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張繡篇——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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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繡初守宛城時,隻道能割據一方。
那日曹軍壓境,賈詡勸降,我竟真信了曹操待人以誠。
直到中軍帳內傳來嬸娘鄒氏的琵琶聲。
我親手點燃宛城火海,典韋血染轅門,曹操狼狽逃竄——那一刻才知,自己早已是亂世孤狼。
再降曹營,每夜夢見嬸娘自縊的白綾。
長阪坡上趙雲銀甲染血,我冷眼看他懷抱阿鬥突圍而去。
烏巢火光映天時,我迎向流矢張開了雙臂——亂世如焚,終得灰燼安寧。
建安元年冬,宛城的風刮在臉上,竟似裹了鐵砂,生疼。我勒馬立於城頭,放眼望去,城外曠野一片枯黃肅殺,衰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更遠處,幾縷孤煙筆直,直刺入灰蒙蒙的天穹深處。叔父張濟嘔血身亡那日的冷意,仿佛還凝在我的骨髓裏,未曾散去。
“將軍,天寒,回府吧。”身後親衛胡車兒的聲音悶悶傳來,帶著關西人特有的粗糲。
我未回頭,隻抬手抹去眉睫上凝結的白霜,目光依舊釘在那片荒原上。叔父的棺槨入土那日,亦是這般天色,西涼軍的老兄弟們圍在墓前,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膛,有悲痛,更多的卻是茫然,如風中殘燭,不知明日該向何處去。是我,張繡,張濟的侄兒,接過了這柄染血的虎頭金槍,也接下了這宛城一地,接下了這數千條同生共死的性命。
“胡車兒,”我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發澀,“你看這宛城,可守得住麽?”
胡車兒沒料到我有此一問,愣了片刻,才甕聲甕氣地答道:“將軍在,兄弟們便在!管他誰來,戳他幾個透明窟窿便是!”他握緊了腰間的環首刀柄,指節捏得發白。
這回答笨拙,卻帶著西涼漢子特有的血性與忠誠。我心下稍暖,卻又泛起更深沉的疲憊。守?談何容易。叔父亡故,荊州牧劉表雖表我暫領宛城,授我揚武將軍之號,名為安撫,實為羈縻,不過借我之兵,替他看守北麵門戶,抵擋那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罷了。西涼軍的根基在關隴,如今卻困在這中原腹地,宛如離水之魚。城中的糧秣一日緊過一日,劉表那邊的供給時斷時續,總透著股施舍的意味。手下這些剽悍的兄弟,跟著叔父和我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所求不過一碗飽飯,一方安身之地。可這亂世,何處是安身之地?我們像一群被驅趕的孤狼,守著這殘破的宛城,前路茫茫,後路已絕。每一次巡視城防,每一次檢點倉廩,那股無形的重壓便沉甸甸地壓上心頭,幾乎令人窒息。這揚武將軍的印綬,握在手裏,冷硬如冰,更像是催命的符咒。
“回吧。”我最終喟歎一聲,調轉馬頭。鐵蹄踏在冰冷的城磚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一聲聲,敲打著我紛亂的心緒。孤城如累卵,而我這持卵之人,又能撐到幾時?目光掃過城下稀落的行人,他們裹緊破舊的冬衣,行色匆匆,臉上刻著與這寒冬一般無二的麻木與愁苦。這宛城,連同這城中的軍民,便是我肩頭卸不下的重擔,亦是懸在我頸上、隨時會落下的利刃。
建安二年,正月剛過,春寒料峭尤勝嚴冬。斥候帶回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急,一個比一個重,如同冰雹砸在心頭——曹操親率大軍,旌旗蔽日,正浩浩蕩蕩,直撲宛城而來!
大堂之上,燭火搖曳,映得諸將臉色明滅不定。空氣凝滯得如同鐵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人的鐵鏽味。
“曹賊挾持天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此來,必是要吞並我宛城,屠戮我西涼男兒!”雷敘猛地捶在案幾上,酒樽震得跳起,濁酒潑灑出來,濃烈的酒氣瞬間彌漫開,“將軍,末將願為先鋒,出城迎戰!讓那曹阿瞞嚐嚐咱西涼鐵騎的厲害!拚死一戰,也強過束手待斃!”
“拚?拿什麽拚!”張先須發戟張,聲音卻嘶啞如裂帛,“曹操挾天子之威,兵精糧足,號稱十萬之眾!我宛城守軍幾何?糧草又能支撐幾日?劉表遠在襄陽,鞭長莫及,豈會為區區一宛城與曹操撕破臉皮?困守孤城,無異於自取滅亡!”
雷敘雙目赤紅,吼道:“那依你之見,莫非開城投降,引頸就戮不成?!”
“夠了!”我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壓住了堂中鼎沸的爭執。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激憤、或絕望、或猶疑的麵孔,最終落在那一直沉默的身影上——賈詡,字文和。他坐在角落的席位上,灰布袍子洗得發白,與堂中披甲執銳的將領們格格不入,隻是慢條斯理地捋著頜下稀疏的胡須,眼瞼低垂,仿佛神遊物外。然而那偶爾抬起、掠過堂中諸人的目光,卻幽深如古井,仿佛能洞穿人心。
“文和先生,”我轉向他,語氣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沉重,“值此存亡之際,先生可有教我?”
