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司馬懿篇——塚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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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十三年,曹操征召於我。使者立於堂前,宣召之聲朗朗,父親司馬防立於一側,目光深沉如井。我佯臥於榻,粗布深衣之下,冷汗早已浸濕脊背。
    “犬子風痹纏身,實難應征。”父親的聲音沉穩如常。
    使者走後,父親默默立於我榻前,燭火搖曳,將他身影拉長,如一道無聲的責問。
    “懿兒,”他緩緩開口,“這亂世,真能長久躲開麽?”
    我無言以對,唯有窗外秋風,颯颯吹過庭院裏光禿的枝椏,仿佛無數低語,預告著不可回避的亂世渦流。
    建安十六年,丞相再次征辟,刀鋒已在頸側,再無餘地可退。我整肅衣冠,步出家門。踏入丞相府邸,那宏闊肅殺之氣迎麵撲來,令我呼吸微窒。銅雀台高聳入雲,簷角猙獰如猛獸利齒,直指蒼穹。堂上,曹操端坐主位,目光如炬,似能穿透人心肺腑。
    “司馬懿,”他聲音低沉,如金石相擊,“抬起頭來。”
    我依言抬頭,瞬間便迎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目光裏,有審視,有猜疑,更有一種猛虎審視新入山林之獸的深沉威懾。我屏息凝神,脊背挺直如鬆,任那目光寸寸刮過我的眉骨、鼻梁、下頜——仿佛要剝開皮囊,直窺內裏那點不甘蟄伏的算計。
    “好一副沉穩之相,”曹操忽然展顏,笑意卻未達眼底,“孤觀汝有鷹視狼顧之態,非常臣也。”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我緊繃的心弦之上,激起一片無聲轟鳴。堂下諸臣屏息,空氣凝固如鐵。
    我心頭一緊,麵上卻隻微微躬身,聲音平穩無波:“丞相明察秋毫,懿惶恐。此身此心,唯願為丞相驅策,為大魏盡忠。”喉頭幹澀,每個字吐納都需萬鈞之力。鷹視狼顧?這銳利的目光,已將我靈魂深處那點不馴的輪廓都勾勒出來了麽?鋒芒畢露,必遭摧折,我唯有將頭埋得更深,將一切心思斂入深潭之底。那一刻我便知曉,在這位雄主麵前,我司馬懿,須如臨淵履薄,每一步,皆是生死。
    延康元年,曹丕踐祚。登基大典,鼓樂喧天,華蓋如雲。新帝在萬人簇擁下登台,我隨百官匍匐於丹墀之下,目光卻越過晃動如林的笏板,凝視著那至高禦座。紫綬金章終於沉甸甸壓上肩頭,那冰冷的觸感,竟帶著奇異的灼熱,直燙入心底。
    “仲達,”散朝後,曹丕獨留我於偏殿,年輕的帝王眉宇間意氣風發,又隱含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朕之江山,賴卿扶持。”他執起我的手,那手溫潤有力,卻握不住潛藏於人心深處的暗流。
    我躬身,姿態謙恭:“陛下言重。臣肝腦塗地,難保萬一。”心中卻如明鏡:這新帝的信任,是通往權力核心的階梯,亦是懸頂之劍。父親臨終前枯槁的手緊攥著我,渾濁的眼裏是洞悉世事的蒼涼:“侍奉曹氏,如伴猛虎,須慎之又慎……”言猶在耳。我望向窗外,宮闕重重,簷角在暮色中勾連如獸脊,這巍巍宮牆之內,何處不是虎穴?步步驚心,如履薄冰,正是我司馬家的宿命。我緊了緊手中的玉笏,那溫潤的玉石此刻卻冰得刺骨。
    太和五年春,隴右告急。蜀軍出祁山,旌旗蔽日,兵鋒直指。洛陽朝堂,如沸水傾覆。天子曹叡高踞龍座,年輕的麵龐繃緊,目光掃過殿下噤若寒蟬的群臣,最終定格在我身上:“大將軍,計將安出?”
