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荀彧篇——玉碎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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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初見曹操,他說“吾之子房也。”
    二十年來,我為他定兗州、迎天子、平呂布、拒袁紹,助他成就霸業。
    直到那日,他遣人送來一個空食盒。
    我撫摸著案頭那方漢朝玉笏,想起少年時曾對叔父言誌“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
    終於明白,漢祿已盡。
    建安元年,春寒料峭,兗州鄄城的風裹挾著細碎的沙塵,撲打在人臉上,帶著一種粗糲的、近乎焦灼的意味。我棄了袁紹那虛有其表的營盤,輾轉至此,心緒如這兗州初春的天氣,晦明不定,隻存著一絲不甘沉淪的微光。袁本初麾下謀士如雲,卻多是誇誇其談之輩,目光所及,不過州郡私利,非能廓清天下之人。
    曹操的府邸並不如何煊赫,甚至透出幾分軍旅的簡樸與冷硬。我立在階下,尚未通報,那門扉便“吱呀”一聲洞開。一個身形不甚高大,卻步伐沉凝有力的身影大步流星跨出。他裹著一件半舊的玄色戰袍,風塵仆仆,目光如電,瞬間便鎖定了我。那目光並不溫和,帶著審視的銳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窺肺腑。未等我躬身施禮,他已幾步搶到近前,一把抓住我的臂膀,那力道極大,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潁川荀文若?”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鐵錘敲在砧上。
    “正是在下。”我穩住身形,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他臉上驟然綻開一個極為爽朗、甚至有些粗糲的笑容,那笑容衝淡了眉宇間久曆風霜的刻痕,顯出一種罕見的真誠與熱切。“好!好!好!”他連道三聲,手在我臂上重重一拍,震得我衣袍微顫,“失兗州,惶惶如喪家之犬,得文若,真乃天賜吾之子房也!”那“子房”二字,被他擲地有聲地吐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期許。
    子房……張良。這比擬如同沉鍾,在我胸中轟然鳴響。手臂被他緊握之處,傳來灼人的熱度,仿佛點燃了積鬱已久的灰燼。兗州四戰之地,強敵環伺,他身陷困頓,眼中卻無半分頹唐,隻有一種近乎蠻橫的、要將這天穹捅破的意誌在燃燒。那一刻,我心中那點不甘沉淪的微光,驟然被這烈火引燃,照亮了前路。便是此人了!這亂世混沌,或許唯有這般銳氣與膽魄,方能劈開一道縫隙。
    此後數年,我與他並肩,如履薄冰,亦如攀絕峰。兗州初定,根基未牢,呂布、張邈驟然發難,幾陷主公於死地。鄄城、範、東阿三城孤懸,兵微將寡,糧秣幾絕。我晝夜籌謀,一麵憑三寸舌懇請程昱、夏侯惇等死守城池,一麵竭力安撫人心。城頭殘月如鉤,映著城下叛軍火把如林,夜風送來斷續的廝殺與號哭。案頭燈燭搖曳,映著我疾書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牆上,筆尖劃過簡牘的沙沙聲,成了支撐我不倒的唯一憑依。困頓至極時,我甚至典賣了幾件隨身舊物,換些粗糧分與守城軍士。直至主公引兵自徐州星夜殺回,那麵熟悉的“曹”字大旗刺破叛軍圍陣,城頭守軍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哭喊與歡呼,我才覺喉頭一哽,幾乎站立不穩。那份劫後餘生的慶幸,混雜著嘔心瀝血終得報償的酸楚,深深烙印於心。
    建安元年八月,洛陽殘破,天子蒙塵。消息傳來,我力排眾議“昔晉文納周襄王而諸侯景從,高祖東伐為義帝縞素而天下歸心。……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民望,秉至公以服雄傑,扶弘義以致英俊。”主公深以為然,親率精兵西向。我緊隨其後,踏過洛陽焦土,目睹宮闕傾頹,荊棘叢生,百官麵有菜色,形如乞丐。天子劉協,那個在董卓刀鋒下瑟瑟發抖、又在李傕郭汜亂兵中輾轉流離的少年,端坐在臨時清理出的殿中,龍袍寬大得空蕩蕩,臉色蒼白,唯有一雙眼睛,尚存著幾分屬於帝王的清亮與驚惶,深處卻藏著被反複揉搓後的脆弱。當主公率領我們一眾文武,對著那瘦弱的身影深深拜伏下去,山呼“萬歲”時,我清楚看到,天子的手指在微微顫抖。那一刻,我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與熱望——這搖搖欲墜的漢室旌旗,終於又有了重新豎起的可能!許都新立,百廢待興,我居中持重,調和鼎鼐,選賢任能,那幾年,案牘如山,夜夜燈火長明,身體雖倦,心中那簇名為“漢室可興”的火苗卻熊熊燃燒。
