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李嚴篇——蜀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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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李嚴,字正方,南陽人。自從應了劉璋之邀入蜀以來,便一直駐守這綿竹城。城牆堅固,糧草充足,可城中彌漫的暮氣,卻如蜀地終年不散的濕霧,沉沉壓在心頭。劉璋暗弱,益州沃土千裏,卻似懷璧的孩童,周遭虎視眈眈的目光早已昭然若揭。成都傳來的消息一日壞過一日,劉備的大軍,已如江水般不可阻擋地漫過了葭萌關。
    那一日,城下馬蹄聲如雷,卷起的黃塵蔽天。城樓之上,我扶著冰冷的雉堞向下望去,玄德公的旗號在煙塵中獵獵招展。軍容之盛,遠非我益州之兵可比。我心中百味雜陳,劉季玉待我以厚祿,然其器量,如何守得住這蜀地山川?玄德公乃當世英雄,其誌在天下,又豈是偏安一隅之主?
    身旁副將的聲音帶著顫抖:“將軍,成都已降,我等…該當如何?” 我望著城下那嚴整如林的矛戟,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又想起成都使者傳遞的劉璋降意,長歎一聲,回聲在空曠的城牆上顯得格外蒼涼。這聲歎息,是告別,也是某種不甘的承認。手中緊握的令旗,終是沉重地揮下。
    “開城,迎玄德公!”
    城門洞開的沉重吱呀聲,像是我心底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從此,我李正方,便不再是劉季玉的臣子。玄德公入城時,目光如炬,掃過跪迎的我們,也掃過我身後這巍峨的綿竹城。我俯首於地,冰冷的石板抵著前額,塵土的氣息直衝鼻腔。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未來的路,已與這麵“劉”字大旗緊緊拴在了一起。
    建安二十四年,漢中戰雲密布。魏將張合引兵數萬,如貪婪的猛獸,覬覦著巴西郡豐饒的土地與人口,兵鋒直指宕渠。消息傳到成都,震動朝野。漢中初定,根基未穩,若巴西有失,則門戶洞開,後果不堪設想。
    我正於成都官署處理文書,窗外夏蟬聒噪得令人心煩。侍從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沉悶的空氣。他呈上軍報,聲音緊繃:“將軍,巴西急報!張合犯境,已迫近宕渠!”
    我霍然起身,竹簡在案幾上發出碰撞的脆響。張合!魏之名將,他敢深入我蜀地腹心,當真是欺我蜀中無人麽?胸中一股灼熱的血氣陡然升騰,我抓起案上冰冷的令符,沉聲下令:“點我本部兵馬,即刻馳援!”
    軍令如山,大軍晝夜兼程。蜀道艱難,烈日炙烤著蜿蜒的山路,馬蹄踏過滾燙的石板,揚起幹燥嗆人的塵土,撲在臉上、鑽進甲縫。士兵們汗流浹背,喘息粗重,但無人敢稍停。宕渠危急,每一刻的延誤都可能意味著生靈塗炭。我策馬奔在最前,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張合,休想在我蜀地逞凶!
    終於,大軍如怒濤般湧入宕渠城。當我風塵仆仆登上城樓,遠眺魏軍營寨連綿的燈火時,心中稍定。還好,來得及時。我立刻召集城中父老,聲音因連日奔波而沙啞,卻異常堅定:“傳令!堅壁清野!城外糧秣、房舍,凡能為敵所用者,盡數焚毀!將百姓盡數遷入城內,依托山險,深溝高壘!” 火光在城外次第燃起,映紅了半邊夜空,那是堅壁清野的烈焰,也是我李嚴對抗強敵的決心之火。
    張合幾次引兵來攻,皆被我依托山勢險隘,憑險據守,以強弓硬弩擊退。魏軍遠來,糧道漫長,又被我焚毀殆盡,銳氣日減。僵持月餘,眼見其師老兵疲,我知時機已至。一夜,親率精兵,乘著濃重如墨的夜色,悄然出城,如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張合營盤!
