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董允篇——漢宮燭影
字數:6297 加入書籤
我是董允,永安宮階前,丞相衣角血痕灼目。
先帝托孤的歎息猶在耳畔,我成了陛下劉禪身邊最不討喜的“影子”。
“董侍中,隨朕射雉去!”陛下興致高昂。
我俯首階前,額觸冰冷的金磚:“陛下,國喪未除,不宜田獵。”
黃皓諂笑近前,我直視其目:“內侍敢惑主,此杖不認人。”
朝堂上,薑維的北伐奏章讓陛下皺眉,我出列朗聲:“臣附議。”
先帝與丞相囑托的目光從未遠離,我知自己僅是承繼者。
臨終時,我將丞相所贈竹杖遞予費禕:“漢宮燭火……萬勿熄滅……”
恍惚間,丞相立於榻前,一如當年永安宮模樣。
永安宮的氣息沉重得如同浸了水,每一縷風都帶著沉甸甸的哀痛與藥石的苦澀。我立於階下,一身侍郎的深色袍服緊貼著脊背,手心一片濕冷粘膩。階上,昭烈皇帝劉備的聲音,那昔日洪亮如龍吟的聲息,此刻卻微弱飄忽,像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
“……嗣子孱弱……朕以大事托付丞相……”每一個字都帶著沉屙的喘息,砸在空曠殿宇的四壁,激起無聲的回響。
我垂首,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向上飄去。丞相諸葛亮跪在龍榻之前,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飽經風霜卻寧折不彎的青鬆。他的頭深深叩下,額頭緊貼著冰冷的金磚地,肩膀微微抽動。就在他俯身再拜的瞬間,寬大的素色袍袖拂過地麵,一道刺目的暗褐色血痕,赫然沾染在他那本該潔淨無瑕的衣角上。
那抹暗紅,如同滾燙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灼痛了我的眼睛。一股寒意從腳底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先帝的托付,蜀漢的江山,丞相肩上那無形的千鈞重擔……還有那衣角上昭示著不祥與消耗的汙痕,一股腦地沉沉壓下來,幾乎令我窒息。我用力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那銳利的刺痛,才勉強穩住自己微微發顫的身形。
先帝駕崩的哀音終於還是撕裂了成都的春色。白幡蔽日,滿城縞素,嗚咽之聲不絕於耳。國喪之期,宮禁之內,一切浮華皆被深鎖。我,董允,蒙丞相提拔,成了這新登基的少年天子劉禪身邊新晉的侍中,執掌宮省,護衛左右。
這“影子”般的職責,我深知其重,亦知其難。陛下正值年少,天性跳脫,驟然被拘在這沉重的冠冕和喪期的哀慟裏,那份不耐與躁動,如同被關在籠中的幼獸,在宮牆內無聲地衝撞。我幾乎能看見他眼中被壓抑的渴望,對宮牆外鮮活世界的向往。
“董侍中!”一日午後,陛下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從禦座上傳來,打破了書房的沉悶。他幾步走到窗邊,指著宮苑外遠處那片被陽光曬得暖融融、草木繁茂的山林,“朕方才觀天象,風和日麗,正是雉鳥出沒之時!快,備馬備弓,隨朕出獵!”
