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張魯篇——漢寧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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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張道陵羽化前那枯槁的手緊握我:“魯兒,道統如燈,護持勿滅。”可那燈影搖曳,如今映照著我接掌天師道權柄的沉重。劉焉虛情假意封我為督義司馬,我豈不知他深心?他欲借我教門之手,替他剪除漢中太守蘇固這眼中釘。
    我引兵出征漢中,既非為劉焉,更非為功名。當蘇固頭顱被獻至帳前,我隻覺那血汙浸透了漢中的土地。漢中,這秦巴之間的沃野,莫非真能承載祖父傳下的道統?從此,我以師君之名,亦政亦教,權柄與教義在掌中交織。鬼卒與祭酒們構築著秩序,義舍遍布道路,任饑者自取——我告誡他們:“取多者,三官必降罪罰。”可每每聽聞有人貪多私藏,我心頭仍不免焦灼:人心之欲,真能靠神道約束麽?
    漢中漸漸成了亂世裏一塊奇異之地。百姓稱這裏為“漢寧”,安寧二字,何其沉重!我坐鎮南鄭,看著米糧在義舍裏堆積如山,看著道徒們井然有序地行走於街市,卻總覺得足下土地在無聲震顫。天下諸侯如虎狼相爭,我這方寸清平,又能維係幾時?
    建安十六年,西涼鐵騎的馬蹄聲踏碎了漢中的寧靜。馬超、韓遂兵敗潼關,竟如受傷的猛獸般西竄而來。馬超在城下高聲呼喚,許諾合兵共抗曹操,那年輕而銳利的麵孔上寫滿複仇的火焰。我帳下諸將皆躍躍欲試,唯有閻圃沉聲諫言:“師君,馬超如喪家之犬,其勢難久,引之入室,必遭曹操雷霆之怒。”
    我立於城樓,望見馬超身後那些疲憊卻依舊凶悍的西涼兵,再望向漢中平原上安寧勞作的百姓,心中如被兩股力量撕扯。祖父傳下的道,是庇護生民,而非卷入殺伐。我最終緩緩搖頭:“漢中一隅,非爭雄之地,隻願為生民存續喘息之隙。” 拒絕了馬超,猶如親手在漢中與西涼之間劃開一道溝壑,隔絕了可能的盟友,也隔絕了戰火。
    僅僅兩年後,曹操的大纛果然遮蔽了秦嶺的天空。他平定西涼後,劍鋒直指漢中。陽平關外,曹軍連營數十裏,旌旗如林。我派弟弟張衛與大將楊昂領精兵拒守陽平天險,臨行前緊握弟弟的手:“衛弟,此關係我漢中存亡,萬不可失!” 他目光灼灼,慨然應諾而去。
    陽平關的戰報一日緊似一日。起初是捷報,言曹軍仰攻險隘,死傷慘重。我心中稍安,在靜室中焚香祝禱,祈請三官護佑。可不過數日,噩耗如冰水澆頭——曹軍夜襲得手,陽平關陷落!更令我肝膽俱裂的是弟弟張衛戰死的消息。那夜,我枯坐靜室,手中緊握象征天師道統的九節杖,香爐中的青煙嫋嫋,卻再也無法抵達我冰冷的心底。弟弟的容顏仿佛還在眼前笑著喚我“兄長”,如今卻化為陽平關外的一縷孤魂。祖父的囑托猶在耳畔,而我連血脈至親都無法保全。窗外漢中深秋的夜雨敲打著屋簷,淅淅瀝瀝,如同我無聲碎裂的護民之心。
    陽平關既破,南鄭已成孤城。部下們群情激憤,有人高喊焚毀府庫珍寶,決不讓一粒米、一銖錢落入曹賊之手!火光映照著他們憤怒而絕望的臉,府庫,那是漢中多年積蓄,是萬千道徒與百姓賴以生存的根基。我霍然起身,聲音竟異常平靜:“不。此間所有,本屬天師道眾與漢中黎庶。吾本欲歸順國家而不得其門。今若盡毀倉廩府庫以抗王師,非愛民惜物之道。” 火焰在眾人眼中熄滅,唯餘一片沉重的死寂。我的目光掃過那些曾裝滿米糧的義舍,掃過祭酒們清修的道壇——祖父傳下的道統,不正是以生民為念麽?若玉石俱焚,又有何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先祖?
