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陶謙篇——白璧蒙塵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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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陶謙,字恭祖。丹楊故郡,東海相任上輾轉多年,終至徐州刺史。這徐州大地,北接青兗,南鄰揚淮,商旅輻輳,沃野千裏。初臨此地,我望著四野豐茂的麥浪,心中便如秋日晴空般澄澈:若使州郡安寧,百姓無饑饉之苦,這便是我陶恭祖此生最可告慰的功業了。我常立於城樓之上,望見四野炊煙嫋嫋,市井熙攘之聲隱隱入耳,便覺心頭微暖——這太平之景,當是上天予我勤勉的些許回音罷。
歲月無情,我兩鬢漸染霜雪,步履也添了沉重。每每獨坐府衙深處,燭火搖曳不定,映著牆上懸掛的徐州輿圖,心中便隱隱泛起波瀾:膝下二子,資質皆如庸常頑石,若將徐州托付於彼等,豈非將這萬千生民推入水火?這念想如蛇蠍噬心,令我夜不能寐。可天命如此,我又能奈何?唯有日日勤勉,希冀以己身之力,多換得徐州百姓一日安泰。每念及此,便覺肩頭沉重,仿佛擔著整個徐州的未來。
亂世烽煙,終究燒到了徐州的門庭。曹操之父曹嵩,攜家資車仗,欲經我徐州投奔兗州。我素聞曹操此人,心機深沉,手段狠戾,其父過境,豈可怠慢?當下傳令,命都尉張闓引兵護送,務必周全。
“張都尉,”我特意召他前來,目光凝重,“曹老太爺乃兗州牧至親,你務必盡心,保他一路平安,萬勿有絲毫差池。”
張闓抱拳,聲如洪鍾:“大人放心!末將必不辱命!”
我看著他領命而去,心中那絲莫名的不安卻如墨滴入水,悄然化開,難以驅散。張闓此人,勇則勇矣,然性如烈火,行事常欠思量……我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隻能祈求上蒼庇佑,莫要橫生枝節。
數日後,噩耗如驚雷般炸響:張闓竟於途中見財起意,率部襲殺曹嵩全家,掠其巨資,遁入淮南,不知所蹤!
“……張闓……他怎敢如此!” 我猛地站起,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住,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案角才勉強支撐。堂下報信的軍士滿麵驚惶,伏地不敢抬頭。完了!我心中一片冰冷,仿佛瞬間墜入萬丈深淵。曹操!那曹孟德何等樣人?睚眥必報!張闓這匹夫,他哪裏是劫財,分明是將我徐州數十萬軍民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油鍋!我胸中氣血翻湧,喉頭腥甜,一口鮮血噴在麵前的地圖上,那蜿蜒的泗水瞬間被染得一片刺目猩紅。
“快!快傳糜別駕、陳元龍!” 我嘶聲喊道,聲音已全然失了方寸。恐懼與絕望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住我的心髒。
曹操的檄文裹挾著滔天恨意,如黑雲壓城般傳來。他親率大軍,直撲徐州,所過之處,竟行“屠城”之舉!彭城……傅陽……沿途城池相繼陷落,泗水為之不流!那慘絕人寰的消息如毒針般日夜刺入我的耳鼓:河水赤紅,浮屍塞川,嬰啼婦泣之聲竟夜不絕……
我強撐著登上徐州城樓。舉目遠眺,天際沉沉,黑雲低垂,仿佛要吞噬整個大地。曹操大軍的營帳連綿不絕,旌旗如林,殺氣騰騰直衝雲霄。城下,哀嚎的難民如決堤之水湧來,卻被冰冷的城門無情阻擋。一個婦人懷抱繈褓,在城下哭得撕心裂肺:“大人!開開城門吧!救救我的孩兒啊!” 那稚子微弱的啼哭如同鋼針,狠狠紮進我的耳膜,直刺心窩。我扶著冰冷的雉堞,指甲幾乎要摳進堅硬的石頭裏,渾身顫抖不止。是我!是我陶謙識人不明,用人不當!是我這雙老眼昏花,錯看了豺狼!這萬千百姓的鮮血,這婦孺的哀鳴,這泗水漂櫓的慘象,皆因我而起!我眼前陣陣發黑,仿佛看到無數冤魂從血色的河水中伸出手臂,要將我拖入那無邊的地獄。
“大人!保重身體!” 陳登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焦慮。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元龍!可有……可有生路?” 聲音幹澀嘶啞,連自己都感到陌生。
“大人,” 糜竺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北海孔融已去青州求援,言明請平原劉玄德出兵相助。此人乃漢室宗親,仁義之名播於四海,或是我徐州一線生機!”