堂中霎時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賈詡身上。他這才緩緩抬起頭,臉上並無驚惶,也無激昂,平靜得像在談論天氣:“將軍所慮者,無非曹公勢大難敵,困守孤城亦非良策。然則,將軍可曾想過,曹公此來,所為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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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目光直視著我:“非為屠城泄憤,更非為與將軍結下死仇。曹公誌在天下,所慮者,袁紹、呂布、袁術等輩耳。將軍坐擁宛城精兵,扼守南陽要衝,若能歸順朝廷,獻城輸誠,於曹公而言,豈不勝過強攻硬打、損兵折將?曹公乃當世雄主,深知千金買骨之理。將軍若降,非但性命無虞,更可得保全富貴,麾下將士亦得安頓。此乃兩全之策,將軍三思。”
賈詡的聲音不高,字字卻如重錘敲在我心上。“保全富貴”、“兩全之策”……這些字眼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悄然撥動著那根名為“求生”的弦。堂中諸將的議論聲再次嗡嗡響起,卻已沒了方才那股決死的悲壯,反倒添了幾分猶疑與盤算。
“先生之言……”我沉吟著,心中天人交戰。叔父臨終的囑托猶在耳邊:“繡兒,宛城……西涼軍……交給你了……”可眼前,是曹操泰山壓頂般的兵鋒。降?背負叔父基業,背負西涼軍的名號,就此屈膝?不降?難道真讓這數千追隨我的兄弟,為了一座注定守不住的孤城,盡數葬身此地?賈詡說得對,曹操要的是地盤,是勢力,不是無謂的殺戮。他既敢挾天子,便需示天下以仁德……或許,他真的能容我?
紛亂的念頭在腦中撕扯,最終,一個沉重的聲音壓倒了所有不甘與屈辱。我抬起頭,目光掃過堂中諸將,疲憊地揮了揮手:“傳令……開城門,備降表。我張繡……願降曹公。”
“將軍!”雷敘、張先同時驚呼,臉上寫滿難以置信。
“不必再言!”我猛地起身,鐵甲葉片碰撞,發出嘩啦一聲脆響,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為了宛城百姓,為了我西涼軍數千兒郎的身家性命……降!”
說出那個“降”字,仿佛耗盡了全身氣力。我頹然坐回主位,看著堂下將領們神色複雜地領命而去。降旗,終是要在宛城頭上垂下了。那麵象征叔父遺誌、象征西涼軍驕傲的旗幟,即將被收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與屈辱,如冰冷的毒蛇,悄然纏繞上心髒。賈詡依舊坐在角落,平靜地看著這一切,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看不出絲毫波瀾。
宛城的城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洞開,吊橋放下,砸在護城河岸的凍土上,揚起一片塵土。我一身素袍,未著甲胄,手捧盛著宛城印綬與戶籍冊簿的漆盤,身後跟著同樣卸去兵刃、神情複雜的雷敘、張先等將,步行出城,向著城外那森嚴如林的曹軍大陣走去。
曹操的大纛之下,一人端坐駿馬之上。他身材並不甚高,麵容也非想象中的威嚴迫人,甚至帶著幾分文氣。然而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顧盼之間,自有一股懾人的威勢彌漫開來。這便是權傾朝野的司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孟德。
“末將張繡,不識天威,抗拒王師,罪該萬死!今幡然悔悟,願舉宛城軍民,歸順朝廷,聽憑司空發落!”我走到馬前數步,單膝跪地,將漆盤高高舉過頭頂,聲音盡量保持著平穩,但喉頭卻抑製不住地發緊。
頭頂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聲震四野:“哈哈哈!張將軍何出此言!快快請起!”曹操翻身下馬,動作矯健利落,幾步便來到我麵前,竟伸出雙手,親自將我攙扶起來。他的手掌寬厚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暖。
“將軍深明大義,免去一場兵戈,使宛城生靈免遭塗炭,此乃大功一件!何罪之有?”曹操臉上笑容和煦,語氣真誠,全無半點勝利者的倨傲,“孟德久聞將軍乃西涼名將,武勇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能得將軍相助,如虎添翼矣!”他親熱地拍著我的臂膀,隨即解下腰間一柄裝飾華美的佩劍,“此劍名‘青釭’,乃宮中舊物,削鐵如泥,今日贈與將軍,以表孟德誠心!”
青釭劍入手沉甸,劍鞘上鑲嵌的寶石在陽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曹操的熱情和禮遇,像一股暖流,衝淡了我心中的忐忑與屈辱。賈詡所言,竟是真的?這位權傾天下的梟雄,當真如此求賢若渴,不計前嫌?我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連忙躬身:“司空厚愛,繡……愧不敢當!”
