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秦宓篇——舌有風雷筆有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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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十六年秋,西風卷過成都城頭,吹得旌旗獵獵作響,仿佛預兆著某種無可挽回的崩塌。我立在劉季玉身後,望著他躊躇的麵容,心中百味雜陳。他欲迎劉備入川,以拒漢中張魯。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同僚們或揣摩或沉默的臉。
    “主公!”我再也按捺不住,趨步上前,聲音穿透殿中沉滯的空氣,“劉備乃世之梟雄,今若迎之入川,無異引虎自衛!其心豈止於區區張魯?一旦縱虎入室,益州易主,隻在頃刻之間!懇請主公三思!”話語出口,字字如鐵墜地,我知道這聲音尖銳得刺耳,但我秦宓的筆與舌,向來隻寫一個“直”字。
    劉璋抬起眼,那目光複雜得如同秋日陰沉的天空,疲憊與猶疑交織,最終隻是無力地揮了揮手:“卿言過矣。玄德公,仁德著於四海……”他聲音低沉下去,仿佛連自己都說服不了。那一刻,我心頭仿佛被冰冷的雨水浸透,寒意順著脊背蔓延開去。我看到了季玉眼中的動搖與怯懦,更看到了西川這方沃土,即將在他人馬蹄下震顫的宿命。這川中的風,終究要變了方向。
    果然,劉備入川,短短數載,風雲突變。我成了這新主座下議曹從事。建興元年春,丞相諸葛亮點兵南征,中軍大帳裏燭火通明,將帥雲集,謀劃如何蕩平南中蠻王孟獲之叛。眾將慷慨,皆言當以雷霆之勢犁庭掃穴,盡滅其族,以儆效尤。帳中彌漫著濃烈的殺伐之氣,如同拉滿的弓弦。
    我靜立角落,待眾人聲浪稍歇,才穩步上前,對著主位上的丞相深施一禮:“丞相,亮雖不才,竊以為南征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無數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有審視,有不解,亦有輕蔑。
    我迎著那些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刻石:“南中蠻夷,久居化外,叛服無常,其性如野馬。若徒恃兵威,殺伐過甚,其心必愈難測服。今日平其地,屠其眾,看似功成,然仇恨深種。待我軍北歸,彼必複叛,如蔓草難絕,永為蜀中腹心之患。”我頓了一頓,目光掃過那些神情各異的將領,“何若顯我大漢仁德?戰陣之上,擒其渠魁而不戮其眾;得勝之後,撫其黎庶而施以教化。若能使其真心歸附,則南中永固,可為我大漢之藩籬,而非背刺之芒刃!此方為長治久安之策。” 言畢,我退回原位,帳中一片沉寂。丞相的目光如古井深水,在我臉上停留片刻,終是微微頷首,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
    真正讓“秦宓”二字震動江東的,是建興二年那次“天辯”。吳使張溫,奉孫權之命前來修好。陛下降階相迎,禮儀備至,宴席之上,觥籌交錯。那張溫幾杯禦酒下肚,言語間便漸漸失了分寸,倨傲之色浮於眉宇,竟借著酒興,以天象為題,言語間暗藏機鋒,頗有考校蜀中人物之意。
    “久聞蜀中多才俊,今日得見天子,實乃溫之幸也。”張溫放下酒杯,目光掃過殿上群臣,最後竟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挑釁,“溫有一惑,久思不解,欲請秦先生指教——未知天,可有頭乎?” 殿內絲竹之聲似乎也滯澀了一下,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而來,或擔憂,或好奇。陛下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
    我放下手中玉箸,迎著張溫那略帶戲謔的目光,緩緩起身,整了整衣冠,聲音清朗平靜,如同山澗溪流:“有頭。”
    “哦?”張溫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頭在何方?”
    “在西方。”我迎著他的目光,不疾不徐,“《詩》雲:‘乃眷西顧。’以此推之,天若有頭,自當在西方。” 張溫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顯然未料到我應答如此迅捷且引經據典。他不甘示弱,立刻追問:“天亦有耳乎?”
    “天處高而聽卑。”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語氣依然從容,“《詩》不雲乎:‘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若其無耳,何以能聞?” 殿上隱隱傳來幾聲壓抑的讚歎。
    張溫臉色微變,情急之下,近乎強辯:“天有足乎?”
