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鄧芝篇——舌鋒照肝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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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鄧伯苗,向來在朝堂上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尚書郎。朝堂深廣,我常立於角落,手中奏章沉甸甸,目光卻總忍不住飄向丞相案頭那盞不滅的燈火——蜀漢的命運,仿佛就在那搖曳的火光裏掙紮。
    章武三年春末,白帝城的噩耗如一道驚雷撕裂成都。先帝龍馭上賓,丞相諸葛亮奉遺詔輔佐少主,整個朝堂彌漫著惶恐的氣息,人人皆言東吳或乘此危難之機,興兵來犯。那一日,丞相立於殿中,眉宇間鎖著川蜀的重巒疊嶂,聲音沉痛而艱難:“主上初登大寶,吳侯孫權必乘危而觀變。若再啟兵端,蜀漢腹背受敵,社稷危如累卵……”他目光如炬,掃過殿下垂首的群臣,“誰可為使,往說東吳,再續盟好?”
    殿內死寂,唯聞窗外風過簷鈴的細碎嗚咽。群臣頭顱深垂,無人敢迎那沉重如山的目光。我心中陡然湧起一股熾熱的激流,仿佛當年在錦江之畔初見先帝旌旗時的熱血重新奔湧起來。胸中塊壘難消,一聲長笑竟不受控製地衝口而出:“丞相何故無人?臣雖不才,願效蘇秦、張儀之舌,為使東吳,必使孫權不敢正視西蜀,更不遑論舉兵來犯了!”話音落下,衣袖間那份未寫完的奏章仿佛也變得輕若無物。
    群臣愕然的目光匯聚過來,丞相眼中卻驟然燃起一絲光亮。他快步上前,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震動:“伯苗!吾遍觀諸公,思慮良久,唯覺此任非君莫屬!”
    丞相旋即屏退左右,引我至偏殿。他展開案上一卷素帛,正是那墨跡未幹的《出師表》。他手指劃過其中一句:“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誌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指尖微微顫抖,“伯苗,今國運懸於一線,此行非獨為盟,更為我大漢存續爭一線生機!”他目光灼灼,似要穿透我肺腑,“東吳上下,疑慮叢生。汝需以膽魄開其胸襟,以智辯解其心結,更要……”他聲音壓得更低,指尖重重敲在“漢賊不兩立”五字上,“令其知,抗曹,非僅為我蜀漢,亦為他東吳存亡之道!”
    我心頭滾燙,深深一揖:“丞相之言,芝已銘刻五內。必不負所托!”
    江東建業,宮殿森嚴,青桐木柱撐起一片威嚴的陰影。我昂首立於丹墀之下,孫權高踞禦座,目光如冷電掃過,殿內彌漫著無形的壓力。他開口,聲如金鐵交鳴:“吳、蜀兩國,寡人亦曾欲結盟好。然汝主年幼,國小力微,若魏國乘虛伐之,社稷傾覆隻在旦夕,寡人又如何自安?”
    殿中吳臣的目光,或譏誚,或審視,如芒在背。我深吸一口氣,迎著那逼人的威勢,朗聲應道:“大王乃一世英主,諸葛丞相亦天下俊傑。蜀有重山之險,吳擁三江之固,合則兩利,分則兩傷!” 我踏前一步,聲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金石墜地,“大王若委質於魏,魏必征大王入朝,索太子以為內侍。如不從命,則奉辭伐叛,我蜀漢亦順流東下,乘勢進取。如此,則江南膏腴之地,恐不複為大王所有矣!”
    “狂妄!”孫權拍案而起,須發戟張,禦案上的青瓷茶盞被他盛怒之下拂落在地,清脆的碎裂聲在死寂的大殿中驚心動魄,碎片濺落於我腳邊,“豎儒安敢以此等虛言恫嚇於孤!拖下去!”
    兩側武士如狼似虎,鐵甲鏗鏘,瞬間逼近。冰冷的矛戟寒光刺目,已能感受到金屬迫近肌膚的森然。我放聲大笑,笑聲在空曠殿宇中激蕩:“臣一介微命,死何足惜!然大王不納忠言,吳、蜀一旦交兵,戰火重燃,生靈塗炭!魏主曹丕坐山觀虎,隻待兩敗俱傷,揮師南下,盡收漁利!此正乃大王欲見之局麵乎?”笑聲未歇,目光如電,直刺禦座,“大王雄踞江東,豈甘為他人作嫁?今日殺鄧芝易,他日再覓一敢為吳陳說利害、剖肝瀝膽之使,難矣!”
    孫權臉上的狂怒如潮水般退去,凝固成一片驚愕的空白。他死死盯著我,目光銳利如刀,似要剖開我的皮相,直刺入靈魂深處。殿內落針可聞,時間仿佛凝固。良久,那緊繃的威儀終於冰消瓦解,他頹然坐回禦座,揮退了武士,長歎一聲,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折服:“先生之言,金石之論也!” 他隨即喚過張溫,“速備國書,孤意已決,與西蜀重申盟好,共抗曹魏!” 那一刻,我緊繃的脊背才感到一絲鬆弛,殿外江風穿堂而過,吹散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殺伐之氣。
    使命既成,我拜辭歸蜀。行至宮門,孫權親送至階前,忽而喟然長歎:“若天下皆如鄧尚書般,不欺其心,不飾其辭,化幹戈為玉帛,豈有遍地烽煙之苦?” 陽光落在他臉上,竟顯出一絲罕見的悵惘。
    返回成都複命,丞相執我之手,眼中欣慰與激賞交織:“伯苗不獨複盟好,更揚我大漢國威於江左!” 他隨即話鋒一轉,神色凝重,“然北地烽煙未熄,逆魏仍是心腹大患。雍涼之地,乃必爭之樞,伯苗可願為前驅,助亮北伐?”