當夜,曹操便在宛城原太守府邸大擺筵宴。府邸內外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曹操坐於主位,頻頻舉杯,談笑風生。麾下諸將如典韋、許褚、夏侯惇等,雖麵容剛毅,不苟言笑,但也依禮向我敬酒。席間觥籌交錯,氣氛看似融洽熱烈。
我坐在曹操下首,強打精神應對,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府邸深處。叔父張濟的靈位尚在府中後院祠堂,嬸娘鄒氏,叔父的未亡人,正在那裏守孝。曹操入城,禮節上,我自然要安置其居於太守府邸正堂,嬸娘則遷居後園僻靜小院。這本是權宜之計,並無不妥。然而……
酒過三巡,曹操興致愈高,他捋須笑道:“久聞南陽富庶,人物風流,不知宛城之中,可有精擅音律者?以助酒興?”
席間一時無人應答。我的心卻莫名一跳,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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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曹操身邊一個近侍模樣的人趨前一步,低聲稟道:“司空,聽聞張將軍府上……鄒夫人,善彈琵琶,尤精古調……”
曹操“哦?”了一聲,目光轉向我,帶著詢問的笑意。
我腦中“嗡”的一聲,如同被重錘擊中,臉上強擠出的笑容瞬間僵住。嬸娘鄒氏,叔父新喪未久,尚在孝期!且她是女眷,怎能……怎能在如此場合拋頭露麵,為賓客演奏?這於禮法何存?於叔父顏麵何存?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衝上頭頂,握著酒杯的手指驟然收緊,骨節泛白。
“司空……”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幹澀,“嬸娘……新寡,尚在喪期,恐……”
“哎!”曹操大手一揮,打斷我的話,臉上笑意不減,語氣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孝道在心,不拘小節。況且,能聆夫人妙音,亦是孟德之幸。張將軍莫非吝嗇,不肯讓嬸娘一展才藝?”他雖是笑著,眼神卻銳利如刀,刺得我心頭一寒。
堂中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帶著探究、好奇,甚至幾分幸災樂禍。典韋、許褚等將的目光更是沉凝如鐵。那無形的壓力,重逾千鈞。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內裏的單衣。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堵住,發不出半點聲音。我能說什麽?能做什麽?拒絕?拂逆這位剛剛接受我投降、手握生殺大權的梟雄?看著曹操那看似溫和卻暗藏鋒芒的眼神,看著堂上那些虎視眈眈的曹營將領,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我。叔父臨終的囑托,宛城軍民的身家性命……像沉重的枷鎖,死死扣住了我的咽喉。
“……司空言重了。”最終,我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裏擠出來,“繡……遵命便是。”說罷,我猛地仰頭,將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飲而盡,那灼燒感從喉頭一直蔓延到胃裏,卻壓不住心底那刺骨的冰涼。
不多時,後堂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嬸娘鄒氏在兩個侍女的陪伴下,低著頭,緩緩步入堂中。她穿著一身素白的麻布孝服,未施脂粉,臉色蒼白如紙,懷抱著一把紫檀木琵琶。她始終垂著眼簾,不敢看任何人,纖細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仿佛風中飄零的落葉。
“錚……”
一聲低沉哀戚的琵琶音在寂靜的大堂中響起,如同幽咽的泉水,瞬間擊碎了方才虛假的熱鬧。她指尖撥動,彈的是一曲《蒿裏》,送葬的哀樂!曲調嗚咽,如泣如訴,每一個音符都浸透了無盡的悲涼與絕望,在這觥籌交錯的宴席上,顯得如此刺耳,如此格格不入。
堂中諸人臉色皆變,連曹操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眉頭微蹙。嬸娘恍若未覺,隻是低頭專注地撥弄著琴弦,素白的孝服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整個人如同一尊沒有生氣的玉雕。那哀絕的曲調,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反複刺穿著我的心。我看到她緊抿的唇角和那微微顫抖的指尖,那是無聲的控訴,是對這屈辱最決絕的抵抗!
曲終,最後一個音符顫抖著消散在空氣中。嬸娘抱著琵琶,朝主位方向深深一福,依舊未發一言,便在侍女的攙扶下,轉身踉蹌著退了出去。那單薄而倔強的白色身影,消失在後堂的陰影裏,像一縷被風吹散的青煙。
堂內死一般的寂靜。曹操端起酒杯,臉色已恢複如常,甚至帶了一絲玩味的笑意:“好一曲《蒿裏》……鄒夫人琴藝,果然……不同凡響啊。來,諸位,滿飲此杯!”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舉杯附和。然而那哀絕的琵琶聲,卻如同跗骨之蛆,在我腦中盤旋不去。我握著酒杯,指尖冰冷,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映著跳躍的燭火,也映著我眼中那再也無法掩飾的、熊熊燃燒的屈辱與狂怒!嬸娘那絕望的眼神,那哀絕的琴音,還有曹操那看似包容實則輕蔑的笑意,交織在一起,化作滾燙的岩漿,在我胸腔裏奔騰衝撞!叔父!我張繡今日所受之辱,定要十倍奉還!