    建安五年,袁紹十萬大軍壓境,旌旗蔽日,營寨連綿如烏雲壓頂。許都震動,人心惶惶。主公亦有踟躕,深夜召我入帳。帳內燭火昏暗,映著他眉間深刻的川字。我將胸中籌謀已久的“四勝四敗”之論傾吐而出“紹貌外寬而內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達不拘,唯才所宜,此度勝也。紹遲重少決,失在後機,公能斷大事,應變無方,此謀勝也……”一字一句,如金石擲地,剖析袁紹之短,提振主公之誌。官渡相持,糧道幾絕,軍心動搖之際,又是郭奉孝與我力諫堅持。當主公決意親率精銳奔襲烏巢的那夜,我留守大營,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喊殺與火光,心懸於刃。直至捷報飛傳,袁紹倉皇北遁,營中積壓的無數通敵密信被抬至案前。眾將皆怒,欲按名索驥,嚴懲不貸。我望著那些寫滿蠅頭小楷、墨跡尚新的竹簡,隻覺一股冰冷的寒意從指尖蔓延至全身。戰火初歇,人心思安,若再起波瀾……我深吸一口氣,當著諸將之麵,親手將那些竹簡投入熊熊火盆。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簡牘,劈啪作響,濃煙升騰,映照著我沉靜的麵容。“當紹之強,孤亦不能自保,況他人乎?”主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疲憊與了然。火光跳躍,映著眾人複雜難言的神情。那一刻的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也更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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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如許都城外穎水的波流,看似平靜,卻裹挾著無數沙石,奔湧向前,無聲地改變著河床的模樣。主公的威權日重,劍鋒所向,群雄束手。掃平河北,遠征烏桓,蕩滌荊襄……昔日困守兗州的“喪家之犬”,如今已雄踞中原,睥睨天下。許都宮闕的琉璃瓦在陽光下依舊刺目,然那端坐其上的天子,身形似乎愈發單薄了。他的聲音在朝堂上響起時,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飄忽與遲疑,目光偶爾掃過主公巍然不動的背影,便如受驚的雀鳥般迅速移開。朝臣們奏事,目光也總是先投向司空(後來是丞相)的席位。
    建安十七年,冬日的朔風格外凜冽,卷著殘雪撲打著窗欞。我枯坐於尚書台冰冷的官廨中,案頭堆疊著如山簡牘,燭火在穿堂風中明滅不定。門被輕輕推開,帶來一股刺骨的寒氣。董昭悄然而入,這位素來善於察言觀色的同僚,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試探與熱切的複雜神情。他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錐刺入我耳中“……今曹公功蓋寰宇,漢室微弱,天命已有所歸。昭等以為,宜進爵國公,加九錫,以彰殊勳,應天順人……文若公德高望重,一言九鼎,若能……”
    他的話未盡,我已悚然起身!寬大的袍袖帶倒了案幾一角的一卷竹簡,“嘩啦”一聲滾落在地,在死寂的廨房中格外刺耳。國公?九錫?這分明是通向那至尊之位的第一步!一股冰冷的怒意與徹骨的悲涼瞬間攫住了我。我直視董昭,聲音因極力克製而微微發顫“曹公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董昭臉上的熱切瞬間凍結,化為尷尬與一絲隱晦的怨懟,他喏喏而退。我頹然跌坐回席上,望著地上那卷散開的竹簡,上麵墨寫的漢家律令條文,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成一片。窗外風聲嗚咽,如泣如訴。匡扶漢室……這二十年來支撐我嘔心瀝血的信念之柱,竟已被侵蝕得如此脆弱不堪了嗎?巨大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自那日斷然拒絕董昭後,許都的空氣於我而言,便一日冷似一日。同僚的目光變得閃爍,昔日熟稔的寒暄也摻入了生硬的疏離。主公待我,禮數依舊周全,甚至更顯優容。偶有軍國重事相詢,言辭間仍是倚重。然而,那深邃眼眸中曾有的、如對“子房”般的灼熱期許與毫無保留的信賴,已悄然褪去,覆上了一層難以穿透的薄冰。每一次議事,當我的意見與他心中那日益膨脹的圖謀相左時,那冰層便似又加厚了一分。他不再與我爭辯,隻是沉默。那沉默比雷霆更重,壓得我心頭窒息。
    建安十七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也格外寒冷。十月,遠征孫權的大軍已開拔。許都留守的擔子依舊落在我肩上,案牘依舊如山,隻是翻閱它們的手指,時常會無端地感到僵硬冰冷。那一日,天色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宮闕的飛簷。我正埋首於一份關於春耕勸農的奏疏,試圖從那密密麻麻的字跡裏尋回一絲經世濟民的實在感。門扉輕響,沒有通傳。
    一個麵生的內侍,穿著宮中常見的深色袍服,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他手中捧著一個漆盒,形製古樸,通體玄黑,並無任何紋飾,在昏沉的光線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荀令君。”內侍的聲音平板無波,將漆盒輕輕放在我身前的書案上,“丞相自濡須前線遣人快馬送回,言明須親呈令君。”言罷,他躬身一禮,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如同一個飄忽的陰影。
    書房內隻剩下我一人,還有案上那個突兀的、沉默的黑盒。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風聲也消失了。一股莫名的不安,帶著冰冷的觸角,悄然爬上我的脊背。主公……從千裏之外的戰場,特意命人疾馳送回一物,予我?