    喊殺聲撕裂了寂靜。火光中,我看見張合那張因驚怒而扭曲的臉。他倉促應戰,但軍心已亂。我揮刀衝殺,甲胄上濺滿敵人的熱血,溫熱而黏膩。那一戰,斬獲頗豐,張合狼狽引殘兵退走。巴西郡的百姓得以保全,城牆上,士兵們疲憊的臉上終於綻開笑容。望著他們,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追隨玄德公,護衛這片土地,或許正是我李嚴該走的路。
    章武三年,白帝城的空氣裏彌漫著藥石的苦澀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永安宮深處,玄德公的病榻前,燈火日夜長明。我與其他幾位重臣輪番侍奉,看著這位曾叱吒風雲的英雄被病痛一點點消磨,心如刀絞。
    那一日,榻前氣息微弱卻格外肅穆。玄德公強撐起病體,枯槁的手顫抖著,目光緩緩掃過跪在榻前的丞相諸葛亮和我。他的聲音斷續而低沉,卻字字千鈞:“孔明…正方…嗣子孱弱…不堪大任…國家…托付於二位卿家…” 話音未落,劇烈的咳嗽便打斷了他。
    我俯首叩地,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磚,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與冰冷的汗珠混在一起。那冰涼的觸感瞬間傳遍全身,直透心底。我哽咽著,幾乎無法成句:“陛下!臣…李嚴…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這托孤之重,重於蜀山!那一刻,我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推到了風口浪尖。陛下渾濁卻深重的目光,如同烙印,灼燙著我的靈魂。我與孔明,一武一文,成了支撐這風雨飄搖季漢的兩根巨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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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帝龍馭上賓,幼主劉禪繼位。我受命與孔明共同輔政,並被委以中都護之職,統管內外軍事,坐鎮永安,扼守東大門。權柄在手,責任如山。永安城頭,江風凜冽,吹動我的戰袍。我深知此地關乎蜀漢命脈,日夜操勞,整飭防務,不敢有絲毫懈怠。
    然而,建興五年春,丞相的《出師表》震動朝野。北伐!孔明要親率大軍,出祁山,克複中原。消息傳來,我心中猛地一沉。那夜,我在府邸中來回踱步,燭火將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投在牆壁上,顯得焦躁不安。案頭攤開著蜀中各地送來的糧秣簿冊,數字觸目驚心。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大軍遠征,糧草轉運便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我提筆疾書,墨跡淋漓,力陳天時未至、轉運艱難之弊,字字句句,皆是從蜀中實情出發。信使帶著我的諫言飛馬奔向漢中。然而,丞相北伐的決心堅如磐石。不久,措辭懇切但不容置疑的回書抵達永安,除了重申北伐大義,更將督辦大軍糧草的重任,沉沉壓在了我的肩上。
    “以正方之才,必能解大軍後顧之憂。” 孔明信中殷殷之語,既是信任,亦是無法推卸的枷鎖。我望著窗外連綿的巴山夜雨,愁緒如這雨絲般纏繞不絕。丞相啊丞相,你可知這蜀道運糧,步步皆是血汗?你可知這益州倉廩,已非昔日豐盈?
    建興九年,祁山前線戰事正酣。孔明與司馬懿對峙於渭水之濱,每一次交鋒都牽動著成都的神經。漢中督糧的文書雪片般飛來,字字都如催命的符咒。糧!糧!糧!前線將士嗷嗷待哺,後方轉運卻步步維艱。
    蜀地的秋雨,今年來得格外早,也格外綿長。連日不斷的陰雨,將本就崎嶇的山路徹底泡成了泥潭。我坐鎮江州原巴郡),焦頭爛額。前方告急的文書一日數至,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糧車陷在泥濘中,民夫疲憊不堪,怨聲載道,押運的軍吏急得跳腳。我如同置身於巨大的漩渦中心,被四麵八方湧來的壓力擠壓得幾乎窒息。
    “稟都護!米倉山道又被暴雨衝垮數處!糧隊困在半道,三日未能挪動一步!” 信使渾身泥水,跪在堂下,聲音帶著哭腔。
    我猛地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筆硯跳起:“廢物!加派人手!便是用人背,也要把糧食按時送到祁山大營!誤了丞相軍機,你我都擔待不起!” 怒火在胸中燃燒,幾乎要將我吞噬。這該死的天氣!這該死的蜀道!還有孔明那不顧實際的催逼!他遠在祁山,怎知我腳下這千裏轉運的泥濘與血淚?我李嚴殫精竭慮,難道換來的就是這無休止的斥責?
