墟和血泥。濃重的血腥氣,似乎已透過宮牆,彌漫在成都的每一個角落。
困守孤城,時日煎熬。這一日,老臣劉巴拖著病軀,跌跌撞撞闖入殿中,撲倒在地,老淚縱橫:“主公!主公啊!城……城外的百姓……哭聲震天啊!”
我心頭巨震,疾步登上宮城最高處。憑欄遠眺,成都城下,黑壓壓一片,盡是扶老攜幼、從淪陷郡縣逃難而來的百姓!他們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無數雙絕望的眼睛仰望著這座最後的孤城,哀泣之聲匯成一片悲慟的海洋,直衝雲霄。婦孺的啼哭,老人的哀歎,壯丁無力的捶地……那聲音像無數把鈍刀,反複切割著我的神經。
“爹……娘……餓……”
“家沒了……全沒了……”
“劉使君……開開恩吧……”
城牆上,守城的益州士卒們望著城下的父老鄉親,個個眼含熱淚,握矛的手都在顫抖。軍心,在這片人間煉獄般的哭聲中,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我死死抓住冰冷的城牆垛口,指甲幾乎要摳進堅硬的石縫裏。這就是我死守的代價嗎?讓這些無辜的百姓,成為我劉季玉苟延殘喘的祭品?
一個蒼老而決絕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主公!戰不能勝,守不能久!老臣鄭度有計!”我木然回頭,隻見鄭度須發戟張,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狠厲,“劉備孤軍深入,轉運艱難,所資皆取於我境內之糧!今蜀中糧秣,泰半已焚毀或轉移,然尚有大量儲於野,恐資敵寇!請主公速下嚴令,盡焚成都城外所有田野倉廩!深溝高壘,避而不戰!不出百日,劉備大軍糧盡,必生內亂!屆時再擊之,可獲全勝!”
焚盡田野倉廩?!我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看著鄭度那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臉。那城外累累待收的禾黍,那維係著無數百姓和士卒最後一口生機的糧倉……若付之一炬,這成都內外,立時便是餓殍遍野的人間地獄!父親當年入蜀,常言“民為邦本”,我劉璋父子在州二十餘年,雖無開疆拓土之功,卻從未施暴政於民……今日,竟要用這焦土之策,讓生我養我的土地化作一片白地?讓這滿城滿野的哀哭,變成最後的絕唱?
“住口!”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深沉的悲涼衝上頭頂,我厲聲打斷鄭度,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嘶啞變形,“此計斷不可行!吾父子在州二十餘年,無恩德以加百姓。今因爭戰三載,士卒捐軀荒野者,已不計其數!皆我之罪也!若再行此絕戶之計,驅百姓於必死……吾心何安?吾又何麵目……見先父於九泉之下?”話到最後,已是字字泣血。我頹然揮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勿複再言!吾……寧降,亦不為此不仁之事!”
鄭度愕然,隨即麵如死灰,長歎一聲,踉蹌退下。殿中死寂,唯餘城外那隱隱傳來的、永無止息的悲聲。我緩緩走下城樓,腳步虛浮。回到冰冷的宮殿深處,屏退左右。黑暗中,我摸索著,打開了那個塵封已久的巨大木箱。一股沉鬱的、混合著歲月與死亡氣息的沉香木味彌漫開來。裏麵靜靜躺著的,是父親劉焉當年為自己精心準備的棺槨。上好的金絲楠木,厚重如鐵,紋理深沉,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父親,您當年躺在這冰冷的棺中時,可曾想到您的兒子,此刻正親手將您留下的基業……也送入另一口無形的棺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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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指尖顫抖著,撫過那冰冷光滑的棺木表麵,如同撫摸一段早已逝去卻沉重如山的歲月。父親臨終時渾濁而憂慮的目光,張鬆獻圖時眼底的幽光,玄德公涪城相握時那滾燙的手掌,龐統冰冷的譏諷,楊懷高沛死不瞑目的頭顱,張任被押赴刑場時挺直的脊梁,還有此刻城外那震天的悲哭……無數畫麵、聲音在我腦中瘋狂翻攪、炸裂!一口腥甜猛地湧上喉頭,“哇”地一聲,殷紅的鮮血噴濺在麵前這具象征著終結的沉香棺槨之上,點點猩紅,觸目驚心。黑暗,帶著無邊的疲憊和如釋重負的絕望,徹底吞噬了我。
建安十九年夏,成都城頭豎起了降幡。
厚重的城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中緩緩洞開。我脫去了象征州牧身份的錦袍玉帶,隻著一身素白中衣。發髻散亂,以麻繩草草束住。身後,是四個沉默的士卒,吃力地抬著那具沉重的沉香棺槨。棺木在青石路麵上發出沉悶的拖曳聲,一下,又一下,如同敲打著喪鍾。我雙手反縛於身後,粗糙的麻繩勒進皮肉,每一步邁出,都如同踩在燒紅的炭火上。陽光異常刺眼,白花花地砸下來,晃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無數目光聚焦在身上,有城頭殘餘守軍茫然而絕望的注視,有城內百姓驚惶躲閃又帶著複雜情緒的窺探,更多的是城外那支沉默肅殺、甲胄鮮明的荊州大軍投來的、冰冷而充滿壓迫感的視線。