嬸娘那身刺目的素白孝服和她指尖流淌出的絕望琴音,如同烙印,深深刻進我的骨髓,日夜灼燒。太守府的後園成了我絕不願涉足的禁地,仿佛那裏盤踞著隨時會擇人而噬的毒蛇。偶爾在府中穿行,遠遠瞥見那被嚴密“守護”起來的小院,心頭便如同被毒蠍狠狠蜇刺,屈辱與狂怒交相啃噬。
“將軍,”胡車兒不知何時悄然來到我身後,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厲,“典韋那廝……嗜酒如命。末將已探得清楚,他今夜值守中軍,輪換前必飲。酒……已備好,是窖藏最烈的燒春。”
我猛地轉身,死死盯住胡車兒那張因仇恨而扭曲的臉膛。他眼中跳躍著與我同源的怒火,那是西涼軍士被踐踏尊嚴後燃起的複仇之火。無需多言,一個眼神,彼此心意已通。我緩緩點頭,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冰冷的字:“按計行事。”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太守府邸深處,曹操所居正堂方向,隱隱又傳來絲竹管弦之聲,夾雜著模糊的調笑。那聲音如同惡毒的嘲諷,不斷撩撥著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我按劍立於自己居所的窗前,目光死死盯著那片燈火通明之地,身體因壓抑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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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一名心腹親兵跌跌撞撞衝入,臉色慘白如鬼,“後園……鄒夫人……懸梁了!”
“什麽?!”仿佛九天驚雷在頭頂炸響,我腦中一片空白,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嬸娘……懸梁?!那絕望的琵琶聲瞬間在耳畔尖銳地響起,化作最後的絕響。
“被……被守院的曹兵發現,救……救下了,但……但氣息微弱……”親兵的聲音帶著哭腔。
“救下了?”我喃喃重複,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狂暴戾氣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好!好!好一個曹孟德!好一個‘保全富貴’!”最後的理智之弦徹底崩斷!我猛地抽出腰間那柄曹操所賜的“青釭”寶劍,劍身在黑暗中閃過一道淒厲的寒芒!
“傳令雷敘、張先!”我的聲音嘶啞如野獸咆哮,充滿了毀滅一切的瘋狂,“舉火!動手!殺!一個不留!”
“諾!”親兵領命,眼中也燃起瘋狂的光芒,轉身狂奔而去。
“嗚——嗚——嗚——”
淒厲的號角聲驟然撕裂了宛城寂靜的夜空!緊接著,震天的喊殺聲從四麵八方向著太守府邸瘋狂湧來!
“殺曹賊啊!”
“為張濟將軍報仇!”
“殺!”
火!衝天的大火幾乎在同一瞬間在宛城各處要害地點騰起!糧倉、武庫、馬廄……烈焰貪婪地吞噬著木料,舔舐著夜空,將半邊天幕映照得如同煉獄!濃煙滾滾,遮蔽了星月。太守府邸瞬間陷入一片火海與混亂!
我提著青釭劍,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率領著最精銳的親衛,直撲曹操所在的中軍大帳!沿途阻攔的曹兵,在猝不及防下如同麥草般被砍倒,溫熱的鮮血濺了我一臉一身,濃烈的腥氣刺激得我更加狂躁。
“典韋!典韋何在!保護司空!”混亂中,傳來曹將驚惶的嘶吼。
衝到大帳附近,眼前的景象讓我瞳孔猛地一縮!隻見典韋那鐵塔般的身軀矗立在通往大帳的必經之路上!他上身赤裸,虯結的肌肉在火光下泛著古銅色的光澤,手中竟隻握著兩具曹兵屍體!那屍體在他手中舞動,如同兩柄巨大的人形戰錘,每一次揮砸,都帶起一片血肉橫飛!他腳下已倒斃數十名悍不畏死衝上來的西涼軍士!胡車兒倒在不遠處,胸前一個巨大的血洞,已然氣絕!他身邊散落著典韋那對沉重的鐵戟——顯然,胡車兒拚死盜戟成功,卻未能逃脫典韋的雷霆反擊。
“張繡小兒!背主之賊!來啊!”典韋須發戟張,雙目赤紅如血,如同瘋虎咆哮,聲震四野!那凶悍絕倫的氣勢,竟讓周圍潮水般湧上的西涼兵士都為之膽寒,攻勢為之一滯!
“典韋!”我目眥欲裂,胡車兒的死狀和典韋的狂吼徹底點燃了我心中最後一絲瘋狂!殺!殺了他!殺了曹操!為叔父!為嬸娘!為胡車兒!為我西涼軍被踐踏的尊嚴!我怒吼一聲,挺起手中的虎頭金槍,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堵人牆衝去!
“保護將軍!”雷敘、張先嘶吼著,帶著親兵從兩側悍不畏死地撲向典韋,用血肉之軀去阻擋那兩具恐怖的人錘!
“噗嗤!”“哢嚓!”
骨骼碎裂、血肉撕裂的聲音不絕於耳!慘叫聲瞬間淹沒在震天的喊殺和火焰的劈啪聲中。典韋如同絞肉機,每一擊都帶走數條性命!但他終究是血肉之軀!我瞅準一個空檔,虎頭金槍帶著我所有的恨意與力量,化作一道奪命的金虹,狠狠刺入典韋的肋下!
“呃啊——!”典韋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痛吼,動作猛地一滯!
“殺!”周圍的西涼軍士如同嗅到血腥的群狼,瞬間湧上!無數長矛、刀劍從四麵八方狠狠刺入、砍入典韋那龐大的身軀!