    我趨前一步,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可辨:“陛下勿憂。諸葛亮雖善治軍,然其用兵,過於謹慎。隴右道路崎嶇,糧秣轉運艱難,乃其致命軟肋。臣料其必求速戰,我軍隻需扼守險要,深溝高壘,使其糧盡自退!”話語擲地有聲,胸中卻並無多少波瀾。街亭!我心中反複咀嚼著這個名字——蜀軍咽喉之地,張合將軍的騎兵若能如利刃般插入,勝負定矣!陛下眼中疑慮稍退,終是頷首:“善。一切,托付大將軍。”那一刻,我仿佛又聽見了父親臨終的歎息。這托付,是權柄,更是千鈞重擔。走出大殿,天光刺目,長安古道黃沙漫卷,那風沙中似有金戈鐵馬之聲隱隱傳來。我攥緊袖中冰冷的虎符,那上麵仿佛還殘留著曆代將帥的血氣與不甘。隴右的風沙,怕是要染血了。
    祁山營壘,連綿如鐵鑄的山巒。蜀軍營中炊煙嫋嫋,卻透著一種異樣的沉寂。我登高遠眺,目光掠過層疊的營帳,落在那座寂靜的中軍大帳上。斥候伏於地,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報!蜀營白幡已起三日,諸葛亮……確已亡故!”
    帳中諸將瞬間騷動,狂喜如沸水般蔓延開來。張合按劍欲起,眼中燃著複仇與建功的烈焰:“大將軍!天賜良機,末將請率精騎追擊,必破蜀賊!”
    我抬手,止住滿帳喧囂。帳外秋風嗚咽,卷起枯葉沙沙作響,恍若當年五丈原上,我遣人送去那套豔麗女裝時,心頭掠過的那絲陰冷快意。諸葛亮,你這畢生的勁敵,終是熬不過天命麽?我緩緩撫過案上冰冷的青銅鎮紙,觸感森然。追?蜀軍雖退,薑維猶在,山道險峻,焉知不是又一個引我深入的圈套?你孔明即便身死,那“死諸葛走生仲達”的嘲弄,豈容再現?我司馬懿,豈會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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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令,”我的聲音在激動難抑的眾將中顯得異常冰冷,“全軍謹守營壘,無我將令,擅動者斬!”目光掃過張合不甘的臉龐,最終投向帳外蒼茫的秦嶺。孔明啊孔明,你我隔空鬥智一生,今日你身死燈滅,我司馬懿,卻連你最後一步棋,也不敢輕易去踏了。這謹慎,是你用一生教會我的,如今,便是我對你最大的“敬意”。帳外秋風更緊了,吹得旌旗獵獵作響,仿佛一聲悠長的、來自幽冥的歎息。
    嘉平元年正月,洛陽城籠罩在料峭春寒中。我臥於病榻,錦被沉重如鐵。兩個兒子——師沉穩如山,昭銳利如鷹——侍立榻前。窗外,積雪壓彎了鬆枝,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父親,”司馬師的聲音低沉而憂慮,“太醫說,您需靜養。”
    靜養?我心中冷笑。曹爽那黃口小兒,借天子遊獵之名,悍然率禁軍出城,虎符在手,其心昭然若揭!洛陽城防空虛,郭太後幽居深宮,這正是千載難逢之機!身體深處傳來一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劇痛,我猛地攥緊被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冷汗瞬間浸透裏衣。這沉屙痼疾,恰是此刻最完美的甲胄。
    “更衣!”我掙紮欲起,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父親!”司馬昭搶前一步扶住我,眼中閃過驚痛,“您病體沉重……”
    “糊塗!”我厲聲打斷,劇痛中目光卻亮得駭人,死死釘在兩個兒子臉上,“曹爽出城,洛陽空虛,此乃天賜良機!時不我待!備車,即刻入宮覲見太後!” 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深處撕扯而出,帶著血腥氣。司馬師眼神驟然一凜,不再言語,迅速轉身。司馬昭緊抿著唇,用力將我扶起。那沉重的朝服披上肩頭,冰冷的錦緞觸感,竟壓過了體內翻江倒海的痛楚。銅鏡中映出一張枯槁如鬼的臉,唯有一雙眼睛,燃燒著賭徒般的孤注一擲。我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仿佛帶著鐵鏽的味道。曹子丹曹真),你當年提防於我,可曾想到,你身後這盤棋局,竟由你兒子親手推至終盤?車駕轔轔駛向深宮,車輪碾過禦道薄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一如某些東西正在無可挽回地崩解。宮門在望,森嚴依舊,我閉上眼,仿佛看見曹爽那張驕狂無知的臉,以及他父親曹真臨終前投向我的、那複雜難言的一瞥。罷了,這盤棋,終歸要下完。
