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廟堂展廷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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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分,鹹陽城中雞鳴狗吠,晨霧彌漫。城中百姓尚在酣睡,宮城卻已燈火通明。各路官員披星戴月,從四麵八方湧向鹹陽宮。今日非同尋常——大秦廷議,三月一度都不必有,此次為修渠一事特設,可見事態之重。
宮城門前,官員如潮水般匯聚,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有人抬頭望天,隻見烏雲壓城,天色陰沉,似有風雨欲來。文官著青袍,武將披甲胄,各按品級排隊入宮,場麵肅穆而森嚴。
趙易站在宮城偏門處,焦急地東張西望。終於,他看到蒙驁親自護送著李明衍和鄭國走來。
三人跟隨趙易穿過層層宮門,每過一道門,守衛的士兵都更加精銳,鎧甲也愈發華麗。空氣中彌漫著檀香和銅器的氣息,沉重而古老。
終於,他們來到一座巨大的宮殿前。殿高九丈,通體朱紅,簷下垂掛著銅鈴,微風吹過發出低沉的聲響。殿前左右各立一隻銅鼎,高過人頭,騰騰熱氣散發出奇異的香味。殿門兩側,全副武裝的禁軍持戟而立,麵無表情如同鐵鑄。殿簷上,秦國的黑色大旗獵獵飛揚,與陰沉的天色融為一體。
趙易、蒙驁送到階下,先行進殿,李明衍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感到一陣眩暈。這巍峨的建築、這肅穆的氛圍、這無形的威壓。他突然理解了曆史書上所說的"一入鹹陽深似海"的含義。
鄭國似乎察覺到李明衍的緊張,輕聲道:"放鬆些,殿內雖有百官,卻也不過是血肉之軀。你我持理而辯,何懼之有?"
李明衍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杆,隨趙易踏入殿內。
一進殿門,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幾乎窒息。
殿內高大空曠,四壁懸掛著黑色絲綢和青銅兵器,銅鼎內的香火嫋嫋上升,在頂部形成一片朦朧的雲霧。殿中央鋪著暗紅色地毯,兩側是三層台階,上麵站滿了文武百官,按品級和派係排列。青袍如海,鐵甲如林。數百雙眼睛同時轉向門口,如同利箭般刺來,令人背脊生寒。
殿頂之上,十二盞巨大的銅燈懸垂而下,燈火如晝。殿首高台之上,一把金碧輝煌的王榻高高在上,王榻後方是一幅巨大的地圖,描繪著秦國疆域和周邊六國。
王榻上,端坐著那位年僅十七歲卻已君臨天下的秦王嬴政。他身著黑色龍紋長袍,頭戴十二旒冕冠,麵容冷峻若刀削,雙目如電。雖然年輕,但周身散發出的王者氣息卻令人不敢直視。
殿內鴉雀無聲,隻有官員們的呼吸聲和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李明衍感到一陣頭重腳輕,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登台演講的緊張。殿中央空出的區域,就是他和鄭國即將站立的地方,而四周的百官,將是他們的聽眾和評判者。
秦王的聲音低沉冷靜,不疾不徐,"今日廷議,為議涇水修渠一事。此渠關係秦國社稷民生,眾愛卿各抒己見,不得隱瞞。"
殿下百官肅然應諾。
一位侍官高聲宣讀:"今有韓係貴族公叔戌等十八人聯名上書,質疑修渠耗費國力,恐有隱患。今請治水總監李明衍、鄭國先生入殿答辯。"
秦王環視殿內:"上書者可有代表出列質詢?"
殿左側,公叔戌踏前一步,拱手道:"臣公叔戌願代表上書諸臣,質詢此事。"
話音剛落,左側台階上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踏前一步。他約莫五十出頭,身形魁梧,麵容威嚴,眉如利劍,目若寒星,身著紫邊黑袍,腰佩玉帶,一派貴胄風範。李明衍立刻意識到,這必就是那位韓係貴族首領公叔戌。
"臣公叔戌有本奏上。"公叔戌聲音洪亮,擲地有聲,"此渠工程,表麵利國利民,實則耗資巨大,勞民傷財。征調民夫十萬,耗銀百萬,工期三年,牽一發而動全身,恐重創我大秦國力!"
殿內議論聲四起,如同暗流湧動。公叔戌話音剛落,左側便有十餘名官員齊聲附和,顯然早有準備。
李明衍不等秦王反應,便欲開口反駁,卻被身旁的鄭國輕輕拉住袖子。鄭國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秦王麵無表情地聽完公叔戌的奏報,隨後環視殿內,目光如炬:"茲事體大,此言需有理有據。"
殿左前側,一位身著絳紫色官袍的中年官員向前一步,對秦王行禮:"臣衛貞請先就技術層麵向兩位問詢。"
秦王微微點頭。衛貞轉身麵向殿中央的李明衍與鄭國,目光銳利如鷹隼,聲音清晰有力:
"據聞李水官設計此渠,自涇水引出,沿山而行,全長三百餘裏,稱可灌溉四萬頃良田。然我翻閱古籍,皆言水就下而行遠,涇高渭低,水何能逆流而上?"更況此渠要穿山越嶺,如何保證不滲漏崩塌?"
