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譙周篇——天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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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幼便沉溺於簡冊之中,蜀地潮濕的黴味夾雜著竹木特有的清苦氣息,日複一日浸染我的書齋。窗外蜀錦般秀麗的山水,在我眼中遠不如簡牘上縱橫的字跡來得真切。家父每每歎息:“癡兒,何不觀天地之妙?”我卻不以為然,隻覺得這方寸間的墨跡,才是窺探天人之際的鎖鑰。天道玄遠,人事幽微,皆在字裏行間潛藏,此中真意,豈是尋常山水所能解?
    建安十六年冬,成都城下,那日朔風凜冽,我立於成都城垣之上,目光穿透淒厲的寒風,望著城下劉備兵馬如潮湧動,黑壓壓甲胄在冬日殘陽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劉季玉劉璋)麵色灰敗,立於我身旁,衣袍在風中瑟瑟抖動,如同風中枯葉。
    “主公,”我趨前一步,聲音不高卻清晰穿透風聲,“劉備雖入川為客,然其勢已成。今圍城甚急,蜀中軍民久罹戰禍,困頓已極。若再相持,徒令生靈塗炭,膏血塗地。不如……”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一絲微顫,“不如開城,以保全益州血脈。”
    劉璋默然良久,眼中最後一點倔強的星火終於黯淡熄滅,他重重歎了口氣,那歎息仿佛抽盡了全身的氣力:“罷了,罷……如卿所言,開門罷。”沉重的城門在絞盤刺耳的呻吟中緩緩開啟,吊橋轟然墜地,塵埃彌漫。劉備大軍有序而入,旗幟鮮明,兵甲鏗鏘。我垂首立於道旁,隻覺寒風砭骨,比方才更甚。身後有老臣壓抑的悲泣與切齒的詛咒隱約傳來,字字如針,刺入耳中。我閉上眼,心中唯有一念:蒼生之苦,或可暫緩於今日了?
    建興五年,丞相府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蜀地深秋的濕寒。孔明端坐案後,玄衣如墨,映襯得他容顏愈發清臒。他展開那卷天下輿圖,手指堅定地劃過祁山方向,目光灼灼,仿佛已穿透重重關山,直抵長安。
    “丞相!”我離席長揖,聲音因急切而微顫,“臣夜觀乾象,北方旺氣正盛,星曜示警,主大動兵戈恐非其時!況益州新定,府庫未充,百姓喘息未定。大軍遠征,千裏饋糧,民力何以堪此重負?望丞相深察天意,暫息雷霆之威,以養國本!”
    孔明聞言,目光緩緩從輿圖上抬起,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無喜無怒,卻自有洞穿肺腑的力量。他並未直接駁斥,隻平靜問道:“天道幽渺,其可盡信乎?人事當為,豈可盡廢?”他語聲溫和,卻重若千鈞,“今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他不再看我,目光重又投向那卷承載著漢室複興之夢的輿圖,手指在祁山的位置輕輕叩擊,篤篤之聲在寂靜的大堂中回蕩,每一聲都敲打在我勸諫的初衷上,敲得我心頭震蕩不已。我退回席中,隻覺一股深重的無力感攫住了全身。星象所示分明,丞相豈能不知?他心中所負的漢祚之重,又豈是區區天象所能阻遏?天象示警,人心思安,這些道理,在丞相肩上那份重逾泰山的承諾麵前,竟顯得如此輕飄無力。
    景耀六年,宮燈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將滿殿惶惶不安的人影扭曲著投射在冰冷的金磚地上。鄧艾的奇兵如鬼魅般自陰平險道鑽出,直抵綿竹,成都門戶洞開!消息傳來,殿內頓時一片死寂,隨即是壓抑不住的騷動與驚喘。
    後主劉禪麵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目光慌亂地在階下眾臣臉上掃視:“魏……魏兵已迫近至此……諸卿……計將安出?”
    一片死寂中,我緩步出班,步履沉重如負千鈞。殿內所有目光瞬間匯聚於我身上,驚疑、憤怒、絕望、乞求……種種情緒交織,幾乎要將我洞穿。
    “陛下,”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異常幹澀,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清晰,“自古無寄寓他國為天子者!今日若投東吳,則必為吳臣,再辱一次;若奔南中,七擒之地,險遠難憑,且禍亂相尋,恐非善地!”我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胸腔中翻湧的血氣,“為今之計,降魏,魏必裂土以封陛下。上能自守宗廟,下可安黎民。此保全之策,願陛下思之!”
    話音未落,一人厲聲喝斷:“腐儒安敢妄議社稷大事!豈欲使漢室再受屈辱耶!”我循聲望去,正是北地王劉諶,他雙目赤紅,手按劍柄,怒發衝冠。
    我並未退縮,迎著那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緩緩屈膝,重重跪伏於冰冷的金磚之上,額頭觸地:“陛下!若降魏,而魏不裂土以封陛下者……”我抬起頭,一字一句,聲震殿宇,“臣請身詣洛陽魏闕,以頸血濺其丹墀,為陛下爭之!”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後主怔怔地望著我,眼神空洞而茫然。殿外,成都深秋的冷雨開始淅淅瀝瀝地敲打著宮瓦,那聲音單調而固執,像是蜀中大地最後的嗚咽,又像是天命在耐心地、不容抗拒地叩門。
    炎興元年冬,我立在成都北門城樓之上,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抽打在臉上。城下,蜀漢的降幡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顯得格外刺眼,濕漉漉地垂著,毫無生氣。劉禪素車白馬,緩緩駛出城門,車輪碾過濕冷的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沉重的聲響,仿佛碾在蜀地四十三載國祚的殘骸之上。他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這座城。
    我默然看著那支沉默的隊伍消失在官道盡頭。轉身回府,腳步虛浮。書房內,案幾上靜靜躺著那方“光祿大夫”的銀印,青綬盤繞。窗外,雪下得更緊了。我伸手,指尖觸到冰涼的印紐,那寒意瞬間刺入骨髓。天命流轉,如四時之序,非人力可挽。我譙周一生,所據者經史,所察者天象,所謀者,不過是在這滔天巨浪中,為這方水土與萬千生民,盡力尋一葉可暫避風濤的扁舟罷了。至於舟行何方,浪打何處,豈是我一介書生所能逆料?
    那方冰冷的銀印被我緩緩收入匣中,哢噠一聲輕響,合攏了一個時代,也合攏了我畢生所有的言語與掙紮。窗外雪落無聲,覆蓋了宮闕,覆蓋了街衢,也覆蓋了昨日所有的金戈鐵馬與慷慨悲歌,隻餘一片茫茫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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