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孔融篇——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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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便知自己是誰:孔融,孔夫子第二十世孫。這身份不是錦袍加身的榮耀,而是如鐫刻於骨、融於血脈的重擔,時刻警醒我何為聖賢之道,何為士人風骨。
記得幼年讓梨,滿堂讚歎。那金漆盤中的梨子,分明是父親設下的考題,周遭讚許的目光,則是無形枷鎖。我坦然選了最小的那一個,並非天生不愛甘甜,而是禮法二字早已在父親的書房裏、在族譜的墨痕間,在那些沉甸甸的竹簡之上,凝成了我眼中不可逾越的界碑。我仿佛聽見聖賢低語:孔氏血脈,不容行差踏錯。世人隻見我讓梨之美談,誰解其中禮法之重?那最小的梨,入口微酸,卻是我生命最初的注腳。
待到十歲那年,我隨父入京。洛陽宮闕巍峨,冠蓋雲集,然我眼中隻識得一人——河南尹李膺大人,其名士風骨如鬆柏立於濁世。那日李府門庭若市,守門者見我年幼,自然阻攔。我昂然言道:“我乃李君通家子弟。”當李膺大人那審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時,那目光裏既有疑慮的冰霜,也隱含一絲好奇的微光。我心中擂鼓,麵上卻平靜如故:“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此語一出,滿座皆驚。李膺大人撫掌大笑,那笑聲裏帶著激賞的暖意,如春日解凍的溪流。我暗自長籲一口氣,聖賢書卷中的典故,終不負我。
然而,洛陽的繁華終究是烈火烹油,轉眼間董卓亂政,凶焰灼天。我立於百官之中,目睹他廢少帝、立獻帝的跋扈,那廢立詔書在他手中如草芥般揮舞。胸中一股剛烈之氣翻湧,如沸湯灼喉,不可抑製。我挺身上前,直麵董卓那雙豺狼般的眼睛,厲聲駁斥。他眼中殺機畢露,那瞬間,我竟感到一絲解脫般的寒意——若血濺丹墀,以死明誌,倒也不負孔氏門楣。幸得旁人苦勸,言我名重海內,殺之不祥。董卓那握緊佩劍的手才緩緩鬆開,最終將我逐出廟堂,外放北海相。離京那日,殘陽如血,映照著宮闕猙獰的輪廓。車輪碾過古道,我回首望去,洛陽在煙塵中漸漸模糊,如同一個沉屙難起的巨人。胸中塊壘難消,這放逐之路,何嚐不是一種逃離?我孔融,終究未能以血薦軒轅。
北海六年,我殫精竭慮。開立學館,招納賢士,欲在亂世一隅重燃禮樂薪火。然黃巾餘孽如野草燎原,管亥賊軍圍城數月,城內糧盡,人心惶惶。我獨坐府衙,聽著城外震天的喊殺聲與城內婦孺的哀泣,案頭的《禮記》字字冰冷。我親冒矢石登城,望見賊兵如蟻附膻,那猙獰的麵孔清晰可見。城中無糧,兵士疲憊,縱有滿腔經義,卻難敵賊人刀鋒。城破在即,我遣太史慈突圍求援。他單騎絕塵而去,馬蹄踏起的煙塵,是我最後渺茫的希望。然援軍遲遲不至,北海城在血與火中淪陷。我帶著殘兵敗走,回望濃煙滾滾的城池,心如刀絞。那城牆上我曾親手書寫的“禮義廉恥”匾額,想必已化為焦木。我孔融,終究隻是個紙上談兵的腐儒?聖賢的微言大義,在這崩壞的人間,竟如此蒼白無力。殘陽如血,照著我與殘兵敗卒倉惶的身影,身後是北海城衝天而起的黑煙,像一塊巨大的、恥辱的烙印。
輾轉流離,終在許都再遇朝廷。曹操以天子之名號令諸侯,初時我亦存幻想。建安元年,天子蒙塵,顛沛流離,困頓不堪。我目睹天子車駕之殘破,百官形容之枯槁,心如刀割,即刻上書諫言:“陛下,京師乃天下之本,宮室乃禮法之基。今宗廟毀壞,社稷無主,實乃臣子之恥!望陛下早還舊京,修葺宗廟社稷,重振朝綱!”言辭懇切,字字泣血。曹操覽罷,雖未立即采納,卻也讚我忠心可嘉。那時,他眼中的火焰,似乎確是為漢室而燃?我暗自期許,或許此人,真是漢室中興之臣?
