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黃權篇——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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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十六年秋,蜀中,成都州牧府內那扇雕花木窗洞開,冷風裹挾著秋雨的氣息陣陣湧入,吹得案幾上油燈焰火搖曳不定,如同我此刻紛亂的心緒。劉璋坐於主位,麵色在燈火映照下忽明忽暗,眼神裏透出猶豫不決的茫然。我看著他,心頭沉甸甸壓著石塊,深知今日一番話,已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主公,”我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這壓抑的室內如石子投入深潭,“張鬆此去荊州,引劉備入川,名為拒張魯,實為鳩占鵲巢!此乃開門揖盜,引虎自衛也!”
    我環視眾人,目光掃過那些或低頭不語、或麵露敷衍的同僚,一股悲憤直衝喉頭:“劉備梟雄也,久有吞並之心!一旦入川,猶如蛟龍得水,猛虎歸山,我蜀地膏腴,豈不為其所噬?彼時,主公宗廟何在?我等身家性命,又將托於何地?”
    座中寂然,隻聞窗外雨聲淅瀝。王累兄抬眼看我,那目光裏交織著擔憂與無聲的認同。劉璋終於開口,聲音卻飄忽無力:“公衡所慮……亦是有理。然張永年素稱忠信,其言劉備仁德,必不負我。況張魯在北,虎視眈眈,若無強援……”
    “主公!”我搶前一步,幾乎要跪倒,“張魯癬疥之疾,劉備方為腹心大患!寧飲蜀中濁酒,不嚐荊州鴆毒!望主公速斬張鬆,緊閉關隘,則蜀地可保無虞!若遲疑不決,禍在眼前!”我聲音激越,回蕩在空曠的廳堂裏,如同絕望的呐喊撞上冰冷的牆壁,終歸於沉寂。
    劉璋沉默良久,最終隻疲憊地揮了揮手:“此事……容後再議。公衡,你且退下吧。”
    我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府邸,冰冷的秋雨打在臉上,激得我心頭一片寒涼。王累兄默默跟出來,與我並肩而行,良久才喟然長歎:“公衡,你我之言,已盡矣!奈何主公……”他搖了搖頭,後麵的話,被淹沒在成都深秋的瀟瀟雨聲裏。
    我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隻覺胸中塊壘難消。那扇門,終究是打開了。後來消息傳來,王累兄竟以死相諫,自城門倒懸而下,血濺當場!噩耗如刀,割裂心肺。我獨坐府中,望著窗外沉沉暮色,仿佛看見王兄懸於城門之上,那悲憤的目光穿透風雨,直刺我心。他做到了一個臣子所能做的極致,以血為墨,寫盡了絕望。而我黃權,又當何去何從?酒入愁腸,化作滾燙的淚,無聲落下。這蜀中的秋夜,從未如此漫長而冰冷。
    建安十九年,雒城城破的消息如驚雷炸響。我披掛整齊,立於殘破的城垣之上,目之所及,盡是狼煙。城下,劉備的軍陣如潮水般湧來,玄德旗號在風中獵獵作響,刺得人雙目生疼。城頭守軍早已士氣渙散,有人丟下了武器。
    “將軍!大勢已去……”副將聲音嘶啞,滿麵血汙。
    我緊握劍柄,骨節發白。王累兄懸屍城門的景象驟然閃過腦海,那凝固的悲憤灼痛了我的眼。此刻拔劍自刎,追隨王兄而去,或許是最幹淨的了結?然而……我目光掃過身邊這些疲憊、驚恐卻依舊望著我的麵孔。我若一死了之,他們又當如何?
    “放下兵器……”這三個字艱難地從我齒縫中擠出,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鐵鏽般的腥味,重逾千斤。
    降了。當那沉重的城門在身後緩緩關閉,隔絕了雒城最後的烽煙與血色,我回望一眼,那曾經熟悉的城樓輪廓在暮靄中模糊不清。一股深沉的悲愴與無顏麵對舊主的羞慚瞬間攫住了我,幾乎令人窒息。我猛地摘下頭盔,單膝跪倒在塵埃裏,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土地上。泥土的氣息混著血腥直衝鼻腔,那一刻,我多麽希望腳下的大地裂開一道縫隙,將我吞噬進去,永遠埋葬這無盡的愧怍。
    “公衡將軍請起!”一個溫和而有力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劉備親自下馬,將我扶起。他的手溫暖而堅定,目光裏並無勝利者的倨傲,反而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審視。
    “將軍力諫劉季玉,忠義可昭日月。璋不能用賢,自取其禍,非將軍之過。”他看著我,眼神深邃,“今日得將軍,如魚得水。備欲安蜀地,定天下,正需將軍臂助!”