    我伸出手,指尖觸到那冰涼的漆麵,竟微微顫抖了一下。盒蓋並不沉重,輕輕一掀便開了。
    裏麵空空如也。
    沒有書信,沒有印綬,沒有珠玉。隻有一片虛無的黑暗,沉甸甸地盛滿盒中。
    空食盒!
    這三個字,如同三道裹挾著萬鈞雷霆的閃電,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我腦中所有的迷障!身體裏的力氣仿佛瞬間被這空盒吸盡,眼前猛地一黑,我踉蹌一步,手死死撐住冰冷的案幾邊緣,才勉強沒有倒下。
    空……食盒。
    漢祿已盡。
    一個冰冷徹骨的聲音在我靈魂深處響起,清晰得令人絕望。原來如此!原來那日董昭的試探,主公的沉默,朝堂上無形的疏離……一切的一切,都指向這最終的裁決!他是在告訴我,荀彧啊荀彧,你為漢室、為曹操所效的力,所盡的忠,所食的俸祿,至此……已然盡了!路,已走到了盡頭。漢室的路,我的路,都在這空寂的盒底,赫然斷絕!
    目光艱難地從那片吞噬一切的虛無中抬起,茫然地掠過書案。案頭一角,靜靜躺著一物。那是一方玉笏,溫潤瑩白,觸手生涼,乃昔日初入朝堂時天子所賜,代表漢臣的身份與職守。二十餘載寒暑,多少軍國大事,多少深夜籌謀,它一直默默伴於案頭,見證了我所有的忠誠、掙紮與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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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無意識地觸碰到那熟悉的、微涼的玉質,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洪流猛地衝垮了心防。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潁川故宅的書房,窗外是故鄉初夏的蟬鳴,叔父荀爽的聲音溫和而帶著考較“彧兒,汝觀此玉何如?”少年的我,望著叔父掌心那塊潔白的佩玉,不假思索,聲音清朗而堅定“玉者,堅潤之德也。侄兒以為,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士可殺,而不可毀其節!”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我喃喃念出這句早已融入骨血的少年誓言,指尖感受著玉笏那千年不變的、溫潤而堅硬的質地。一絲近乎慘淡的笑意,緩緩爬上我的嘴角。原來宿命,早已在那一刻寫下。
    我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極其緩慢地、珍重無比地將那方漢朝的玉笏捧起。玉質依舊光潔,映照著我此刻枯槁的容顏和滿頭的霜雪。手指一遍遍撫過那光滑的表麵,仿佛要拂去這二十多年沾染的塵埃與血淚,拂去所有的權謀、征伐與不得已的妥協,讓它恢複最初那純粹無瑕的白。
    身體深處,一股難以遏製的腥甜驟然上湧。喉頭猛地一甜,我劇烈地嗆咳起來,慌忙用寬大的袍袖掩住口。待那撕心裂肺的咳喘稍平,袖口內側,已然洇開一片刺目的、驚心動魄的暗紅。
    壽春城外的館驛,在料峭的春寒裏靜默著。我拒絕了所有延醫用藥的勸說。病榻之旁,唯有那方玉笏,始終置於枕邊。它的涼意,是這渾濁世間唯一清晰的慰藉。
    病勢沉屙,神思卻異常清明。窗外,是建安十七年寂寥的春天。枯枝在風中嗚咽,幾片殘存的黃葉掙紮著,終是飄零落下。恍惚中,仿佛又見許都初立時,那宮闕上新漆的光澤,主公眼中那灼人的、欲澄清玉宇的火焰,還有天子在龍椅上,那帶著一絲微弱希冀的清亮眼神……一切光影流轉,最終都歸於案頭那方沉默的白玉。
    玉可碎……
    意識漸漸模糊,沉入一片溫暖的黑暗。那玉的微光,是這無邊混沌裏,最後一點潔白而堅硬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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