劉備?那個織席販履、卻能在亂世中聚起關張這等萬人敵的劉備?這個名字如同暗夜中驟然亮起的一點微光,微弱,卻燃起了一絲渺茫的、連我自己都不敢深信的希望。
徐州城已被圍得鐵桶一般。曹操的投石車晝夜不息,巨石裹挾著死亡的呼嘯砸在城牆上,每一次撞擊都讓腳下的土地痛苦地顫抖,也震得我五髒六腑都似要碎裂。城牆多處崩壞,兵士們用血肉之軀堵住缺口,傷亡慘重。城內糧倉日漸空虛,每日施放給百姓的稀粥已清可見底,孩童餓得連哭聲都微弱下去。絕望如同濃稠的墨汁,將整座城池徹底浸透。
一日,我在城頭巡視,看著士兵們疲憊不堪地搬運著滾木礌石,麵黃肌瘦。一個年輕的士卒,臉上稚氣未脫,肩頭卻扛著沉重的木料,腳步踉蹌。他看見我,努力想挺直腰板,眼中卻滿是茫然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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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他嘴唇翕動,聲音細若蚊蚋,“我們……能活下來嗎?”
我喉頭一哽,竟無言以對。就在這時,一騎快馬如離弦之箭般衝破城外的重重阻隔,直抵城下,手中高舉著一麵令旗!
“報——!” 傳令兵的聲音帶著絕處逢生的狂喜,“北海相孔融大人借兵已至!平原令劉玄德親引精騎三千為先鋒!田楷將軍率青州兵馬隨後便到!”
城頭上瞬間死寂,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士兵們疲憊的臉上驟然煥發出光彩,相互捶打著,嘶喊著,仿佛要將連日來的恐懼和絕望徹底吼出胸膛!我扶著冰冷的城牆,指甲深深陷進磚縫裏,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眼眶,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劉備!劉玄德!他竟真的來了!在這天崩地裂、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絕境之中,他竟如約而至!望著遠處地平線上驟然升騰起的、屬於援軍的煙塵,我枯槁的心如同久旱龜裂的土地,終於迎來了一場遲到的甘霖。
曹操腹背受敵,攻勢暫緩。當那麵繡著“平原劉”字的大旗終於出現在視野中時,我親自出城相迎。塵土飛揚中,為首一人,身長七尺有餘,麵如冠玉,雙耳垂肩,目光沉靜溫和,雖風塵仆仆,卻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雍容氣度。他身邊一將,麵如重棗,長髯垂胸,丹鳳眼不怒自威,手中青龍偃月刀寒光凜凜;另一將豹頭環眼,燕頷虎須,丈八蛇矛握在手中,煞氣逼人——這便是威震天下的關羽、張飛了。
“陶使君!” 劉備下馬,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備來遲,使君受苦了!”
我急忙雙手托住他的臂膀,觸手處是堅實的臂膀和冰冷的鐵甲。看著他風塵仆仆卻難掩疲憊的麵容,望著他身後那支同樣疲憊卻軍容整肅的軍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感激直衝喉頭。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老淚縱橫,聲音哽咽:“玄德公!徐州……徐州數十萬生靈,皆賴公活命之恩!老朽……老朽代闔州百姓,拜謝玄德公高義!” 說罷,便要躬身下拜。
劉備慌忙用力扶住:“使君萬萬不可!備同為大漢子民,扶危濟困,分所當為!”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那一刻,我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他清澈誠懇的雙眸,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了連日來籠罩在心頭的沉沉死霧——徐州!隻有交到這樣的人手中,才能在這虎狼環伺的亂世裏,為百姓掙得一線生機!也隻有他,或許能平息曹操那焚盡八荒的怒火!
當夜府衙設宴。燭火通明,映照著眾人臉上劫後餘生的複雜神情。酒過三巡,我強撐著病體,在糜竺、陳登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起身,舉起手中那方沉甸甸的徐州刺史印綬,目光灼灼地投向席間的劉備。
“玄德公!” 我的聲音帶著病中的嘶啞,卻異常清晰,字字如錘,敲在寂靜的廳堂之上,“老朽年邁昏聵,二子庸碌,不堪重任。徐州累經戰火,百姓亟待休養。玄德公乃帝室之胄,德才兼備,寬仁愛民,實乃徐州之主不二人選!老朽懇請玄德公,為徐州蒼生計,接下此印!” 說罷,雙手托起那象征著徐州最高權柄的印綬,深深躬下身去。
堂內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劉備顯然毫無準備,驚得立刻離席而起,連連擺手後退,麵色肅然:“使君何出此言!備此來隻為解徐州之圍,絕無他意!使君賢德,徐州仰仗久矣,豈可因一時之厄而輕言相托?此事萬萬不可!”