“曹……公……快……走……”典韋口中鮮血狂噴,兀自死死瞪著曹操大帳的方向,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吼一聲,那鐵塔般的身軀才轟然倒下,激起一片塵土和血沫!
沒有片刻停留!我踩著典韋尚且溫熱的屍體,提槍直衝入那頂象征著曹操權威的中軍大帳!帳內一片狼藉,燈火傾覆,酒水橫流,卻已空無一人!隻有後帳帷幕被利刃劃開一個大口子,夜風正從那裏呼呼灌入。
“追!別讓曹賊跑了!”我嘶聲咆哮,帶著人從破口處衝出。
外麵火光衝天,混亂已至極點。曹操長子曹昂將自己的戰馬讓給了曹操,正與大將曹安民拚死斷後。我看到曹操在親兵護衛下倉皇爬上馬背的身影,狼狽不堪,頭上的冠冕早已不知去向。他回頭望了一眼,火光映照下,那張曾經意氣風發的臉,此刻寫滿了驚怒、恐懼,還有一絲難以置信。那目光,穿越混亂的戰場,與我燃燒著無盡恨意的目光在空中轟然相撞!
“張繡——!”曹操的咆哮聲遠遠傳來,充滿了刻骨的怨毒。
我猛地舉起手中染血的虎頭金槍,朝著他逃離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發出野獸般的狂嘯:“曹——賊——!此仇不共戴天!天涯海角,我張繡必取爾狗頭!”
喊聲在烈焰與血腥中回蕩,宛城已成煉獄。曹昂、曹安民在亂軍中被砍成肉泥。看著曹操的身影消失在混亂的夜色深處,一股巨大的空虛感夾雜著複仇的快意,瞬間攫住了我。典韋的血染紅了我的戰袍,曹操的狼狽印入了我的眼底,嬸娘的哀音卻依舊在靈魂深處回蕩。這快意如同烈火烹油,熾熱卻短暫,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冰冷——這焚城一怒,痛快淋漓,卻也徹底斬斷了所有退路。前路,隻剩下更深的血海與更濃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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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的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昔日繁華的城池化作一片焦黑的廢墟,空氣中彌漫著屍骸與焦木混合的惡臭,經久不散。曹操雖狼狽逃脫,折了長子曹昂、愛將典韋,元氣大傷,但這血仇,已然刻骨。我張繡之名,從此在曹營刻上了“必殺”的烙印。
麵對曹操必然的瘋狂報複,宛城已不可守。賈詡再次獻策,目光依舊沉靜如水:“將軍,南陽四戰之地,不可久留。荊州劉表,坐擁襄漢,地廣民殷,且素與曹操不睦。將軍攜宛城之眾南下依附,表必納之。借其地,休養生息,觀望天下,此乃上策。”
別無選擇。我帶著殘存的西涼軍士和部分願意追隨的百姓,在曹軍大隊援兵趕到之前,倉皇撤離已成死地的宛城,一路向南。殘陽如血,映照著蜿蜒南行的隊伍,疲憊、傷痛、失去家園的茫然,寫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回望那仍在冒煙的宛城廢墟,心頭如同壓著萬鈞巨石。叔父的基業,終究還是在我手中化為烏有。我們這支殘兵,如同喪家之犬,惶惶然投向未知的荊襄。
襄陽城高池深,氣象森嚴。劉表親自在州牧府接見。他年近五旬,麵容清臒,三綹長須,頗有儒雅之風,但那雙眼睛深處,卻透著洞悉世情的精明與謹慎。
“張將軍棄暗投明,深明大義,率眾來歸,實乃荊州之幸!”劉表言辭懇切,親自扶起行禮的我,“曹操挾持天子,殘暴不仁,天下共憤!將軍於宛城挫其銳氣,大漲我反曹義士之威風!表,深為欽佩!”他當即表奏朝廷,正式授予我“建忠將軍”號,命我駐屯南陽郡北境重鎮——穰城,負責荊州北麵門戶的防務。
“謝明公厚恩!”我再次躬身,心中卻無半分喜悅。這“建忠將軍”的印綬,比起當初劉表所授的“揚武將軍”,分量似乎更重了些,卻更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我深知,劉表收留我,絕非出於什麽“義憤”或“欽佩”。他看中的,是我麾下這支尚能一戰、尤其擅長騎戰的西涼軍,是讓我張繡頂在荊州最前線,成為他抵禦曹操鋒芒的擋箭牌、消耗品!穰城,就是一塊放在餓狼嘴邊的肉骨頭。
穰城的日子,在一種壓抑的緊繃中流逝。我每日操練軍馬,加固城防,不敢有絲毫懈怠。曹操的威脅如同懸頂之劍,時刻提醒著我那焚城之夜的代價。劉表的糧草軍械供應雖然還算及時,但那襄陽使者每次到來,言語間總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若有若無的提醒。荊州的將領們,表麵上客氣,骨子裏卻透著疏離與防備。我們這些西涼人,在他們眼中,終究是寄人籬下、凶悍難馴的異類。
偶爾有消息從北方傳來。曹操在許都舔舐傷口,厲兵秣馬。聽說他在朝堂之上,每提及“張繡”二字,皆切齒痛恨,誓言必報殺子之仇。更有流言,說曹操曾言:“張繡此獠,如負創之狼,隱於荊襄,目光幽綠,時時欲噬我喉!不除之,吾寢食難安!”每當聽到這些,我總下意識地摸向臉頰,仿佛真能感受到那幽綠目光的注視,心中寒意更甚。
一次軍議後,與賈詡同行於穰城城頭。秋風蕭瑟,吹動他洗得發白的衣袍。望著城外蒼茫的原野,我沉聲問道:“文和先生,依你之見,劉景升……可能長久?”
