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廟堂展廷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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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站著一位年輕的王族,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身著墨玉色錦袍,袍邊飾以細密的紫色紋路,腰間係一條黑玉帶,襯得身形愈發修長挺拔。他容貌與秦王有幾分相似,卻更為清臒,眉眼如刀削般鋒利,唇如秋水,冷峻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那目光冷靜而老成,與他稚嫩的麵容形成鮮明對比,令人不寒而栗。
殿中數百人或爭辯或附和,唯獨此人始終肅然不動,麵無表情,仿佛置身事外,卻又將滿殿風雲盡收眼底。他麵前放著一卷竹簡,卻從未展開過,僅僅是一個道具而已。
李明衍心頭一凜——這定是成蟜無疑!一個年紀輕輕卻已深諳朝堂之道的王族。他能在如此劍拔弩張的廷議中始終保持沉默,不露鋒芒,這種超乎尋常的自製力,遠非常人所能及。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成蟜全程未發一言,卻有不少大臣時不時向他投去試探的目光,似乎在揣摩這位王弟的態度。而成蟜則維持著仿佛雕塑般的表情,不因熱辯而動容,不因針鋒而變色,如同一潭死水,平靜得令人不安。
李明衍暗自驚歎:這樣的城府,這樣的自製,絕非常人。難怪李斯等人對其如此忌憚。
思緒尚未平靜,秦王的聲音已再次響起,宣告著這場廷議即將走向尾聲。百官屏息凝神,等待著那個將影響秦國未來走向的裁決。
眾目睽睽之下,秦王嬴政緩緩起身。這一刻,殿內氣氛仿佛凝固。年輕的君王身形挺拔如青鬆,步履沉穩,從王榻上一步步踱下,龍袍在晨光中泛著隱約的金芒。他行至殿中,背後是那副巨大的秦國輿圖,前方則是滿殿文武百官,無一人敢抬頭直視。
嬴政負手而立,目光如炬,緩緩掃過殿內眾臣。那眼神銳利如鷹隼,似能洞穿每個人心中所想。當他開口時,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如金石:
"水,乃萬物之源,國之命脈。"
短短一句,卻令滿殿肅然。秦王繼續道:"自古聖賢,莫不重視水利。夏禹治水,成就王業;商湯修堤,澤被百姓;周文王治雒,國力大增。今我大秦,雖勵精圖治,卻水患頻仍,或旱或澇,百姓苦不堪言。"
他轉身,指向身後輿圖上的關中平原:"關中沃野千裏,若無灌溉,則良田變荒;若治水有方,則寸土千金。涇水之渠一事,表麵是治水,實則關乎社稷根本!"
秦王語速漸快,聲音也愈發鏗鏘:"今日聽三位愛卿質詢,辯者應對,寡人已然明晰。此渠技術可行,利國利民,唯工程浩大,耗資巨萬,確實當慎之又慎。"
他微微頓住,眼中閃過一絲深邃:"然水利之功,非一日之利;國之大計,豈可因一時損益而廢?興修水利,固然勞民傷財,但若因噎廢食,因一時之累廢千秋之利,豈不可惜?"
殿內文武百官麵麵相覷,無人敢出聲打斷。嬴政踱步回到王榻前,聲音忽而低沉如潭水:"寡人思來想去,此渠利大於弊,當繼續興建。然為平息疑慮,當設專職監察,確保工程如期如質完成,不得有誤。"
他目光轉向殿左:"公叔愛卿所憂極是,民田之事關乎民心,當妥善安置。朝廷當設專職官員,保障百姓生計不受影響。"
公叔戌麵露不甘,卻不得不躬身應是:"臣遵大王詔令。"
秦王繼續道:"屈大人所言亦有道理,鄭國先生雖來自韓國,但其治水之才有目共睹。水之為道,無國界之分,能利民者便是良策。"
屈景拱手領命。
"至於衛卿所疑技術之事,"秦王看向衛貞,"李水官與鄭國先生已詳細解答。此渠技術雖有挑戰,但兩位水利專家經驗豐富,定能克服困難。"
衛貞隻得低頭稱是,雖心有不甘。
秦王環視全場,語氣堅定:"綜合三位愛卿之問,寡人決定,涇水之渠工程繼續推進。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殿內大臣紛紛拱手,口稱"英明"。眼見秦王這番話語說得滴水不漏,既充分肯定了該工程對於國家未來的重要意義,同時也展現出他作為一國之君對於臣子們意見的重視和關切,即使是反對的大臣,一時也啞口無言。
正當秦王即將宣布最終裁決,殿外忽然響起三聲銅鐸,清脆悠長,回蕩在整個宮城上空,令滿朝文武為之一震。這是太後宮中特有的信號,意味著後宮有旨意傳達。
"太後有詔!"
