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劉表篇——景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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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劉名表字景升,本乃魯恭王之後,漢室宗親。當年單騎入宜城,獨鎮荊襄,也曾被世人稱為“八俊”之一。然今日這荊州之主,卻坐於案前,窗外朔風卷幔,寒雪叩牖,案頭燭火搖曳,竟映出我兩鬢如霜。案上那卷《春秋》字句模糊,仿佛我這一生,亦如這書頁般,字跡尚存,精氣神卻早已在歲月的侵蝕中悄然消散。
初至荊州,宗賊橫行,道路梗阻。我匹馬入宜城,邀請蒯良、蒯越、蔡瑁共商大計。蒯異度目光灼灼,進言道:“袁術驕而無謀,其兵雖眾,不足為懼。宗賊帥多貪暴,為下所患。若示之以利,許以重賞,其眾必攜貳而歸我。然後誅其無道,撫而用之,一州之人,有樂存之心,聞君盛德,必繈負而至矣。”
蒯越之策,如利劍出鞘,寒光映亮了荊棘叢生的前路。我依計而行,設宴相誘,席間擲杯為號,刀斧齊下,果如異度所料,五十五顆宗賊頭顱滾落塵埃。那些凶頑魁首伏誅之後,餘眾歸附,荊襄九郡竟漸次廓清。當州牧印綬沉甸甸地壓上肩頭,我立於襄陽城頭,看漢水湯湯東去,胸中湧起的不僅是平定一方的豪情,更有重振宗室、屏藩漢室的宏願。那時節,隻覺天地廣闊,大有可為。
建安元年,董卓餘孽張濟引兵自關中狼狽南竄,竟來覬覦我富庶的穰城。流矢無情,竟於城下將他射殺,其侄張繡遂統領其眾。我聞報,心中並無多少斬將奪旗的快意,反生一絲悲憫與警惕——亂世中人命如草芥,張濟亦不過是被狂風裹挾的飄蓬罷了。為免其部眾流竄為禍,我遣人致意,允其屯駐宛城,暫為荊州北藩。消息傳出,府中幕僚多有不解乃至腹誹者。蔡瑁蹙眉直言:“張濟犯境,咎由自取。今收其侄,猶如飼虎於榻旁!”我執杯喟歎:“諸君豈不聞‘歸師勿遏,窮寇勿追’?張繡無路可走,困獸猶鬥,徒傷我軍民。不如開一麵之網,示以恩信,使其暫安於宛,為我荊襄屏障,何樂不為?” 此非怯懦,實乃深知亂世之中,殺戮易,安民難,以靜製動,方為上策。
建安四年,袁紹與曹操相持於官渡,天下矚目,風雷隱隱。使者穿梭如織,袁紹的信函言辭懇切,力陳同為大漢藩鎮,理應共扶漢室;曹操的書信則鋒芒內斂,卻字字如石,壓在我心頭:“今袁紹悖逆,明公坐擁荊襄之眾,觀望成敗,豈不有負朝廷之托、宗室之望乎?” 我獨坐書房,那兩卷帛書並陳案上,墨跡猶新,似兩條冰冷的蛇,在燭光下無聲地纏繞、噬咬。袁本初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然其色厲而內荏;曹孟德雖挾天子以令諸侯,其鋒銳難當。我提筆欲書,墨點滴落素絹,暈開一片混沌的愁雲。助袁?曹勝則荊州危殆。助曹?袁勝則我亦無顏。最終那筆懸停半空,終是頹然擱下。非不欲為,實不敢輕擲這九郡生靈!荊襄沃土,百姓稍安,若卷入這滔天巨浪,無論何方得勝,我荊州這葉扁舟,恐皆難逃傾覆之災。書未成,窗外驚雷炸響,驟雨如注,仿佛天地也在嘲弄我的躊躇。
建安六年,劉備自汝南敗退,狼狽來投。城門開啟,劉玄德風塵仆仆,形容憔悴,身後兵馬零落,然而那雙垂手過膝的臂膀,那沉靜中蘊藏風雲的眼神,令人心頭一震。我親迎於府門,執其手曰:“玄德吾弟,漂泊久矣!今至荊州,便是歸家!” 隨即表奏其為豫州牧,使其引本部軍馬屯駐新野,為荊州北拒曹操之屏障。席間酒酣耳熱,玄德談及皇叔身份與討賊之誌,言辭懇切,竟令我眼中溫熱。同是漢室苗裔,同懷赤心,他顛沛流離而誌氣不墮,反觀我坐擁荊襄,卻常感力不從心。那一夜,我醉意朦朧,拍著玄德的肩膀,仿佛要將胸中積壓的塊壘與這亂世中難得的暖意一並交付:“賢弟!荊州有汝,北門可安枕矣!” 然而夜深人靜,酒意稍退,寒意卻自心底升起。伊籍深夜求見,燭影搖曳下,他聲音低沉如耳語:“主公待劉豫州,恩義如山。然此人,龍也!新野雖小,焉知非其潛淵蓄勢之所?鷹視狼顧之輩,終非池中之物,望主公明察。” 我默然良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玉帶鉤,最終隻疲憊地揮了揮手:“機伯過慮矣。同宗兄弟,何至於此?況其兵微將寡,暫棲新野,於我北境實為屏障。” 話雖如此,伊籍退下後,那“龍”、“鷹視狼顧”幾個字,卻如芒刺在背,在空寂的堂中久久回響。信與疑,親與防,如兩條藤蔓,自此緊緊纏繞上我的心房。