我垂著頭,目光隻能觸及腳下自己那被繩索束縛、微微顫抖的影子和棺槨投下的巨大陰影。恥辱像滾燙的岩漿,灼燒著每一寸皮膚。父親,不肖子劉璋……來了。帶著您留下的棺木,來終結您一手創立的基業。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有力,最終停在我麵前丈許之地。一股混合著皮革、汗水和鐵鏽味道的威壓感撲麵而來。我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逆著刺目的光,看到一雙沾滿塵土的戰靴,再往上,是赭黃色的袍角。劉備劉玄德就站在那裏。他並未著甲,隻一身常服,然而久經沙場的殺伐之氣卻已融入骨血,即便刻意收斂,也如山嶽般迫人。他臉上沒有任何勝利者的驕矜,反而帶著一種沉鬱的悲憫,眉頭微蹙,目光複雜地落在我身上,又掃過我身後那具刺眼的棺槨。
“季玉賢弟……何至於此!”一聲沉痛的歎息響起。他快步上前,竟親手俯身,為我解開反縛的繩索。動作間,他那寬大的手掌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我的手。
就在那一瞬間,我如遭電擊!他掌心的觸感……那絕非養尊處優的手!厚厚一層粗糙堅硬的老繭,尤其是虎口和指根處,如同覆蓋了一層鐵甲,硬得硌人!那分明是數十年如一日、緊緊握持刀柄劍柄留下的烙印!是無數次揮砍、劈殺磨礪出的印記!涪城相會時,他握著我手的那份“滾燙”與“寬厚”,此刻回想起來,竟帶著如此清晰的、屬於武夫的、冰冷的殺伐氣!原來那所謂的“同宗之誼”,從一開始,就包裹在這層厚厚的、象征力量與征服的老繭之中!
繩索鬆開,雙臂驟然失去束縛,帶來一陣麻木的刺痛。劉備雙手用力,將我攙扶起來。他的動作看似溫和,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賢弟受苦了!”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目光掃過那具棺槨,痛惜之色更濃,“吾本為討賊而來,同宗相助,義不容辭!豈料奸人離間,竟使吾弟受此屈辱,骨肉相殘,備……實是五內俱焚!”他言辭懇切,情真意切,仿佛涪城之後那些攻城略地、斬殺大將的血腥都隻是一場無奈的誤會。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清晰地映著我此刻狼狽不堪、失魂落魄的倒影。
骨肉相殘?我看著他眼中那完美的悲憫與自責,聽著他那無懈可擊的“肺腑之言”,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被他觸碰過的手腕迅速蔓延至全身,比那棺木的沉香更加冰冷。我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像被那層厚厚的老繭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所有的憤怒、悔恨、質問,在這絕對的、包裹著蜜糖的刀鋒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隻能任由他有力的手臂攙扶著,像一個被抽去魂魄的木偶,僵硬地、被動地站直了身體。身後,那具為我、也為這益州山河準備的沉香棺槨,在刺眼的陽光下,沉默地散發著幽冷的光。
棺槨最終沒有用上。劉備以“同宗之義”為名,將我全家並財物,安置於荊州南郡公安,甚至保留了“振威將軍”的虛銜。表麵看,他待我以“仁”至厚。新的府邸比之成都州牧府自然局促,卻也清靜。庭院中移栽了幾株蜀中常見的芙蓉,花開時倒也絢爛。每日裏,無人打擾,隻有幾名舊日心腹家仆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然而,每一個寂靜無人的深夜,當萬籟俱寂,白日裏強裝的平靜便如潮水般退去。那具沉香的棺槨並未隨我來此,可它沉重的影子卻無處不在。它壓在胸口,沉甸甸的,讓我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的痛楚。黑暗中,我睜著眼,錦官城的繁華喧囂,父親案牘勞形的側影,張鬆獻圖時灼灼的目光,涪城宴會上玄德公滾燙的手掌,龐統冰冷的譏笑,楊懷高沛怒目圓睜的頭顱,張任被俘時挺直的脊梁,成都城外那一片絕望的哭海……還有,還有那最後時刻,掌心觸碰到的、屬於征服者的、厚如鐵甲的老繭!
無數聲音在死寂中炸響,無數麵孔在黑暗中扭曲閃現。悔恨如同無數隻冰冷的毒蟲,在四肢百骸裏啃噬鑽營,啃得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氣。父親,兒子無能!將您篳路藍縷創下的基業,將這天府之土,親手……奉送於那滿口仁義、掌心卻布滿握刀老繭的“同宗”之手!我並非不知權謀,也非不曉兵事,卻偏偏……偏偏信了那“同宗之誼”的鬼話!優柔寡斷,識人不明,引狼入室……這口無形的棺槨,是我自己一鑿一斧,親手打造,將自己連同父親的基業,牢牢釘死其中!
窗外,荊楚的夜雨淅淅瀝瀝,敲打著陌生的屋簷。這雨聲,與蜀中夜雨並無二致。我蜷縮在冰冷的錦被中,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那沉香的冰冷氣息,那棺木厚重的陰影,還有掌心殘留的、屬於劉備的、鐵一般堅硬的老繭觸感,在每一個雨夜裏,都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死死地壓在我的魂魄之上,永世不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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