殿門前,一位白發蒼蒼的宦者令手捧漆盒緩步而入,身後跟著十二名赭衣宦者,低垂著頭,步履整齊如一。宦者令麵容慈祥卻不失威嚴,據傳他自秦昭襄王時便服侍宮中,是太後最為信任的心腹。
殿內頓時鴉雀無聲,連呼吸都變得凝重。群臣紛紛俯首,行跪拜禮。就連嬴政也不敢怠慢,立即離開王榻,立於殿中,單手撫胸,微微欠身,以示恭敬。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如一盆冷水從天而降,澆滅了秦王方才展現的所有威嚴。
宦者令緩步至殿中央,雙手捧起木盒,高舉過頭:"太後有詔,秦王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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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上前兩步,雙手接過木盒:"寡人恭聆太後訓誡。"
打開木盒,內有一道朱砂篆字木牘。秦王政展開詔書,目光迅速掃過,麵色微微一變,隨即恢複如常。
他肅聲宣讀:"太後有言:聞朝中為修渠一事爭議不斷,心甚憂之。治國之道,當廣納諫言,集思廣益。王上年少英明,然治國大政,不容輕率決斷。此渠工程浩大,耗民傷財,恐非一朝一夕之功,宜廣詢博議,慎重施行。太後雖不幹預朝政,然亦不忍見秦國國力受損,民力困頓。望王上三思而行,聽納忠言,切莫血氣方剛而失於持重,誤國傷民。唯王明察而斷之。"
詔書雖是關切之言,卻字字帶刺,句句如刀,直指秦王決策草率。最為致命的是"失於持重"四字,幾乎明示嬴政因年輕氣盛而意氣用事。
詔書宣讀完畢,殿內落針可聞。所有大臣都低著頭,卻又不約而同地用餘光觀察秦王的反應。
宦者令沉聲道:"太後囑咐,此事關乎社稷,令雜還需帶回複命。不知王上有何回應?"
這是逼宮之舉!太後不僅幹預朝政,甚至要求秦王當場表態。若順從太後,王威受損;若公然抗旨,則與先王不敬。殿內氣氛頓時凝固,如墜冰窟。
秦王沉默片刻,聲音平靜如水:"寡人謝太後關懷。修渠事關社稷民生,寡人已深思熟慮,非一時意氣。然太後憂慮亦非無據。"
他深吸一口氣,環視殿內眾臣,"為示慎重,此渠當以百丈為程,程畢複議,方可繼續。同時設監使,由太後和朝臣共同推舉,以監督工程進度和質量。"
這是一個巧妙的妥協。秦王既未完全讓步,又給了太後和反對派足夠的麵子和實際權力。
宦者令麵無表情地聽完,隨後恭敬地說:"臣替太後謝過王上體諒。太後必定欣慰。"他轉向滿朝文武,聲音突然提高,"太後還有一言:治國如治家,當和合共濟,不可偏聽偏信。望諸位大臣盡忠職守,輔佐王上治國安邦。若有不當之處,太後願聞之。"
這番話看似普通叮囑,實則明示太後宮門永遠向朝臣敞開,暗中架空王權,為反對派撐腰。
"臣等謹記太後教誨!"公叔戌率先高聲應和,韓係官員紛紛附和。
宦者令最後向殿內掃視一圈,目光在某個角落停留片刻——正是成蟜所站之處。那一瞬間,成蟜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揚,又迅速恢複平靜。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李明衍敏銳地捕捉到了這轉瞬即逝的默契。
宦者令領著十二名赭衣宦者緩緩退出大殿,留下滿朝震驚的文武百官和麵色陰沉的秦王。
太後詔令一出,直接改變了廷議局勢。一場看似已定的局,因一紙詔書被徹底逆轉。
殿內氣氛凝若寒冰。
"此事朕已決斷,不得再議!"嬴政最後四字擲地有聲,宛如金石相擊。