我的心猛地一沉。國喪的慘白還籠罩著整個宮闕,先帝的靈位尚在梓宮,檀香的氣息尚未散盡。陛下的興致,此刻顯得如此不合時宜,甚至有些刺耳。
沒有絲毫猶豫,我趨步上前,在禦座階前深深拜倒。額頭重重觸上那冰涼堅硬的金磚地麵,一股寒意瞬間侵入骨髓。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穿透了殿內短暫的寂靜:
“陛下,國喪未除,天地同悲。此乃哀戚盡禮之時,非馳騁田獵之期。臣,不敢奉詔。”
殿內侍立的內侍們,個個屏息垂首,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我能感覺到陛下投射在我脊背上的目光,那目光裏有驚愕,有被冒犯的慍怒,更有一種少年人意圖放縱卻被嚴詞喝止的惱羞。那目光如同芒刺,但我伏地的姿勢沒有絲毫動搖。階磚的寒氣透過額頭,滲入血脈,讓我保持著異乎尋常的清醒。永安宮階前丞相衣角的那抹暗紅,此刻在腦海中分外鮮明,那是無聲的鞭策。
陛下的興致最終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悻悻然消散。他拂袖而去,留下滿殿噤若寒蟬的內侍。我緩緩直起身,額上還殘留著金磚的印痕,目光掃過那些垂首肅立的身影。
一個身影在角落裏微微動了動,動作格外輕巧。黃皓,那張年輕白淨的臉上,此刻堆滿了小心翼翼的、近乎諂媚的笑容,正偷偷覷著陛下離去的方向,似乎想無聲地跟上去安撫。他的眼神閃爍,帶著一種慣於揣摩上意的精明。
我目光如刀,倏然釘在他身上。黃皓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仿佛被無形的寒氣凍住。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腳步也釘在了原地。
“黃內侍。”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重量,“宮省之地,法度森嚴。內侍之責,在侍奉起居,恪守本分。若有諂言媚語,惑主亂心……”我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他那雙保養得極好、正不安地絞在一起的手上,停頓片刻,複又抬起,直刺他的眼底,“此間杖刑,向來不認人麵,隻問是非。”
黃皓的臉色霎時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他慌忙深深躬下身去,幾乎要將額頭貼到膝蓋上,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侍中……侍中教誨的是!小人……小人萬萬不敢!萬萬不敢!”他弓著背,保持著那個卑微的姿態,一步一步,幾乎是倒著退出了殿門,消失在陰影裏。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殿內重新陷入沉寂,檀香的氣息幽幽彌漫。我獨自立於階下,望著空蕩蕩的禦座。陛下惱怒的目光,黃皓那諂媚又驚懼的臉,交替在我眼前閃現。這宮禁深處,無形的角力從未停歇。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那口帶著香灰和沉重責任的氣息沉入肺腑。永安宮的血痕,丞相叩首的背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心底。這“影子”之路,注定崎嶇而孤寂。
朝堂之上,威嚴肅穆。陛下麵容端坐於龍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動,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階下,大將軍薑維身披甲胄,身形挺拔如鬆,正慷慨陳詞。他的聲音洪亮,字字句句如同擂響的戰鼓,激蕩在寬闊的殿堂之中。
“……逆魏篡漢,竊據神器,中原父老,日夜南望王師!今我軍備已整,將士用命,正宜乘勢北伐,克複舊都,以報先帝之托,丞相之誌!陛下——”薑維雙手捧起一卷厚厚的奏章,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此乃北伐方略,詳陳進軍之策,伏乞聖裁!”
沉重的奏章被內侍接過,呈遞至禦前。陛下並未立刻翻看,隻是伸出手指,略顯煩躁地在那卷竹簡的邊緣敲擊著,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殿內一時落針可聞,所有大臣的目光都聚焦在禦座之上,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下水來。我能感覺到陛下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抗拒——對戰爭消耗的憂慮,對未知風險的厭惡,對眼前安逸的不舍——如同無形的屏障,阻隔著薑維那熾熱如火的情懷。
薑維的目光掃過沉默的眾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與期盼,最終落在我的方向。那目光中蘊含的沉重,是丞相星隕五丈原後,整個蜀漢對北伐大業僅存的一線執著。
一股滾燙的洪流猛地衝上我的胸膛。無需多想,更無需權衡。我猛地一步跨出班列,寬大的袍袖在寂靜中帶起風聲。我朝著禦座深深一揖,隨即挺直腰背,朗聲奏道:
“陛下!臣董允,附議大將軍所奏!”
我的聲音不算最高亢,卻異常清晰穩定,在這寂靜的大殿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匯聚到我身上,有驚詫,有審視,也有如釋重負。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丞相夙夜憂歎,六出祁山,其誌昭昭,唯在興複漢室,還於舊都!”我抬起頭,目光坦蕩地迎向禦座上那被珠簾遮擋的視線,仿佛要穿透那層阻隔,“今大將軍承丞相遺誌,忠勤體國,其方略必是深思熟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此非窮兵黷武,實乃存亡繼絕之道!臣懇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俯允所請!”
