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五蠹秘策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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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裏事件過去整整七日,涇水依舊渾濁地向東流淌,仿佛漠然注視著沿岸的一切動蕩。然而這川流不息的河水卻難掩渠道工地的蕭條。昔日人聲鼎沸的工地,如今工匠寥落,民夫稀疏,那些本該挖掘的溝渠隻完成了一半,裸露的土方在雨水衝刷下已經坍塌了邊緣,宛如一道道猙獰的傷口,橫亙在關中平原的肌理之上。
李明衍站在臨時搭建的高台上,眺望著這一切,眉頭緊鎖如鐵鑄。自永安裏事變後,工程進度驟減。許多村莊受張耳煽動,拒絕征調民夫;更有甚者,一些已在工地的民工也紛紛逃離,擔心被牽連入"秦軍屠村"的傳聞中。
"情況如何?"鄭國緩步走上高台,臉上的皺紋像是被憂愁刻得更深了。
"不容樂觀。"李明衍搖頭歎息,"北段已經停工三日,東段也隻有一半人手。若再這樣下去,別說三年,恐怕五年年也難以完工。"
鄭國凝望遠處:"張耳一事,實在出乎意料。"
"他們如同一把引火之薪,點燃了民怨。"李明衍沉聲道,"隻是這火如何燒得這樣迅速?短短幾日,竟有七縣受到波及,實在不合常理。"
鄭國目光一閃,欲言又止。此時楚鐵匆匆走上高台,麵色凝重:"大人,又有一隊民夫逃走了。說是聽聞頻陽縣的民眾已經起事,糾集鄉勇拒征,他們擔心牽連家人。"
李明衍麵色更加陰沉。頻陽縣若真起事,那工程南段的物資運輸必將受阻,這幾乎相當於釜底抽薪。他正要下令應對,忽見遠處官道上煙塵四起,一隊人馬疾馳而來。
"是監禦使韋謙。"鄧起眯眼遠望,"看那旗號,還帶著朝中詔令。"
李明衍心頭一震。自永安裏事變後,監禦使韋謙便不知所蹤,如今突然重現,定非好事。
不多時,韋謙領著一隊人馬來到工地。隻見他一身墨青官服,腰懸銅印,氣勢凜然。麵容較之前更加冷峻,那雙刀削般的眉毛下,一雙眼睛如同寒潭,深不見底。
"李水官,久候多時!"韋謙翻身下馬,拱手行禮,表麵恭敬,目光卻帶著幾分銳利和譏諷。
李明衍還禮:"韋大人,一連數日不見,我等還以為大人棄我們而去了。"
"李水官說笑了。"韋謙冷笑一聲,"下官乃奉太後之命,監督工程進展。見永安裏出了如此大亂,豈敢擅離職守?下官這些日子正是四處查證此事,如今已將完整奏報呈於太後與秦王。"
李明衍心中一沉,知道韋謙此行定是來興師問罪。果然,韋謙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高聲宣讀:"太後有命:涇水工程擾民生變,疑有隱情。命韋謙即刻調查,若情況屬實,當速速停工,重議此事!"
"太後有命,我等自當遵從。"李明衍不卑不亢,"隻是永安裏之事,乃遊俠滋事,與工程本身無關。韋大人若要調查,我等定當配合,但工程不宜輕易停滯。"
"哼!"韋謙冷哼一聲,"李水官此言差矣。永安裏之事雖始於遊俠,但引起民變的根源,卻是工程本身壓榨過重、征調無度!朝中許多大臣已聯名上書,要求徹查此事。"
鄭國目光一凝:"不知是哪些大臣?"
話音未落,遠處官道上又起煙塵,比先前更甚。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數十輛華貴馬車浩浩蕩蕩駛來,每輛車上都懸掛著不同的族徽旗幟,車前馬上的侍衛身披精良甲胄,氣勢不凡。
韋謙麵露得意之色:"諸位大人已駕到,李水官且看清楚了!"
車隊緩緩駛入工地,為首的是一輛青銅飾輪的四馬大車,車廂上繪有複雜的家族紋飾,顯示著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車停後,從中走下一位中年男子。他一身紫邊黑袍,頭戴玉冠,腰係碧玉帶,舉手投足間盡顯貴族氣度。
"公叔大人!"韋謙迎上前去,畢恭畢敬地行禮。
李明衍心頭警鈴大作。他記得廷議上公孫戌是反對派的首腦,今日突然駕臨工地,絕非偶然。
公叔戌緩步走來,身後跟著十餘名族中長老,個個錦衣玉帶,神情倨傲。他站定後,目光在李明衍和鄭國身上淡淡掃過,仿佛在看兩件陳設。
"兩位涇水之渠總監"公孫戌聲音溫和卻不失威嚴,"本族聽聞此渠貫穿我公叔氏祖地,特來一觀。"
李明衍行禮:"不知公孫大人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李水官客氣了。"公孫戌擺擺手,隨即話鋒一轉,"隻是這渠道若按原計劃開鑿,將從我族封地中間穿過,毀我良田千頃,祖塋數十。此事,不知李水官作何解釋?"