    “有足。”我目光沉靜地看著他,仿佛早已洞悉他所有的棋路,“《詩》曰:‘天步艱難。’無足何以言步?” 張溫的臉頰開始泛紅,額頭滲出細汗,他深吸一口氣,拋出了最後的刁難:“天……天可有姓?”
    “豈能無姓?”我微微一笑,殿中燭火似乎都為這笑容亮了一瞬,“天子姓劉,天自然亦姓劉。此乃理所當然,何須再問?” 張溫張口結舌,麵紅耳赤,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先前的氣焰蕩然無存,隻能頹然坐下。滿殿肅然,隨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歎與低語。那一刻,我立於殿中,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方才那場疾風驟雨般的機鋒並非自我口中吐出。舌劍唇槍護衛的,不僅是我的才名,更是我蜀漢的國格與尊嚴。
    然而,並非所有的諫言都能如南征之策般被采納,也並非所有的鋒芒都能在談笑間化為玉帛。章武元年,秭歸兵敗的消息如同滾雷碾過成都。白帝城內外,哀雲慘霧,陛下病榻纏綿,氣息奄奄。東征的慘痛結局,早在我預料之中。當初在朝堂之上,我跪伏於地,苦諫不可伐吳的情景,至今想起,指尖仍殘留著冰冷金磚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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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曹操篡漢,竊據中原,此乃國賊,天下共憤!吳雖不義,終為唇齒之盟。”我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舍魏伐吳,竊以為不可!陛下舍大義而就小怨,棄國賊而伐鄰邦,此非興複漢室之正道,實乃親者痛、仇者快之舉啊!” 龍椅之上,陛下因盛怒而漲紅的麵容,眼中燃燒的悲憤火焰,幾乎要將我吞噬。他因關將軍之死而燃起的怒火,已焚盡了所有理智。
    “爾欲效法前朝腐儒,阻朕兄弟之仇耶?”陛下的怒吼如同雷霆在殿宇中炸開,“朕意已決!再敢妄言,定斬不赦!” 那凜冽的殺意,像冰冷的刀鋒瞬間抵住咽喉。我被武士架出大殿時,回頭望了一眼,陛下的身影在丹墀之上顯得無比高大,又無比孤獨,被複仇的烈焰包裹著,仿佛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我的勸諫,不過是投入烈焰的一片雪花,瞬間消逝無蹤。那日殿外的陽光白得刺眼,照得我幾乎眩暈,心中唯餘一片冰涼的死寂——我知道,那滔滔東去的長江水,注定要染上無數蜀中子弟的血了。
    如今,歲月如同錦江的水,晝夜不息地流淌。我在書齋中整理舊日書稿,窗外是成都又一個平靜的黃昏。手指拂過當年那份力陳“攻心為上”的奏章,墨跡早已幹涸,力透紙背的字跡卻依舊棱角分明,如同我這一生未曾磨平的性情。又翻到後來痛陳伐吳之弊的諫章,紙頁邊緣已磨損卷起,仿佛還帶著當日禦前那令人窒息的威壓與絕望。
    晚風帶著錦江的水汽和庭院裏草木的氣息,無聲地穿過窗欞,拂動案頭書卷。我抬起頭,望向窗外暮色四合的天際,那裏曾是我與張溫論辯的恢弘背景。天,可曾有頭?可曾有耳?……我嘴角牽起一絲極淡的、無人察覺的笑意。那些舌燦蓮花的機鋒,那些引經據典的辯駁,終究如雲煙散去。而真正沉甸甸壓在心頭,經年不散的,卻是那些未被采納的逆耳忠言——無論是當年對劉季玉那聲石沉大海的疾呼,還是白帝孤城托孤之前,我那番被怒火淹沒的痛切陳詞。
    筆鋒蘸飽了墨,懸在奏疏之上,卻久久未能落下。窗外,暮色四合,錦官城的燈火次第亮起,映照著這蜀中的山河。我知道,隻要這山河一日尚存,隻要心中那一點對社稷的赤忱未冷,我秦宓的筆與舌,便永遠無法真正擱下。這忠直二字,早已刻進骨血,成了我畢生無法掙脫的宿命與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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