    他的話語真誠,甚至帶著幾分敬重。我抬起頭,對上那雙久經風霜卻依舊銳利的眼睛。心中那沉重的巨石似乎鬆動了一絲縫隙。或許……天命真的在此?這亂世洪流中,我這一葉扁舟,是否能在新的港灣找到一絲安寧?我垂下眼,抱拳沉聲道:“權……敗軍之將,蒙主公不棄,敢不效死?”
    章武元年,秭歸大營,江水在峽穀中奔流咆哮,聲如悶雷。新帝劉備冕旒龍袍,立於高台之上,東望的眼神燃燒著複仇的烈焰。伐吳!這兩個字如同戰鼓,擂動在每一個漢軍將士的胸膛。
    我跪伏於禦案之前,額頭觸地:“陛下!臣請為前部先鋒,踏平江東,以雪關將軍之仇!”
    劉備扶起我,眼中血絲密布:“公衡,朕深知汝勇略。然……”他話鋒一轉,手指重重敲在地圖之上,“汝當總督江北諸軍!為朕扼守江岸,監視魏境!此任,關乎大軍後路安危,非智勇兼備之臣不可托付!公衡,此重任,朕隻信你!”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臂,那力道傳遞著沉甸甸的信任與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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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我喉頭哽咽。這是何等的信重!將整個大軍的側翼與退路交付於我!我黃權一介降臣,竟得如此倚仗!
    “臣黃權,”我再次深深拜下,聲音因激動而微顫,“肝腦塗地,必不負陛下所托!江北之土,寸步不失!但有黃權在,絕不容魏賊一兵一卒南窺我大軍側後!”
    我立誓的聲音在江風中激蕩,仿佛要壓過那奔騰的江水。那一刻,舊日劉璋帳下勸諫無門的屈辱與無奈,似乎被這沉甸甸的信任和使命衝刷殆盡。胸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守住江北,為陛下,為大漢!
    八月,酷熱難當。江北營寨依山而立,我日夜巡防,不敢有絲毫懈怠。探馬如流水般穿梭,魏境方向,始終一片詭異的平靜。這平靜,卻比戰鼓更令人心悸。我登高遠眺,對岸江南,隱約可見連綿的漢軍營火,更遠處,應是陛下主力與吳軍對峙的所在。
    “報——!”翌日清晨,急促的馬蹄聲撕裂了寧靜。斥候滾鞍下馬,臉色慘白如紙:“將軍!江南……江南大火!連營……連營盡焚!”
    “什麽?!”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陛下……陛下大營遭吳軍火攻!我軍……我軍大潰!敗兵已退往白帝城方向!吳軍舟師……已盡鎖大江!”
    斥侯的聲音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我心上。連營盡焚?大潰?江路斷絕?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刺入骨髓。
    我衝出營帳,撲向江邊高處。極目望去,隻見江南天際,滾滾濃煙遮天蔽日,直衝霄漢,將半邊天空都染成了猙獰的灰黑!曾經熟悉的漢軍旗號,在那片煙塵之下,已全然不見蹤影。寬闊的江麵上,密布著懸掛“吳”字大旗的艨艟鬥艦,帆檣如林,刀槍耀目,徹底封鎖了南北水路!一艘艘吳軍戰船在江心巡弋,那耀武揚威的姿態,像無數把冰冷的鎖,牢牢鎖死了我北岸數萬將士唯一的歸途。
    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瞬間蔓延至頭頂。退路已絕!我數萬江北將士,前有曹魏虎視眈眈,後有大江天塹與東吳水師封鎖,已然陷入絕地!陛下何在?生死未卜!我辜負了他的重托!更將這支精銳大軍,帶入了萬劫不複的死地!
    “將軍!魏軍!魏軍動了!”身後又傳來驚恐的呼喊。
    我猛地回頭,隻見北麵魏境方向,塵頭大起!旌旗招展,甲胄森然,黑壓壓的魏軍步騎,如同決堤的洪水,正漫山遍野向著我孤立無援的江北營寨洶湧撲來!鐵蹄踏地的隆隆聲,如同死神的鼓點,越來越近,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在顫抖!
    前有虎狼之魏,後是斷絕之江。數萬袍澤驚惶絕望的目光,盡數聚焦在我身上。我僵立在江岸高處,獵獵江風撕扯著戰袍,江南的衝天黑煙與北方席卷而來的滾滾塵沙,如同兩堵巨大的、不斷逼近的死亡之牆,將我,將我們,死死地擠壓在中間,動彈不得。
    我緩緩閉上眼,王累兄懸屍城門的慘烈,劉璋頹然揮手的身影,陛下托付重任時信任的目光……無數畫麵在眼前急速閃過、破碎。手中緊握的劍柄冰冷徹骨,那曾立誓“寸步不失”的江北之土,此刻卻成了無法逃脫的囚籠。報效無門,歸路斷絕,數萬性命懸於一線……天地之大,竟無我黃權與麾下將士立錐存身之所?