他拒絕得如此幹脆,態度堅決。我看著他眼中毫無作偽的真誠與推拒,心中反而更加堅定。這第一次的推讓,如同投石問路,他的反應,恰恰印證了我心中所想:此人非但不貪圖權柄,反而心存至誠。好!好一個劉玄德!
曹操雖因後方生變呂布襲兗州)而暫時退兵,但徐州的危機並未解除,他臨走時那怨毒的眼神如毒蛇的信子,時刻噬咬著我的神經。我的身體在圍城的煎熬和巨大的精神壓力下徹底垮了,沉屙難起。病榻之上,藥石無靈,唯有時時傳來的曹操厲兵秣馬、意圖再伐徐州的消息,像冰冷的錐子反複刺入骨髓。
劉備應我之邀,暫駐小沛,成為徐州北麵的屏障。每每聽聞他在小沛整飭吏治,安頓流民,與民秋毫無犯的消息,我心中便稍感寬慰。然而,兩個兒子那平庸怯懦的身影卻總在病榻前晃動,他們畏縮的眼神,連我病榻前侍奉湯藥都顯得手足無措。每見此景,心中便是一片冰涼,絕望如潮水般湧來。將徐州交給他們?那無異於將羔羊送入虎口!曹操的屠刀遲早會再次落下!唯有劉備!唯有他!隻有他才能在這亂世漩渦中,為徐州撐起一方天地!
病勢日篤,我自知大限將至。這一日,強打起最後一絲精神,命人速召劉備、糜竺、陳登、孔融等人至榻前。劉備匆匆趕來,風塵仆仆,眉宇間帶著憂色。
“玄德公……” 我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他立刻上前緊緊握住。那掌心傳來的溫熱,是我這具冰冷軀殼唯一能感知的暖意。我喘息著,渾濁的目光掃過榻前眾人,最後死死釘在劉備臉上,凝聚起最後的氣力,一字一句,如同杜鵑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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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行將就木……懇請玄德公……再聽我一言……” 每說一字,都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眼前陣陣發黑,“徐州……乃四戰之地……曹操……呂布……袁術……皆虎視眈眈……非雄主不能守……我二子……皆豚犬耳……不足……托付……萬望……玄德公……念在……徐州百萬生靈……接下此印……保境安民……則老朽……死……亦瞑目矣……” 我死死盯著他,眼中是近乎哀求的絕望與最後燃燒的期盼,枯槁的手顫抖著指向案上那方在燭光下幽幽發亮的印綬。
劉備望著我,眼中淚光閃動,嘴唇翕動,卻依舊搖頭:“使君!備才疏德薄,恐負所托……”
“玄德公!” 一旁的糜竺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哽咽,“主公拳拳之心,天地可鑒!徐州非公莫屬!公若不允,主公死不瞑目啊!” 陳登、孔融等人亦紛紛拜倒:“萬望劉使君以蒼生為念!”
劉備看著跪倒一片的眾人,又看向病榻上氣息奄奄、目光卻執著如火焰般燃燒的我,終於,他長長地、沉重地歎息一聲,那歎息仿佛承載了千鈞重擔。他緩緩起身,走到案前,雙手無比鄭重地捧起了那方象征著徐州命運、也凝結著無數鮮血與期望的印綬。
印綬入手冰涼而沉重,劉備的掌心卻傳來微微的顫抖。他轉過身,捧著印綬,一步步走回我的榻前,目光沉痛而堅定:“陶公厚恩,備……萬死難報!唯有竭盡駑鈍,保徐州百姓平安,方不負陶公所托!”
看著他終於接下了印綬,看著他眼中那沉甸甸的責任與決然,我那顆懸了太久太久的心,仿佛終於被一隻溫暖而有力的手輕輕托住,緩緩地、安然地放下了。一直強撐著的那口氣,瞬間消散。
無盡的疲憊如潮水般淹沒了全身。眼前的光亮迅速黯淡、模糊。燭火跳躍著,仿佛在跳一曲無聲的哀歌。迷離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初至徐州的那個清晨,陽光溫暖地灑在金色的麥浪上,農人臉上的笑容淳樸而滿足……多好的太平年景啊……可惜……可惜我看不到了……曹操猙獰的麵孔、泗水赤紅的濁浪、城下婦孺絕望的哭嚎……種種景象光怪陸離地交織、破碎……最終,一切都歸於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最後一絲意識消散前,唯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帶著無盡的憾恨與釋然交織的複雜滋味,沉沉地烙入靈魂深處:
這亂世……終究……容不下一個……隻想守著……一方太平的……老朽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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