建安十二年冬,曹操北征烏桓,許都空虛。探馬飛報,言說劉備星夜入襄陽,有要事求見。我強撐病體,於暖閣召之。玄德直言:“今曹操悉兵北征,許昌空虛。若以荊襄之眾,乘間襲之,上可以興複漢室,下可救萬民水火。此天賜良機,明公其圖之!” 他目光灼灼,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仿佛燎原之火即將從他胸中噴薄而出。我心頭猛地一跳,仿佛枯槁的朽木被火星濺到,竟有一瞬劈啪作響。北伐許昌,直搗黃龍!此念一生,沉寂多年的熱血似乎要衝破衰朽的軀殼!然而,那念頭僅僅熾熱了一息,便被冰冷的現實澆滅。我頹然靠回錦褥,目光掃過自己那雙因久疏戰陣、沉湎酒色而鬆軟無力的手,不禁想起當年在洛陽,縱馬過長街的矯健身影,彼時髀肉緊實,揮鞭有力。而今……手指下意識地撫上腰腹間鬆垮的軟肉,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慚與無力感沉沉壓下。窗外寒風嗚咽,仿佛嗚咽著荊襄九郡的怯懦。我艱難地搖頭,聲音幹澀喑啞:“吾坐據九州足矣,豈可複望他境?” 玄德眼中那簇明亮的火焰,在我話音落下時,驟然黯淡,終至寂滅。他默然告退,背影消失在回廊深處。暖閣裏炭火劈啪,我僵坐其中,卻覺寒意刺骨。那句“坐據九州足矣”,不僅澆滅了玄德的希望,更像一盆冰水,徹底澆熄了我胸中最後一點不甘的餘燼。髀裏肉生,髀裏肉生!這鬆弛的皮囊,正是我日益消沉的雄心與日益沉重的怯懦最可悲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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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子劉琦,性情溫厚,頗肖其母陳氏,惜乎早逝。次子劉琮,乃繼室蔡氏所出,聰敏機變,深得其母及舅氏蔡瑁、張允等人喜愛。蔡氏每每於枕畔溫言:“夫君,琮兒雖幼,然天資穎悟,處事明快。今荊州外有強鄰環伺,內有豪強需製,非殺伐果斷之主不能守此基業。琦兒仁厚有餘,剛斷不足,恐非福澤……” 她氣息溫熱,言語如絲,卻在我心頭纏上一道道無形的枷鎖。而蒯越、蔡瑁等人,亦常在議事時旁敲側擊,言“亂世當立賢”、“守業需剛斷”,其意所指,昭然若揭。
琮兒依偎在我膝下背誦詩書時,那伶俐討喜的模樣確實令人心軟。然而每當目光轉向琦兒——那日漸沉默的青年,眼中深藏著被至親疏離的痛楚與不解,我的心便如被利爪撕扯。一次琦兒敬酒,我見他袖口微有磨損,想他身為長子,處境竟如此局促,一股酸楚直衝喉頭。他告退後,我獨坐良久,案上美酒亦覺苦澀難當。這立嗣之爭,非僅家事,更牽動荊襄未來。琦兒若立,蔡氏宗族必不相容,荊州內亂立生;琮兒雖得蔡氏支持,然其年幼,終成傀儡,荊州權柄必旁落蔡、蒯豪強之手……此兩難之境,如同立於萬丈深淵邊緣,進退皆是粉身碎骨。我唯有拖延,仿佛這立嗣之事不提,那懸在頭頂的利刃便不會落下。然而,那無形的繩索,已然在無聲無息中,越收越緊。
建安十三年春,曹操平定北方,厲兵秣馬,其南下之意,已如黑雲壓城。探報如雪片般飛入襄陽:曹軍於鄴城鑿玄武池日夜操練水師,舟船相連,旌旗蔽日;糧秣輜重,正源源不斷自許都運往宛城……每一道消息,都似重錘,狠狠敲打在我已不堪重負的心上。焦慮如同藤蔓,纏繞著我的肺腑,令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滯重與隱痛。白日強撐著與眾人議事,蒯越力主歸降,言曹公奉天子以討不臣,抗拒無益;劉備則請整軍備戰,願為先鋒。兩派爭執不下,聲浪嗡嗡作響,隻令我頭痛欲裂。蒯異度之言,字字如冰錐:“主公,曹操挾百萬之眾,順流而下,其鋒銳不可當。我荊州水軍雖利,然久疏戰陣,將帥離心,豈堪一擊?螳臂當車,徒使生靈塗炭耳!” 而劉備懇切的聲音則帶著孤注一擲的熾熱:“明公!