    建興六年春,丞相大軍旌旗蔽日,出屯漢中,劍指祁山。我隨軍參讚軍務,兼領糧秣轉運。一日,軍報傳來,魏大將軍曹真糾集關隴之眾,洶洶壓境。中軍帳內,燭火通明,氣氛肅殺。魏延將軍慨然出列,聲如洪鍾:“丞相!延隻需精兵五千,負糧直出褒中,循秦嶺而東,當子午穀而北,不過十日,可直抵長安!彼時長安震動,曹真必回師自救,丞相大軍自斜穀掩殺,則鹹陽以西,一舉可定!”他目光灼灼,滿是建功立業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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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中諸將聞言,多露振奮之色。丞相卻沉默不語,目光沉靜如深潭。我心中悚然一驚,子午穀奇險無比,魏軍若於穀口設伏,或堅壁清野以逸待勞,五千孤軍無異於羊入虎口!我當即出列,朗聲道:“文長將軍勇氣可嘉!然兵者,國之大事。子午道險絕六百裏,魏人豈能無備?五千輕兵懸軍深入,若前鋒受挫,後援斷絕,則非但將軍危殆,更損我三軍銳氣,沮天下義士之心!此非萬全之策!” 我轉向丞相,語氣懇切,“丞相,當以堂堂之陣,步步為營,據隴右而望關中,方為持重!”
    魏延臉色漲紅,欲要爭辯。丞相抬手止住,目光在我與魏延之間緩緩掃過,終是落在地圖隴右山川之上,聲音沉穩而決斷:“伯苗老成謀國,持重之言是也。兵出祁山,取隴右為基,方是正途。” 魏延重重歎息一聲,退回班列,臉上滿是不甘的鬱色。
    建興十二年秋,祁山的風裹挾著隴西的沙礫,抽打在臉上,隱隱生疼。丞相病體支離,已難乘馬,臥於四輪車中,仍堅持巡營。那一夜,中軍帳燈火長明如昔,卻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悲愴。我侍立榻前,看著他於昏黃油燈下,掙紮著批閱最後幾卷文書。他擱下筆,那曾執掌乾坤的手枯瘦而蒼白,微微顫抖。他抬眼望我,目光穿過搖曳的燭火,仿佛投向極遙遠的地方,聲音輕得像歎息:“伯苗……當年白帝城下,先帝托孤……亮,夙夜憂歎,恐……付托不效……”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他喘著氣,目光卻依舊執著地落在我身上,“卿……素秉忠貞……當……當……” 後麵的話語,終是消散在沉重的喘息裏,唯有未盡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
    翌日,五丈原秋風蕭瑟,大漢丞相諸葛孔明,星隕歸天。三軍縞素,舉哀之聲震徹原野。我隨長史楊儀、司馬費禕等扶柩南歸。蜀道崎嶇,靈柩沉重。行至棧道險絕處,忽聞後方馬蹄聲急如驟雨!一騎飛馳而來,竟是魏延部曲!那騎士滾鞍下馬,氣喘籲籲:“報!魏將軍怒斥楊長史矯丞相遺命,阻其斷後,已引本部人馬,急趨南穀口,燒絕棧道,揚言欲先誅楊儀等‘反賊’!”
    楊儀臉色瞬間煞白,費禕亦驚怒交加。棧道已斷,後有魏延叛軍,前路斷絕,丞相靈柩危在旦夕!千鈞一發之際,我猛然想起一人——鎮北大將軍王平!平素剛直,軍中素有威望,且其營寨正扼守要衝。我急對楊儀道:“速遣心腹持丞相符節密令,繞山間樵徑,星夜馳告王平將軍!陳明魏延違令燒道、阻歸靈櫬之罪!王將軍素忠義,必能製之!” 楊儀如夢初醒,急遣人密行。後來王平果然挺身而出,於南穀口厲聲叱責魏延部眾,一句“公等父母妻子皆在蜀中,奈何從賊?” 瓦解其軍心,一場足以傾覆國本的禍亂終被消弭於無形。
    延熙十四年,冬。錦官城內亦是朔風凜冽。我以車騎將軍之尊開府理事多年,案牘勞形,須發盡染霜雪。批閱罷最後一份關於江州防務的文書,窗外暮色四合。身體久已疲憊不堪,靠在憑幾上,意識漸漸沉入一片朦朧。恍惚間,竟又置身於白帝城那彌漫著藥石氣息的永安宮。先帝倚在榻上,形銷骨立,那曾經握緊雙股劍的手枯槁如枝,卻異常有力地握住丞相之手,渾濁的目光環視榻前眾臣,最後竟落在我身上,嘴唇翕動,似乎有千鈞囑托……而丞相侍立榻旁,麵容悲戚而堅毅,對我微微頷首,目光中有無盡的期許與托付。
    一陣穿堂風過,燭火猛地一跳,驟然熄滅。案頭那卷翻開的《出師表》,墨跡在漸濃的黑暗裏,終究隱沒不見。我閉上眼,窗外成都的夜雨瀟瀟落下,打濕了階前的青苔,那聲音,竟與許多年前白帝城永夜不息的江濤聲隱隱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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