賈詡目光投向南方襄陽的方向,緩緩搖頭,聲音低得隻有我能聽見:“劉荊州,守城之主也。坐保江漢,是其所能;進取天下,非其所誌。且……”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州牧年事漸高,二子……蔡氏……荊州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將軍屯兵於此,名為屏藩,實為……孤懸。”
孤懸!這兩個字像冰錐刺入心髒。我默然。是啊,孤懸於這荊襄北境,前有曹操虎視眈眈,後有荊州猜忌重重。每一次巡城,看著麾下將士操練的身影,看著他們眼中尚未熄滅的西涼軍魂,再想想那如芒在背的猜忌和隨時可能降臨的曹軍鐵蹄,一股深沉的無力感便如潮水般將我淹沒。這穰城,不過是一個更大些的囚籠。我張繡,連同這支殘軍,如同亂世飄萍,命若懸絲,不知何時一陣狂風,便將我們徹底吹散、碾碎。
建安四年,許都的塵埃尚未落定,河北的驚雷已然炸響!曹操與袁紹,這兩頭雄踞北方的巨獸,終於撕破了最後的臉皮,在官渡一線陳兵百萬,對峙的烽煙遮天蔽日!天下人的目光都聚焦於黃河之畔,一場決定中原歸屬的決戰,一觸即發。
穰城的氣氛也驟然繃緊到了極限。襄陽的使者如走馬燈般往來,劉表的指令一次比一次急迫,核心隻有一個:整軍備戰,加強北境防禦,謹防曹操聲東擊西!荊州的將領們也頻頻出現在穰城,名為協防,實為監軍。城頭上,兵士日夜巡邏,弓弩上弦,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戰爭陰雲。
一日深夜,軍府書房內燭火通明。我對著攤開的簡陋地圖,眉頭緊鎖。袁紹勢大,兵多將廣;曹操兵精,然糧草轉運艱難……這場大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但無論誰勝,對我這盤踞在荊州北境、與曹操有血海深仇的“孤狼”而言,都絕非福音。袁紹勝,或可借勢喘息?曹操勝……我幾乎不敢想象那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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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賈詡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他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案前,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文和先生,”我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值此大變,我穰城該當如何?劉表之意,是要我部加緊備戰,做壁上觀,坐收漁利?”
賈詡沒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地圖前,枯瘦的手指緩緩劃過黃河,點在“官渡”二字上,然後目光抬起,直視著我,那深邃的眼眸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明亮:“將軍,此乃天賜良機。”
“天賜良機?”我一怔。
“正是。”賈詡的聲音低沉而清晰,“袁紹,兵多而寡謀,將驕而令弛。曹操,雖處劣勢,然奉天子以討不臣,法令嚴明,善用奇謀。以詡觀之,袁紹雖強,其敗……恐在須臾之間。”
袁紹會敗?我心中一震。若真如此……
“將軍與曹公有舊怨不假,”賈詡話鋒一轉,語氣卻帶著一種洞察世情的冷靜,“然今日之勢,迥異於宛城之時。彼時,曹公新降將軍,驕心方熾,故有鄒夫人之禍。今日,曹公與袁紹決戰於官渡,生死懸於一線!此誠危急存亡之秋!將軍若此時舉眾歸順,於曹公而言,無異雪中送炭!曹公乃雄略之主,必不計前嫌,反會厚待將軍,以彰其能容人之量,安天下歸附者之心!此其一也。”
他頓了頓,手指在地圖上輕輕敲擊:“其二,將軍今依附劉表。劉表其人,坐談客耳!值此天下鼎沸之際,猶疑觀望,無四方之誌。其子暗弱,荊州基業,豈能長久?一旦有變,將軍寄身於此,危如累卵!何去何從,將軍當斷!”
賈詡的話,如同重錘,字字敲在我心頭。舊怨……新仇……曹操那切齒的恨意猶在眼前。但賈詡描繪的那幅景象——曹操在官渡危如累卵,我率眾歸降如雪中送炭……還有劉表那看似穩固實則風雨飄搖的荊州……巨大的矛盾在我胸中激烈衝撞。
“不計前嫌?”我聲音幹澀,帶著深深的懷疑,“殺子之仇,奪將之恨……他曹孟德,真能放下?文和,你教我降曹,莫非是讓我自投羅網,引頸就戮?”
“將軍!”賈詡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少有的銳利,“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曹公欲成王霸之業,豈會因私仇而棄大利?將軍若疑,詡願親往曹營為使!以項上人頭擔保,曹公必以誠相待!若有不測,詡當先死於將軍之前!”