年輕的秦王緩步回到龍座,黑金秦袍在晨光中泛著冷峻光芒,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側顏。他的手指有節奏地輕叩扶手,如同軍鼓擂響前的預兆。鳳目如刀,一一掃過群臣麵龐,仿佛要將每一張麵具下的真實刻進記憶。那目光所及,無一不低頭避讓,唯恐被這道目光所穿透。
殿外,一陣疾風拂過。太陽穿過雲層,殿中頓時光影交錯,王座仿佛被神秘力量托起,顯得更加威嚴不可侵犯。
"退朝!"兩字簡短如劍鋒出鞘。
文武百官齊聲應"諾",聲如驚雷,隨即以嚴整隊列徐徐退出。。
宮門洞開,正午陽光鋪灑在台階之上,將臣僚的身影拉得修長而扭曲。各派大臣如流水分岔,匯聚成截然不同的三股潮流。
反對派修渠的群臣聚於東側台階下,冷風中他們卻仿佛沐浴春風。一位鬢發斑白的大臣掩袖輕笑:"此番決議,實乃天助正舉!"陽光照在他們錦繡衣袍上,閃爍著得意的光芒,如同剛剛落入囊中的勝利果實。他們行走時抬首挺胸,目光遠眺,仿佛已看到未來可期的權力版圖。紫檀木拐杖在石板上輕叩,如同勝利的鼓點。
與之對比,一些官員聚於中庭石像旁,神色淡然如古井不波。他們既不交談,亦不表態,隻是默默對視,似乎在暗示他們的態度——靜觀其變,靜待時機。
秦係老臣則如暴風雨前的烏雲般凝聚在西階下,麵色鐵青,眉頭緊鎖如山間溝壑。"太後此舉,實為不智!"一位胡須花白的將軍低聲怒吼,聲音雖壓得極低,卻仍如悶雷滾動。他們的鎧甲在陽光下不再閃耀,而是投下一片片陰影,如同他們此刻陰鬱的心情。粗糙的手掌握緊腰間佩劍,指節泛白,似乎隨時準備拔劍出鞘,為國盡忠。
三派人馬,一如三種截然不同的樂章在同一宮廷內奏響:如輕快的笛聲,如深沉的琴音,如雄渾的戰鼓。而這三重奏的背景,是那高聳入雲的宮殿,以及殿中那道年輕而威嚴的身影。
李明衍與鄭國行至台階下,恰逢一陣冷風襲來,吹動兩人衣袍。鄭國的青袍飄揚如旌旗,李明衍的素衣輕擺似流水,一剛一柔,一動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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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從側廊疾步而來,官服一絲不苟,眼神卻深藏憂慮。三人立於宮牆投下的陰影與陽光的交界處,既不完全立於光明,亦不全然隱於黑暗,恰如他們的處境。
"太後此番出麵,已令局勢微妙。"李斯聲若遊絲,眸光卻堅定如鐵,"王上希望在監察團抵達前,工程能取得實質性進展,以增添籌碼。"
鄭國會意,躬身應諾:"即刻啟程,不敢怠慢。"聲音輕鬆,眼神卻深沉如井,仿佛已看清眼前局勢的萬千變化。
遠處傳來宮鳥的一聲鳴叫,三人同時抬頭望去,隻見一隻黑鷹正掠過宮頂,翱翔於無垠天際,自由而不受束縛。那一刻,三人眼中皆閃過一絲難以言表的複雜情緒,隨即又各自隱去,埋入心底最深處。
朝堂之上,一場無聲的戰役已然落幕;朝堂之外,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李明衍鄭國兩人出宮後,穿過喧囂的街市。蒙驁已派人準備好了馬匹和護衛,顯然早已預料到他們將立刻返程。
一行人匆匆出發,李明衍策馬在前,鄭國緊隨其後,十餘名精銳騎士護衛周圍。
就在出城之時,李明衍突然感到一陣寒意。他下意識回頭,隻見遠處城牆上,一個身著墨玉色錦袍的挺拔身影正俯視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即便隔著很遠的距離,這位沉默的王弟那目光中的寒意仍刺得人背脊發涼。
城門外,夕陽如血。李明衍策馬西去,涇水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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