    宮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開啟,露出深不可測的甬道。車駕轔轔駛入,碾過禦道冰冷的青石,那聲響在死寂的宮苑裏顯得格外驚心。郭太後端坐於珠簾之後,身影模糊,唯有一縷沉水香的氣息在壓抑的空氣裏浮動。我由師、昭左右攙扶,幾乎是拖著腳步挪至階下,每一步都牽扯著髒腑深處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浸透了裏衣,緊貼在冰冷的朝服之下。
    “太傅病體沉重,何苦至此?”太後的聲音透過珠簾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臣……死罪!”我掙脫兒子的扶持,用盡全身力氣深深拜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出沉悶一響,眼前金星亂迸。再抬頭時,已是老淚縱橫,聲音破碎而悲愴:“大將軍曹爽,背棄先帝托孤之重,禍亂朝綱,隔絕內外!今更挾持天子,盡提禁軍出城遊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洛陽空虛,社稷危如累卵!老臣……老臣雖朽邁病篤,然受兩朝厚恩,縱粉身碎骨,豈敢惜此殘軀!懇請太後降詔,廢黜逆臣,以安天下!” 字字泣血,句句錐心,連同那難以作偽的劇烈喘息和冷汗,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我伏在地上,身體因劇痛和極致的表演而微微顫抖,視線所及,唯有金磚上冰冷的光澤。成敗在此一舉!這涕淚縱橫的老朽姿態,這發自肺腑亦發自病體)的哀鳴,便是刺向曹爽心髒最致命的一劍!珠簾之後,長久的沉默,隻聞太後手中念珠急促撥動的細微聲響,嗒,嗒,嗒,敲打在緊繃的心弦之上。我屏住呼吸,等待著那決定乾坤的一語。
    詔書終於落下。我倚在冰冷的宮柱旁,聽著兒子們調兵遣將的號令聲如潮水般湧出宮門,鐵甲鏗鏘,馬蹄踏碎洛水薄冰。奪門,閉城,占據武庫、洛水浮橋……一道道命令斬釘截鐵。當司馬師稟報武庫已入掌控時,我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排山倒海的疲憊與劇痛瞬間吞噬了意誌,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
    “父親!”司馬昭驚呼,與司馬師一同搶上扶住。
    眼前景物開始旋轉、模糊,宮燈的光暈化作一片朦朧的金色迷霧。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五丈原的秋風中,對麵山頭上,那羽扇綸巾的身影似乎仍在,隔著渭水遙遙相望。還有建安年間許都丞相府,曹操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歲月煙塵,再次落在我的背上……“三馬同槽……”那夢魘般的童謠聲,不知從哪個角落幽幽飄來,忽遠忽近。
    “昭……之心……”我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隻發出幾個破碎模糊的音節。喉頭湧上一股濃烈的腥甜,被我強行咽下。罷了,罷了。這一生,從河內避世的青年,到白發蒼蒼的權相,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我熬死了諸葛亮,耗盡了曹操父子的基業,終於將這盤棋走到了最後一步。什麽“三馬同槽”?那食盡曹魏天下的,究竟是夢中之讖,還是我司馬懿這一生隱忍、算計、狠絕所織就的宿命?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前,最後一絲清明,竟是對自己的嘲弄:這盤棋,贏了天下,可曾贏過那如影隨形的猜忌與恐懼?恍惚中,仿佛聽見渭水湯湯,銅雀台簷角鐵馬在風中叮當作響,還有父親臨終那一聲悠長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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