看著賈詡那堅定無比、甚至帶著一絲賭上性命的決然眼神,我沉默了。書房內隻剩下燭火劈啪的輕響。宛城大火,嬸娘的哀音,典韋的咆哮,曹操狼狽的背影……一幕幕在腦中飛速掠過。最終,是穰城孤懸的冰冷現實,是麾下數千將士茫然的未來,壓倒了一切。
“呼……”我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積鬱、不甘和恐懼都吐出去,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扶住桌案才站穩。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好……先生……便勞煩你……走一遭。”
當那麵代表歸順的降旗再次在穰城城頭升起時,我站在旗下,仰頭望著那獵獵作響的布帛。寒風撲麵,刺骨冰冷。這麵降旗,比當初在宛城時更加沉重,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它浸透了典韋、曹昂、胡車兒還有無數宛城亡魂的血,也承載著我張繡和這支殘軍最後一絲渺茫的生機。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連靈魂都在其中顫抖。我閉上眼,嬸娘那素白的身影和哀絕的琵琶聲,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來。嬸娘,侄兒不肖……今日之舉,是忍辱偷生,還是……別無生路?
建安五年,冬。寒風如刀,卷起黃河岸邊的凍土,抽打在臉上生疼。我帶著本部曆經戰火、已顯疲憊的數千西涼軍士,終於抵達官渡前線曹軍大營。轅門外,曹操親率一眾文武出迎。
他站在最前方,依舊是那身玄色大氅,身形似乎比幾年前在宛城時更顯清瘦,但那股威嚴氣度卻愈發迫人。目光掃過我的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裏,再無當初的輕慢或怨恨,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悸。
“張將軍遠來辛苦!”曹操的聲音沉穩有力,聽不出絲毫波瀾,他上前一步,竟當著三軍之麵,親熱地執起我的手,“孟德翹首以待多時矣!將軍深明大義,於危難之際來援,此情此義,孟德銘記五內!”他的手掌依舊寬厚有力,那份熱度卻讓我感到一種異樣的冰冷。
“司空言重了,”我強壓下心頭的翻騰,垂首道,“繡昔日愚魯,犯下大錯,承蒙司空不棄,寬宏大量,繡……感激涕零,願效犬馬之勞,以贖前愆!”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喉嚨。
“哈哈哈!往事休提!”曹操大笑,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隨即環視左右,朗聲道,“張將軍歸順朝廷,忠勇可嘉!即日起,封揚武將軍!賜爵宣威侯!”他身後的郭嘉、荀攸等人麵帶微笑,微微頷首。典韋那血染轅門的畫麵在眼前一閃而過,我心頭猛地一抽,幾乎站立不穩,隻能深深躬下身去:“謝……司空厚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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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賞之重,出乎意料。揚武將軍,宣威侯!名號尊榮,賞賜豐厚。然而,這潑天的富貴背後,是無數道或明或暗、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曹營諸將,夏侯惇、曹仁、徐晃……他們表麵上客套,但那眼神深處,總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與戒備。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一個背主弑親、反複無常的降將,手上沾著大公子和典韋的血,有何資格與他們同列?每一次軍議,每一次巡視營寨,我都如同行走在針氈之上。那些目光,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我的靈魂。夜半時分,那哀絕的琵琶聲和典韋臨死前的咆哮,總在夢中交織響起,驚得我冷汗涔涔而起,再無睡意。
日子在壓抑中滑過。曹操對我,禮遇有加,卻始終未予重任。我部被安置在相對安全的側翼營壘,承擔些巡邏、警戒的輔助任務。真正的攻堅惡戰,輪不到我們。這看似是體恤,實則是無形的囚籠。我成了曹營中一個尊貴的擺設,一個彰顯曹操“不計前嫌”的活招牌。
直到建安五年十月,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
寒風凜冽,星月無光。中軍大帳燈火通明,氣氛凝重得如同鐵塊。曹操端坐主位,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陰鷙。袁紹屯積於烏巢的糧草,如同懸在曹軍頭頂的巨石!斥候帶回的消息令人絕望:袁紹大將淳於瓊率重兵把守,壁壘森嚴,強攻無異於以卵擊石。
帳中一片沉寂,諸將皆眉頭緊鎖。就在這時,一個低沉而清晰的聲音響起,是謀士許攸,他剛剛投奔而來:“明公勿憂。攸知烏巢虛實。守將淳於瓊,嗜酒無備!若選精兵,詐稱袁將蔣奇領兵護糧,趁夜突襲,焚其糧草,則袁紹百萬之眾,不戰自潰!”
帳中瞬間嘩然!此計太險!深入敵後,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覆沒!
曹操眼中精光爆射,猛地站起:“何人敢往?!”
死一般的寂靜。這分明是一條九死一生的絕路!連最驍勇的夏侯惇、曹仁都麵露難色,猶豫不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股莫名的衝動,或者說是一種深埋已久的、尋求解脫的渴望,瞬間攫住了我!與其在這囚籠般的“恩寵”中受盡猜忌、日夜煎熬,不如……不如就在這烈火中,求一個徹底的了斷!為誰而戰?為曹操?不!是為我自己,為這永無寧日的一生,尋一個歸宿!