    良久,我睜開眼,望向北方那越來越近的魏軍洪流,望向身邊一張張年輕而恐懼、等待我決斷的麵孔。喉頭滾動著鐵鏽般的苦澀,最終化作一聲沉重到無法呼吸的歎息。
    “傳令……”我的聲音嘶啞,仿佛不是自己的,“全軍……卸甲……降魏。”
    建興元年春,洛陽的風,依舊帶著北地特有的凜冽與粗糲,刮在臉上生疼。魏宮深似海,縱使身居高位,位列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這北方的風物人情,於我終究是異鄉。案頭擺放著來自蜀中的密報,寥寥數語,卻重若千鈞:“漢主劉備……已於白帝城……駕崩。”
    筆從指間滑落,在絹帛上洇開一團濃墨。我怔怔地望著那團墨跡,如同望著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先帝……那個曾將全軍退路托付於我,予我以莫大信任的陛下……竟真的……星隕白帝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猛地攫住了心髒,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眼前驟然浮現出秭歸江畔,陛下緊握我手臂,殷殷囑托的情景。那信任的目光,那沉甸甸的托付……言猶在耳!而我……我未能護住他的側翼,未能守住歸路,更未能護他周全!最終竟……身陷敵國!
    “公衡……”一聲輕喚將我從無邊的痛悔中驚醒。是同僚,端著酒盞,臉上帶著刻意的輕鬆,“今日無事,何妨共飲一杯?”
    我猛地起身,撞得案幾搖晃,酒水潑灑而出。那刺鼻的酒氣此刻聞來,竟帶著令人作嘔的腥甜。
    “飲?”我聲音發顫,帶著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淒厲,“我主……我主新喪!屍骨未寒!我黃權……我黃權……”劇烈的哽咽堵住了喉嚨,後麵的話再也說不出來。那無法言說的痛悔、辜負、以及身為降臣卻聞故主之喪的滔天悲慟,如同無數隻利爪,在胸腔內瘋狂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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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踉蹌著衝出府邸,一路狂奔。凜冽的北風如刀割麵,卻吹不散心頭的灼熱與窒息。一直奔到洛水之畔,冰冷的河水無聲流淌。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河岸亂石之上。渾濁的河水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也倒映著我扭曲痛苦的臉。
    “陛下——!”一聲悲嚎終於衝破喉嚨,撕裂了洛水畔的寂靜,如同孤狼的哀鳴,在空曠的河岸上淒厲回蕩,又被無情的北風迅速卷走,不留一絲痕跡。
    我麵朝西南,那是白帝城的方向,那是蜀地的方向,重重叩首。額頭撞擊在粗礪的砂石上,滲出血跡也渾然不覺。冰涼的河水沒過膝蓋,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臣黃權……無能!負陛下重托……陷陛下於絕境……萬死……難贖其罪!”我對著那渺不可及的西南天際,泣血而訴,字字椎心,“今日……竟……竟聞此噩耗……身在敵國……不能奔喪……不能守陵……不能……執紼送陛下最後一程……”
    冰冷的洛水拍打著岸石,嗚咽著流向遠方。我跪在異鄉的寒水裏,對著故國方向,長久地伏拜不起。淚水混著額頭的血水,滴落在渾濁的河水中,轉瞬即逝。北風呼嘯而過,卷起枯葉塵土,漫天飛揚。天地蒼茫,四顧蕭索,唯餘一個降將孤臣,在異鄉的河岸上,被無邊的悲涼與悔恨徹底吞沒,形影相吊。
    大江的濤聲依舊在夢裏轟鳴,驚醒時,唯有北方寒夜的風,穿過魏宮高闊的窗欞,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如泣如訴。案頭燭火搖曳,映照著壁上冰冷的甲胄,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這影子覆蓋著我,也覆蓋著案幾上那份關於蜀地零星消息的簡牘。
    我推開窗,凜冽的朔風撲麵而來。洛陽城在腳下沉睡,萬家燈火如同疏落的星辰。極目遠眺,視線越過重重屋脊,投向那被無盡黑暗吞噬的西南方向。那裏,是白帝孤城,是永安宮闕,是先帝龍馭賓天之地,亦是王累兄血染城門的故土。
    兩代主公,一腔孤忠,半生輾轉。劉季玉的優柔終成階下囚,玄德公的信任換得我羈縻北國。縱有開府儀同之尊,於這魏宮華堂之上,我黃權何嚐不是無根飄萍?每一次朝會,每一次見那曹氏天子,那覲見的玉笏握在手中,都沉重得如同當年江岸絕望時握住的劍柄。
    燭火“劈啪”一聲輕響,爆開一朵小小的燈花。我收回目光,指尖拂過案上冰涼的簡牘,那上麵蜀地的墨痕,如同隔世雲煙。最終,唯有一聲長歎,融入這北國清冷的夜氣之中,散於無形。此生輾轉,終陷北庭,吾終為降虜矣——這念頭沉沉落下,砸在心底最深處,再無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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