我的話擲地有聲。我能感覺到薑維投來的目光,那裏麵充滿了感激與一種找到支撐的堅定。而禦座之上,那敲擊竹簡的“篤篤”聲,終於停了下來。陛下沉默著,手指收攏,握住了那卷沉重的奏章。
退朝後,我並未立即離開。站在空曠的殿門外,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我望著宮苑深處,那裏曾經是先帝和丞相並肩行走、商議國事的地方。恍惚間,仿佛有兩道目光穿越時光的塵埃,溫和而沉重地落在我的肩頭。一道是昭烈皇帝劉備臨終托孤時,那帶著無盡憂慮與期盼的目光;另一道,則是丞相諸葛亮在五丈原秋風裏,遙望南方故國時,那深邃如海、燃燒著未盡星火的目光。
我隻是一個侍中,一個行走在宮禁陰影裏的守門人。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在陛下偏離軌道時,強拉韁繩;在宵小惑主時,厲聲嗬斥;在忠良力諫時,挺身聲援。我手中的權柄,僅僅是一道微弱的燭光,用來守護丞相留下的那點星火,使它不至於在風雨飄搖中熄滅。北伐的烽煙能否燃起,漢室的旌旗能否北指,這重若千鈞的擔子,終究要落在薑維和後來者的肩上。我所能做的,隻是在這深宮之中,守住這方寸之地的根基,讓那燎原的星火,還有可以點燃的薪柴。
歲月如流,無聲地衝刷著宮牆。丞相留下的那根光潔溫潤的建寧竹杖,常年握在我的手中,杖身早已被摩挲得發亮,映著窗格透入的光,泛著歲月沉澱的沉靜光澤。它不僅是行走的倚仗,更是某種無聲的印信,一種責任的傳遞。
蔣公琰蔣琬)病重的消息傳來時,成都正籠罩在一場連綿的秋雨中。我強撐著同樣日漸沉重的病體,執意來到他的榻前。昔日沉穩持重的尚書令,此刻形容枯槁,深陷在被褥之中,唯有一雙眼睛,依舊帶著洞悉世事的清明。
“……休昭……”蔣琬的聲音微弱如遊絲,費力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外被雨幕籠罩的陰沉天空,“我……怕是不成了……朝中諸事……陛下身邊……”每一個詞都耗盡了力氣,話語中斷,隻剩下沉重的喘息,那渾濁的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如同窗外沉沉的鉛雲。
我緊緊握住他枯瘦冰涼的手,那寒意直透心底。無需多言,我們都明白這未盡之語的分量。陛下身邊的暗流,從未真正平息。我用力點了點頭,喉嚨裏堵著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句沉甸甸的承諾:“公琰安心,宮省之內,允一日在,一日清晏。”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身邊的竹杖,那熟悉的觸感帶來一絲微薄的力量。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蔣琬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竹杖上,似乎想牽動嘴角露出一個寬慰的笑,最終卻隻化作一聲悠長的歎息,緩緩閉上了眼睛。窗外,雨聲淅瀝,仿佛在為一位老臣的離去而悲泣。
病榻之上,藥石的氣味日夜縈繞,揮之不去。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的隱痛,提醒著我油盡燈枯的時辰將近。這一日,費禕匆匆趕來探望。他坐在榻邊,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憂戚,強撐著寬慰的話語。
我費力地抬起手,阻止了他的話語。目光落在一直靜靜倚在榻邊的竹杖上。那竹杖的光澤,在昏暗的病室中,仿佛自身能發出微弱的、溫潤的光。
“文偉……”我的聲音嘶啞微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來……近些……”
費禕連忙俯身湊近。
我積聚起全身殘存的氣力,顫抖著伸出手,枯瘦的手指緊緊攥住了那根光滑的竹杖。冰涼的杖身貼著滾燙的掌心,帶來一陣奇異的慰藉。我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將竹杖的一端,遞向費禕的手中。
“拿著……” 氣息急促,眼前陣陣發黑,“漢宮……燭火……” 我死死盯著費禕的眼睛,仿佛要將最後所有的囑托都刻進他的眼底,“萬勿……熄滅……”
費禕的雙手緊緊包裹住我遞過去的竹杖,他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他用力地點著頭,嘴唇翕動,卻哽咽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隻有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我的手背上。
就在那滾燙的觸感中,一股難以抗拒的疲憊與黑暗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瞬間將我吞沒。沉重的眼皮緩緩合上,意識飄渺,仿佛掙脫了病體的束縛,輕盈地向上升騰。
朦朧的光暈裏,一個身影漸漸清晰。青衫羽扇,身姿挺拔如昔,麵容溫潤而堅定,眼神中帶著洞悉世事的睿智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他就那樣靜靜地立在光影交織之處,仿佛從未離開。
是丞相。
他注視著我,一如當年在永安宮那沉重壓抑的殿宇階前,目光溫和,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無聲地傳遞著未盡的話語和永恒的托付。
這漫長的守護之路啊……我盡力了。最後一點模糊的意念消散前,唯餘一聲喟歎,如同燭火熄滅前最後的輕煙,無聲地融入那片光暈之中。丞相的身影,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的刹那,似乎微微頷首。
喜歡三國:梟雄獨白請大家收藏:()三國:梟雄獨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