我猛地踏前一步,鐵甲葉片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打破了帳中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充滿了驚愕。
“未將張繡,願領此令!”我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平靜決絕,“願率本部西涼健兒,為明公……焚此烏巢!”
曹操霍然轉身,目光如電,死死地釘在我臉上,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看清我心底最深處。那目光裏有審視,有驚疑,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帳中諸將更是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張將軍……”曹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此去……凶險萬分。”
“末將自知!”我昂起頭,迎著他銳利的目光,“然西涼男兒,從無貪生怕死之輩!唯願明公信我,予我五千精騎,今夜……必焚烏巢!若不成,提頭來見!”
“好!”曹操眼中精光一閃,再無猶豫,“就依將軍!所需人馬,盡數調撥!孤,在此靜候將軍……焚天烈焰!”
夜色如墨,寒風刺骨。我全身披掛,翻身上馬。身後,是五千挑選出的曹軍精銳騎兵,人人銜枚,馬裹蹄。冰冷的鐵甲貼在身上,寒意刺骨,心卻異常平靜。
“出發!”我低喝一聲,一夾馬腹,當先衝入無邊的黑暗。
路途艱難,寒風如刀割麵。憑借著許攸提供的口令和路線,隊伍在袁軍防區的縫隙中快速穿行。每一次繞過哨卡,每一次與袁軍巡邏隊擦肩而過,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馬蹄包裹著厚布,踏在凍硬的土地上,隻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如同死亡逼近的鼓點。不知過了多久,前方斥候傳來壓抑的興奮低語:“將軍!烏巢!到了!”
借著微弱的星光,前方出現連綿的巨大黑影,那便是袁軍囤積如山、關係百萬大軍命脈的糧草輜重!營寨的輪廓在黑暗中顯現,燈火稀疏,隱隱有喧嘩和絲竹之聲隨風飄來——淳於瓊果然在飲酒作樂!
時機已到!我猛地拔出腰間的青釭劍——正是當年宛城投降時曹操所賜!冰冷的劍鋒在暗夜中劃過一道淒厲的寒光!
“眾將士!”我縱聲長嘯,壓抑已久的情緒如同火山般噴發,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炸響,“隨我——殺!”
“殺——!!!”
五千鐵騎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撕破了烏巢營寨脆弱的木柵!喊殺聲震天動地,徹底粉碎了夜的寧靜!火把被點燃,如同無數條憤怒的火龍,狠狠擲向那堆積如山的糧垛!
“敵襲!敵襲!”袁軍驚恐的尖叫瞬間被淹沒在鐵蹄的轟鳴和烈焰騰起的咆哮聲中!
大火!衝天的大火幾乎在頃刻間便吞噬了半個營寨!幹燥的糧草是絕佳的燃料,火借風勢,風助火威,赤紅的烈焰瘋狂地舔舐著夜空,將整個烏巢映照得如同白晝!濃煙滾滾,直衝霄漢!袁軍徹底亂了套,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哭喊聲、慘叫聲、戰馬的悲鳴聲與烈焰的咆哮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毀滅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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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策馬在火海中衝殺,青釭劍每一次揮出,都帶起一蓬血雨。身邊的將士們如同猛虎下山,將混亂的袁軍分割、屠戮。複仇的快意?沒有。建功的渴望?也沒有。心中隻有一片冰冷的麻木,以及一種奇異的、近乎解脫的平靜。
火光最盛處,我看到了淳於瓊。他衣甲不整,滿臉酒氣與驚惶,在親兵簇擁下試圖突圍。我沒有絲毫猶豫,挺起虎頭金槍,催動戰馬,如同一道離弦之箭,朝著那火光中心、敵將的大纛直衝過去!火焰灼烤著臉頰,濃煙嗆入肺腑,但我眼中隻有那麵旗幟!
近了!更近了!淳於瓊那張驚駭欲絕的臉在火光中清晰可見!
就在此刻!尖銳的破空聲驟然撕裂了火焰的咆哮!一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流矢,帶著死神的獰笑,穿透了濃煙與火光,精準無比地射向我的胸膛!冰冷的箭鏃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耳邊震天的喊殺聲、火焰的咆哮聲、垂死的哀嚎聲……瞬間都消失了。眼前隻剩下那片焚天的烈焰,妖異而壯麗,跳動著,扭曲著,仿佛要吞噬整個天地。嬸娘素白的孝服、典韋浴血的雄軀、曹操驚怒的眼神、劉表精明的笑容、賈詡深不見底的雙眸……無數張麵孔在火光中飛速閃現、旋轉、破碎。
沒有恐懼,沒有不甘,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我甚至沒有試圖去躲閃。身體反而迎著那呼嘯而來的死亡,微微挺直了脊背。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扯出一個無人能見的、極其微弱的弧度。
也好。
這焚心蝕骨的亂世,這永無休止的屈辱、掙紮、背叛與殺戮……終於,可以結束了。
箭鏃穿透鐵甲,撕裂血肉的劇痛驟然傳來,如同一點冰冷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全身。
視野被一片灼目的赤紅徹底淹沒。 繡·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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