    絕望與怨懟在心頭瘋狂滋長。一個念頭,如同毒蛇,悄然鑽入腦海:祁山前線……或許……或許該讓丞相暫且退兵?退一步,海闊天空。隻要大軍暫退,這糧運的死結,或許就能解開。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野草般難以遏製。我提起筆,手竟有些不受控製地微顫,給祁山大營和遠在成都的後主,分別寫下奏報,內容卻如出一轍:糧草轉運,實在難以為繼,懇請丞相……暫且班師。
    信使的馬蹄聲消失在官道盡頭。我心中的巨石並未落下,反而墜向更深的寒淵。那兩封奏書送出後,我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白日裏強自鎮定,督促各方加緊轉運,夜裏卻輾轉反側。案頭堆積如山的糧冊文書,此刻看來都成了無聲的控訴。我深知此舉幹係重大,更明白這近乎“欺君罔上”的舉動,是在懸崖邊緣行走。
    然而,事情的發展遠比我想象的更為迅疾和致命。我的奏書尚未抵達前線,丞相那邊已然洞悉全局。建興九年的深秋,寒意已悄然籠罩蜀中。丞相府的長史費禕,帶著一隊甲士,風塵仆仆地抵達江州。
    那日,我正在署衙中對著輿圖焦思,侍從倉惶闖入:“將軍!費長史奉旨…奉旨前來!”
    我心中猛地一墜,強自鎮定整了整衣冠,迎至堂前。費禕麵無表情,手中捧著一卷黃綾,那顏色刺得我眼睛生疼。他身後甲士肅立,刀戟閃著冷光。整個官署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中都護李嚴接旨——” 費禕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裏回蕩,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我撩袍跪倒,俯首於地。冰涼的石板透過衣料,寒意瞬間浸透四肢百骸。
    “……前表雲糧運可繼,今複告難,前後相違,情實欺罔……廢嚴為民,徙梓潼郡……” 費禕宣讀旨意的聲音,像冰冷的鐵錘,一字字砸在我的耳膜上,更砸在我的心上。“徙梓潼郡”四字,如同最後的判決,將我徹底打入深淵。
    我僵直地跪在那裏,周遭的一切聲音都模糊了。費禕後麵宣讀的丞相彈劾表文,那些“迷罔上下”、“挾奸弄術”的嚴厲字眼,如同毒刺般鑽入耳中。丞相啊丞相!我心中嘶吼,我李嚴或有私心,或有怨懟,運糧不力亦是實情,可這“欺罔”之罪,這“挾奸”之名,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我抬起頭,目光掃過費禕身後那些熟悉的同僚麵孔,看到的隻有驚愕、疏離,甚至是一閃而過的鄙夷。那一道道目光,比深秋的風更冷,比梓潼郡的流放之路更長。我張了張嘴,喉頭卻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辯解?在丞相親書的彈章和加蓋了玉璽的詔書麵前,顯得多麽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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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費禕宣讀完,將詔書遞到我麵前。我伸出顫抖的手,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黃綾,如同觸碰燒紅的烙鐵。接過詔書的刹那,頭頂象征中都護威儀的冠冕似乎驟然沉重千鈞,壓得我脖頸幾乎斷裂。我緩緩摘下官帽,置於冰冷的石階之上。那一聲輕微的磕碰,如同我仕途終結的喪鍾。
    梓潼郡的寓所,冷清得隻剩下窗外的風聲和簷下的滴水。案頭再無堆積如山的軍報文書,隻有一方硯台,幾卷蒙塵的書冊。流徙之身,故舊親朋,早已斷絕往來。偶有市井之聲隱約傳來,更襯得此間死寂。
    我枯坐窗前,目光茫然地投向院中那株老槐。秋深了,枯黃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恍惚間,仿佛又聽到白帝城先帝托孤時那沉重而充滿期許的話語,看到永安宮搖曳的燭光映著他枯槁而堅毅的臉;又仿佛看到巴西郡外擊退張合後,城牆上士卒們疲憊卻興奮的笑臉;看到江州署衙裏,自己對著糧冊簿籍焦頭爛額、仰天長歎的身影……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又遙遠得如同隔世。
    怨懟麽?自然是有的。怨那蜀道艱難,怨那軍令如山,更怨孔明不肯體諒這千裏轉運的苦楚。然而,更深處的,是揮之不去的悔恨。悔不該一時意氣,為解眼前困局,竟行此下策,留下前後相違的致命把柄。一步踏錯,萬劫不複。李嚴啊李嚴,你自負才具,以為能隻手補天,卻忘了這廟堂之上,容不得半分私心與僥幸!先帝所托,丞相所期,終究是被我親手葬送。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雨水順著屋簷流下,在石階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匯成一股細流,蜿蜒著向低處流去。水流湍急,裹挾著幾片殘葉,瞬間便消失在院牆的暗影裏。
    我長久地凝視著那消失的水流,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如同這深秋的雨水,緩緩浸透骨髓:益州的水太急,而我李嚴,終究隻是一粒擋在激流中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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