衛貞說話間,手中不斷翻動竹簡,搖頭晃腦,"更有甚者,我聽聞工地已發生塌方事故,地下暗河險些衝毀大段渠道,此等險情如何防治?"
此言一出,殿內官員紛紛側目。李明衍心頭一凜,暗河之事乃是內部機密,衛貞為何知曉如此詳細?朝中定有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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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衍正欲發言,卻覺口幹舌燥,思緒混亂。殿中數百雙眼睛同時注視著他,如芒在背。那種千鈞壓頂的感覺讓他回憶起初到這個時代的無助——他是個水利工程師,不是政治家,更不是朝堂辯手!
就在李明衍遲疑的刹那,鄭國沉穩地向前一步,拱手道:
"回衛大人,老朽且先解釋幾個誤區。"鄭國聲音雖不洪亮,卻清晰有力,"您所言水就下而行遠確實不錯,但此渠設計巧妙利用地勢落差,從高處引水,沿途降坡,確保水流順暢。涇高渭低一說,乃是針對兩河交匯處,與上遊引水無關。"
他頓了頓,掃視全場,"至於穿山越嶺,我們采用層層疊壓的石灰混合土築渠,可防滲漏。此法在蜀地都江堰已證實有效,萬無一失。"
衛貞冷笑一聲:"蜀地地形特殊,氣候溫潤,與關中幹旱多風截然不同。況且蜀地水急坡陡,關中地勢平緩,工法不可照搬!"
鄭國正欲回應,李明衍終於從最初的震懾中恢複過來。他深吸一口氣,向前一步,朗聲道:
"衛大人此言差矣。水之為物,不分地域皆遵循相同規律。關中雖與蜀地不同,但我們已對渠道設計做出相應調整。"
李明衍聲音漸漸堅定,眼神也隨之明亮起來,"至於暗河問題,確實曾經發生過,但已被我等成功化解。實際上,我們將暗河納入設計中,成為渠係的補充水源,既解決了安全隱患,又增加了水量。這正是"因勢利導,化害為利"的最好體現。"
他說得專業而流暢,殿內眾人雖不全懂,卻已有人被其自信所感染點頭。
衛貞見狀,策略一變:"李水官說得天花亂墜,然紙上談兵終是空談。請問如何證明此渠確實可行?若僅憑口舌之辯,如何服眾?"
這正是李明衍期待的問題。他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木製模型,呈於殿中。這是一個微縮的渠道係統,內有泥沙和清水,可以直觀展示水流原理。
"此乃渠道模型,請諸位大人親見水流原理。"李明衍輕輕傾斜模型,清水沿著精心設計的微型渠道流動,繞過障礙,平穩前行,最終匯入終點,"水之行也,非一直而下,視地形高低,因勢利導,則千裏可達。"
此時他已完全進入狀態,專業領域的自信使他暫時忘卻了朝堂壓力。他侃侃而談關於坡度、流速、水量的精確計算,言辭專業而不失通俗,讓在場官員漸漸理解了工程的原理和可行性。
"更重要的是,"李明衍繼續道,"此渠設計已經過嚴格的測量和計算。從水源到終點,我們共設置五十六處水位觀測點,確保水流暢通。每一段渠道的寬度、深度、坡度都經過精確計算,決非空談。"
衛貞麵色變得難看,顯然沒料到李明衍準備如此充分。他想再發難,卻被秦王抬手製止。
"技術問題已然清晰,"秦王目光炯炯,"下一位。"
此時,殿中央站出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官員。他身著楚式長袍,眉目如畫,舉止優雅,正是楚係大夫屈景。
"臣有一問。"屈景不急不躁,聲音溫潤如玉,卻暗含鋒芒,"鄭國先生身為韓國遺民,卻主持秦國如此重大工程,令人不解。此渠若成,關中沃野千裏,秦國國力大增,恐對韓國不利。鄭先生為何要做對故國不利之事?"
殿內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目光轉向鄭國。這猶如一記重拳,直擊鄭國最為敏感的痛處——他的身份。李明衍暗叫不妙,這政治問題遠比技術問題棘手,鄭國國籍容易令人生疑,恐怕難以自證清白。
鄭國麵色如常,仿佛早料到此問題。他環視殿內,緩緩道:"老朽雖生於韓,確曾為韓國水官,然天下蒼生皆為手足。水無國界,利民為先,此乃老朽畢生所求。"
他聲音漸強:"我年過半百,身後功名已不放在心上。若此渠能使百姓免於旱澇之苦,便是此生最大慰藉。至於國與國之間的恩怨,非老朽所能左右。"
屈景嘴角微揚,似早有準備:"鄭先生高風亮節,令人敬佩。然水利乃國之命脈,交予異國之人,難免令人生疑。若鄭先生真懷異心,設計渠道有暗藏機關,一旦發難,將如之何?"