然而,曹孟德終究是曹孟德。他挾天子以令諸侯,權柄日重,漸露崢嶸。建安九年,他攻破鄴城,其子曹丕竟私納袁熙之妻甄氏!此事傳至許都,朝野嘩然。我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一日與郗慮同席,酒過三巡,心中鬱結翻騰。我冷笑一聲,借古諷今:“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郗慮愕然。我繼而道:“想當然耳!以今日之事觀之,曹公破鄴,功在社稷;然公子納甄,恐非周公之德吧?”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我深知此語刻毒,然胸中塊壘,如岩漿奔突,非此不能稍泄。曹操聞之,其慍怒可想而知。那日他召我入府,堂上威儀深重。他目光如電,直視於我:“文舉博古通今,可知禍從口出?”我垂首,卻脊背挺直:“融隻知,事涉綱常,不可不言。”他沉默良久,揮袖令我退下。走出那威壓深重的丞相府,背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我知道,裂痕已成,再難彌合。
建安十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曹操北征烏桓大勝,凱旋回朝。朝堂之上,群臣頌聲如潮。我獨坐角落,看著曹操端坐上位,坦然接受著對天子才應有的讚頌,眼神深邃難測,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像冰冷的針,刺得我雙目灼痛。我霍然起身,在一片寂靜中朗聲奏道:“丞相遠征,掃除邊患,功在國家。然‘大將軍遠征,蕭條海外’之語,恐非吉兆。昔肅慎氏不貢楛矢,丁零盜蘇武牛羊,可並案乎?”此言一出,滿堂死寂。我直視曹操,他臉上那絲笑意瞬間凍結,眼中寒光如嚴冬的冰棱,直刺而來。群臣皆俯首屏息,無人敢出一言。那一刻,我仿佛置身於空曠的雪原,刺骨的寒風穿透骨髓,那寒意並非來自外界,而是源於曹操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機。我心中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解脫——這層虛偽的窗紙,終於被我親手捅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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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句話,竟成了我孔氏一門的讖語。建安十三年,八月壬子。秋風已帶肅殺之氣。丞相長史郗慮,那個我曾視為同道的郗慮,帶著甲士闖入我府邸。他手中高舉的,是羅織我“謗訕朝廷”、“不遵朝儀”等罪狀的詔書,字字如刀。我正於書房整理舊籍,竹簡散落一地。那一刻,心中竟無驚濤駭浪,隻有一片澄澈的冰冷。我緩緩起身,撣了撣衣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看著郗慮,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隻是連累妻兒,融心實痛。”
郗慮避開我的目光,聲音幹澀:“丞相鈞旨,不敢違抗。文舉……得罪了。”
我的目光掃過書案上那卷翻開的《論語》,墨字清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我微微頷首。罷了,這便是我的路。
洛陽東市。天色陰鬱,刑場周圍人頭攢動,卻死寂得可怕。我的目光緩緩掠過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麵孔,有麻木,有恐懼,也有極少數眼中深藏的悲憫。我看見了路粹,那個曾在我門下求學的青年,如今是曹操的刀筆吏,他站在監刑台上,目光複雜地望向我。我甚至對他微微頷首,他立刻慌亂地別開了臉。
劊子手的刀鋒在陰沉的天空下閃著冷光。我最後望向皇宮的方向——那裏有我竭力維護卻終究無力回天的天子。視線模糊中,仿佛看見幼年時父親書房裏那盞長明不熄的油燈,看見北海城頭我曾親手扶起的殘破漢旗,看見曹操初入許都時那雙銳利卻也曾讓我誤以為藏著熱忱的眼睛……一切都遠了。
刀鋒落下,世界並未陷入黑暗,反而被一種刺目的猩紅所籠罩。那紅色迅速彌漫,吞沒了一切聲音與景象。在意識沉入虛無深淵前的最後一瞬,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個擺滿梨子的金漆盤前。這一次,我沒有絲毫猶豫,伸手取過其中最小的那一個。
原來死亡最痛的不是斷頭,而是看這人間繼續沉淪卻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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