荊襄帶甲十萬,據大江之險,孫氏在江東亦唇亡齒寒。若兩家同心,據險而守,曹操北兵不習水戰,久持必生變!此乃存亡關頭,豈可不戰而降,將先公基業拱手讓人?” 我聽著,看著他們或激憤或冰冷的臉,隻覺得整個廳堂在旋轉,蒯越冷靜的分析像冰冷的鐵鏈捆住我的手腳,劉備灼熱的請戰卻如火焰炙烤著我的良知。我欲言,喉頭卻隻發出嗬嗬的痰音,最終隻能以袖掩麵,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將那糾結的五髒六腑都咳出胸腔。眾人愕然,爭執戛然而止,唯餘我撕心裂肺的咳聲在空曠的大堂裏回蕩,顯得無比虛弱和淒涼。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荊州的天,真的要塌了。
病勢自此如山倒,沉屙日重。臥榻之上,神思時而昏沉,時而短暫清明。昏沉時,噩夢連連:時而見宗賊血淋淋的頭顱在眼前滾動,時而見曹操大軍鐵蹄踏破襄陽城門,時而又見劉備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最後總是兩個兒子拔劍相向,血染廳堂……驚醒時,冷汗浸透重衫,喘息如破舊風箱。
一日,強打精神,召琮兒至榻前。他稚嫩的臉上帶著與其年齡不符的沉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我拚盡氣力,枯槁的手緊緊攥住他的手腕,指甲幾乎陷入他的皮肉,聲音嘶啞如裂帛:“吾兒……吾死之後,汝兄弟二人……務須同心!同心協力……共保荊州基業!切記!切記!” 我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渴望看到一絲承諾,一絲骨肉之情。然而琮兒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垂下眼簾,隻低低應了聲:“兒……謹記父親教誨。” 那聲音裏,沒有痛楚,沒有堅定,隻有一片令我絕望的恭順與空洞。同心?在這蔡氏與蒯氏早已織就的羅網裏,在這權力傾軋的漩渦中,這“同心”二字,何其蒼白,何其奢侈!我鬆開手,渾身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頹然倒回枕上,心中一片死寂的冰涼。原來我拖延一生,回避一生,最終連一句真實的囑托,都無法送達兒子的心底。
病榻旁銅爐的炭火明明滅滅,映著帳幔上黯淡的金線。窗外風聲更緊,呼嘯著,仿佛裹挾著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我知道,那是曹操的鐵騎,是荊州無法逃脫的劫數。彌留之際,神思竟奇異般地清明起來,不再糾纏於荊襄九郡的版圖,不再憂慮那立嗣的紛爭,唯有一股深沉的悲涼與無盡的疲憊,如同窗外無邊的夜色,將我徹底吞沒。
吾一生……守此荊襄,如捧一尊華美而脆弱的玉瓶,戰戰兢兢,唯恐其失手墜地。初時也曾雄心萬丈,欲擦拭其塵,使其光耀天下。然亂世風狂,四周皆是覬覦之手、推搡之力。我步步退讓,步步權衡,以靜製動,以柔克剛,自以為得保瓶身安穩。卻不料……退讓之處,裂痕已生;權衡之間,瓶壁已薄!至今日,縱無外力猛擊,瓶中之水,也已從那些細微的裂隙中悄然流盡,徒剩一具空洞易碎的軀殼。守?守住了什麽?守住了這虛名,這空殼,守住了這滿目瘡痍、離心離德、終將易主的江山!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我劇烈地嗆咳起來,視野開始模糊、旋轉。恍惚間,仿佛看到少年時的自己,鮮衣怒馬,意氣風發,正從洛陽太學的青石路上策馬奔來,馬蹄聲清脆,踏碎了建安十三年的風雪。那馬上的少年郎,眼神清澈,銳氣逼人,仿佛整個漢家天下,都在他揚起的鞭梢所指之處……
寒風卷著碎雪,猛烈地拍打著窗欞,嗚咽之聲不絕。我最後一絲意識,如同風中殘燭,終於在那少年郎策馬遠去的幻影中,徹底地、無聲地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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