此言一出,殿內議論紛紛。李明衍心知鄭國難以自證,正欲上前。
"屈大人此言差矣。"李斯突然向前一步,聲音不高,卻如利刃出鞘,清晰地傳遍整個大殿。
他環視滿朝文武,目光坦然而銳利:"自秦穆公禮聘百裏奚始,我大秦兩代君王皆奉行"不問出處,但求其用"之策。商鞅公是衛國之人,武安君白起原是楚國遺民,甚至..."
李斯目光轉向屈景,嘴角露出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微笑:"甚至屈大人自己,先祖亦出楚國,難道因此便不能為秦效力?"
殿內官員頓時交頭接耳。屈景出身楚國名門,後歸附秦國,這一點眾所周知,卻少有人當眾提及。李斯此言,看似冒犯,實則巧妙地化解了對鄭國身份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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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之強,正在於能容天下英才而用之。"李斯的聲音愈發鏗鏘,語速不疾不徐,"若以出身論忠誠,連呂相國都是魏國人士,今日殿中三分之一大臣都當退位讓賢,難道他們皆有異心?"
李斯每提一個名字,殿內便有幾位大臣低頭沉思或神色微變。這些名字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將在場眾多非秦籍官員都籠罩其中,使針對鄭國一人的質疑變得荒謬起來。
"屈大人之問固然重要,"李斯手撫胸前玉佩,聲調突然柔和,似是退讓,"然秦國立國之本,向來是唯才是舉。若因出身而起疑,豈非自毀江山?"
屈景先是麵露不快,似被戳中痛處,但很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他向李斯微微頷首,做出一個近乎默契的手勢:"李郎官所言甚是。老夫問詢不過是為了讓鄭國先生有機會澄清,以免朝野質疑。既然李郎官已點明此理,老夫也就不再追問了。"
就這樣,屈景輕描淡寫地退出爭辯,態度之迅速轉變,令人生疑。然而此時眾人的注意力都被李斯的雄辯所吸引,少有人察覺到兩人之間的微妙默契。
秦王端坐王榻,雙目如電,將這一切盡收眼底,麵上卻不動聲色。隻見他微微頷首,示意此問已答,該進入下一輪。
李明衍敏銳地注意到屈景與李斯之間的眼神交流,心中暗道:這分明是一場事先編排好的戲碼!屈景故意拋出尖銳問題,給李斯創造解圍的機會,不僅化解了對鄭國的質疑,更為其他非秦籍官員打了預防針。朝堂之上,明槍暗箭層出不窮,政治博弈,遠比他想象的更為複雜。
左側台階上,公叔戌再度踏前,這次他麵色凝重,語氣更加嚴肅:
"臣有一問,關乎民生大計。"公叔戌聲若洪鍾,"此渠工程浩大,必然穿越大量民田和村莊。據我所知,渠道將經過三原、富平等地,這些地方百姓世代耕種,一旦渠道開挖,必然擾民傷財,激起民怨。重則激起暴亂,動搖國本。不知二位有何對策?"
李明衍聽出了話中機鋒。三原、富平等地確實是渠道必經之處,但那裏的土地多為貴族所有,百姓不過是佃農。公叔戌此問,表麵關心民生,實則憂慮貴族封地受損。
"公叔大人憂心民生,甚為難得。"李明衍不慌不忙,"此渠確實會穿越一些村莊和農田,但我等已做詳細規劃,將盡量避開村落密集區,減少對百姓生活的影響。"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更重要的是,渠道建成後,沿途水利便利,農田產量將大幅提升。短痛換長利,相信百姓定能理解。"
公叔戌冷笑一聲:"李水官好一個"短痛換長利"!然百姓愚昧,隻見眼前之苦,難思日後之利。一旦暴亂四起,誰來平息?"
李明衍心中冷笑,突然靈機一動,決定使用一招"將計就計":"公叔大人所憂確有道理。不過據我所知,三原、富平一帶的土地,多為朝中貴族所有,百姓不過佃農耳。"
他故作無心地補充道:"若我沒記錯,公叔大人在三原也有數千畝良田吧?若貴族能帶頭支持,想必百姓也會從善如流。"
此言一出,殿內嘩然。公叔戌麵色驟變,勃然大怒:"李水官此言何意?難道指責本官私心?"
公叔戌氣得麵色鐵青,正欲繼續發作。這時,秦王嬴政緩緩抬手,這個簡單的動作卻帶著無可爭辯的威嚴,頃刻間令滿殿肅然。
"公叔愛卿,且止。"秦王聲音不疾不徐,卻不容置疑,"三輪問詢已畢,各方觀點寡人已盡收耳中。"
殿內頓時鴉雀無聲。百官低首肅立,等待君王發話。就在此刻,李明衍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殿側一處不顯眼的位置,心中猛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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