    曹操的大軍兵臨城下,南鄭如同驚濤中的孤舟。一日,閻圃引一人秘密來見,竟是劉備遣來的使者,袖中密信言辭懇切,邀我共拒曹操,許諾保全漢中之地。我屏退左右,獨對燭火,那信箋在手中似有千鈞之重。投向劉備?他此刻勢如新星,仁德之名播於四海。投向曹操?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兵鋒正盛,卻又是逼死我弟的仇讎。我枯坐良久,燭淚堆疊如丘。終於,提筆蘸墨,在素帛上緩緩寫下那句注定流傳後世的決斷:“寧為曹公作奴,不為劉備座上之賓。” 這抉擇無關利害算計,隻是看透了劉備那如日中天的光芒下,同樣有吞並的野心。漢中這塊祖父道統所寄的淨土,與其在劉備手中成為爭霸的前哨,不如托付給那看似霸道、卻終能容納一方水土的曹操——至少,他能予這土地一個朝廷認可的名分。墨跡未幹,窗外曙光已刺破南鄭城頭凝重的夜色。
    當南鄭城門緩緩洞開,我手捧印綬,徒步走向曹軍大營,身後是默默垂首的祭酒與鬼卒。曹操親自出迎,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我的臉,也掃過我身後一片蕭索的城池。他扶起跪拜的我,聲音洪亮:“張公祺保境安民,深明大義,朝廷豈會薄待!” 隨即當眾宣布,拜我為鎮南將軍,封閬中侯,邑萬戶。
    萬戶侯?我心中並無波瀾,隻是目光越過曹操威嚴的身影,投向更遠處。漢中的山巒在薄霧中依舊青黛,閬中的萬戶食邑,不過是一道華麗的囚籠柵欄。祖父的道統如風中之燭,在亂世權力的罡風裏搖曳。曹操看似寬厚的接納,實則是將天師道的種子連根拔起,移栽到朝廷牢牢掌控的苗圃中去。歸順,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消亡。我低頭謝恩,唇邊掠過一絲無人察覺的苦澀——漢中安寧的“漢寧”歲月,終究是永遠湮滅在鐵蹄踏起的煙塵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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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昌的深宅大院,高牆隔絕了市聲,也隔絕了秦巴山野的風。朝廷的封賞絡繹不絕,車騎將軍的印綬、五子皆封侯的榮耀……金光燦燦,卻隻照見四壁的虛空。我時常枯坐庭中,看那幾株移自漢中的桃樹,在異鄉的水土裏艱難地開著疏落的花。曹操偶爾設宴相召,席間談笑風生,問及漢中舊事、天師道法。我垂目應答,言辭恭謹,心中卻明白,這些垂詢,不過是勝利者對一件有趣戰利品最後一點好奇的打量。
    某日,閻圃自外間來,神色凝重,屏退左右後方低語:“聞漢中米倉山道中,有殘餘道眾,仍奉師君之名,暗中結社,誦《老子想爾注》……” 他聲音漸低,目光裏含著詢問與憂慮。我心頭猛地一縮,仿佛被那遙遠故土荊棘刺中。良久,我緩緩搖頭,聲音枯澀如秋風掃過落葉:“傳話……讓他們……散了吧。” 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讓那些忠誠而微弱的火種繼續在黑暗中閃爍,除了招致朝廷鷹犬無情的撲殺,徒增白骨,又有何益?祖父的道統,終究要在這高門深院中,隨我一同無聲朽爛。閻圃默然,眼中最後一點微光也熄滅了。
    許昌的冬日,朔風卷著黃沙拍打窗欞,格外凜冽。我病臥榻上,錦被厚重卻驅不散骨縫裏滲出的寒意。湯藥的氣味彌漫在暖閣裏,熏爐吐著沉悶的香。子孫們環侍榻前,個個冠帶儼然,已是徹頭徹尾的許都貴人模樣。他們臉上哀戚與惶恐交織,低聲商議著身後哀榮如何操辦方能顯赫體麵。我閉著眼,神識卻格外清明,仿佛掙脫了這衰朽軀殼的束縛,悠悠蕩蕩,逆著時光飄飛。
    眼前掠過祖父張道陵臨終時緊握我的手,那枯瘦指節傳來的力量與溫度,仿佛還在指尖;掠過初入漢中時蘇固頭顱滾落濺起的塵土;掠過義舍裏堆積如山的米糧,百姓取食時那感激而敬畏的眼神;掠過陽平關血色的戰報,弟弟張衛的名字赫然其上,如利刃剜心;掠過南鄭城頭麵對曹劉抉擇時那漫長如窒息的一夜;最終,是城門洞開,手捧印綬走向曹營那日,腳下漢中的土地在晨光中無聲告別……一幕幕,清晰如昨,又遙遠如隔世煙雲。
    “父親……” 長子俯身輕喚,聲音哽咽。我艱難地睜開眼,目光卻穿過了他華美的冠服,竭力望向雕花窗欞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片天空之下,該是秦嶺連綿的蒼翠輪廓吧?恍惚間,我仿佛又嗅到了漢中春日山野間濕潤的泥土氣息,夾雜著草木萌發和道觀檀香的清冽。祖父的九節杖,早已在踏入許都那日,被我親手折斷,投入了護城河的濁流——那不僅是權柄的象征,更是祖父交托於我的、一個在人間建立道國淨土的沉重夢想。這夢,在亂世的鐵蹄與刀鋒下,終究如泡影般破滅了。我耗盡一生心血,不過是將它從漢中的山川,小心翼翼地捧到了許昌的祭壇上,看著它被權力的香火供奉,也看著它被無聲地馴化與消解。
    一口濁氣堵在胸口,再也無力吐出。視線開始模糊、旋轉,子孫們悲切的呼喚聲越來越遠,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帷幕。最後映入意識的,是窗外一截虯曲的枯枝,在凜冽的風中微微顫抖,像極了我此刻無力抬起的手,徒勞地,想再觸摸一次那記憶中漢中溫潤的春泥。
    祖父,魯兒……力竭於此……道燈……滅了……
    所有的光與聲,驟然歸於沉寂。許昌的深冬,一片巨大的、不容抗拒的靜默,徹底吞沒了那曾經夢想在漢中建立地上道國的靈魂。唯有窗外北風嗚咽,如泣如訴,仿佛在為那永遠失落於亂世夾縫中的“漢寧”舊夢,唱著一曲無人聽懂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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