李明衍心知對方來者不善,但仍保持鎮定:"公叔大人誤會了。渠道規劃時已盡量避開村莊和重要祖地。若有冒犯之處,我們願意調整路線,予以補償。"
"補償?"公叔戌冷笑,"我族落地生根,曆經數代,這些良田豈是金銀可以補償的?更何況,這些田地鏈接著我族數千口人的生計,一旦渠道開通,恐怕水患不斷,更是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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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身後幾位韓姓長老紛紛附和。與此同時,其他馬車上的貴族也陸續下車,走向高台。個個衣飾華貴,麵帶傲氣,顯然都是關中望族。
"我家族的封地也在渠道附近,若開鑿成功,必然水患不斷!"
"我家族世代供奉的祖廟就在渠道規劃處,豈能讓水流侵蝕先祖福地!"
"秦國養兵百萬,難道還要榨取我等貴族最後一畝良田嗎?"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詞鋒犀利,顯然是有備而來。李明衍看著這一眾貴族,心中了然。
鄭國向前一步,聲音沉穩:"諸位大人息怒。老朽知道,渠道確實會經過一些貴族封地,但此乃利國利民的大工程,還望諸位以大局為重。"
"大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冷哼一聲,"我等世代忠於秦國,出錢出力,戰時出兵,可謂貢獻不小。如今倒好,要強征我等良田,斷我等生計,這便是朝廷待我等的方式?"
局勢越發緊張,貴族們的聲音也越發強硬。
李明衍緩步走下高台,來到眾人麵前,"此渠成後,不僅可解水患,更能灌溉四方。公叔大人的封地若在渠道附近,反而能從中受益。旱則引水灌溉,澇則分流泄洪,豈不兩全其美?"
公叔戌冷笑一聲:"李水官說得倒好聽。隻是我族祖地世代相傳,乃先祖血汗所換,豈容他人說挖就挖?若朝廷一意孤行,我公孫氏上下數千人,寧可拚死抵抗,也絕不讓渠道從我族土地上通過!"
此言一出,場麵驟然緊張,眾貴族紛紛附和,聲勢浩大。幾位脾氣暴躁的甚至拔出佩劍,指向李明衍,氣氛劍拔弩張。
李明衍不卑不懼,沉聲道:"公叔大人,此渠乃秦王禦準,關乎社稷安危。若以私利阻撓國事,恐怕不妥吧?"
"哼!"公叔戌眼中寒光一閃,"李水官莫要搬出秦王來壓我。我族雖以客卿為秦人,卻已歸順多年,太後與我族素有淵源,論對秦國的忠心,豈是你一介術士可比?再者,秦王年幼,許多事未必明了。若我等上書太後,說明渠道擾民之害,想必太後定會重議此事!"
李明衍心頭一緊。果然,這些貴族是打著太後的旗號來的。
其他貴族也紛紛出言,態度咄咄逼人。韋謙站在一旁,麵帶得意之色,仿佛看著一場好戲。眼見情勢對李明衍越發不利,他忽然走上前來,故作公允:
"李水官,公叔大人乃秦國重臣,其言非無道理。太後有命,若工程確有擾民之虞,當即停工重議。如今諸位大人都有異議,你還執意推進,莫非是要抗詔令不遵?"
"韋大人此言差矣。"李明衍正色道,"工程關乎國計民生,豈能朝令夕改?若要停工,還請韋大人出示正式詔書。"
韋謙一時語塞,但公叔戌已經失去耐心,麵色陰沉如鐵,冷聲道:"李水官好大的膽子!我公叔氏已在封地調集五百精銳族兵,個個身經百戰,鐵甲在身。若你執意妄為,休怪我等劍鋒無情!"
他一揮手,十餘名身著精良鎧甲的公叔氏族兵突然從遠處策馬而來,寒光閃閃的長矛直指天際,氣勢洶洶。他們在工地邊緣列隊,弓弩上弦,箭鋒閃著冷光,直指工地上的民夫。
一位年長的貴族冷笑道:"區區一介術士,也敢忤逆世族之意?真是不知死活!我等家族世代為王公貴胄,封地千裏,麾下精兵萬眾,爾等賤民螻蟻,安敢放肆!"
"就是!"另一位戴金冠的貴族揚聲道,"殺爾等庶人,如同碾死路邊蟻蚊,不過一劍之事!爾等性命賤如草芥,速速退去,免遭屠戮!"
場麵瞬間沸騰。有貴族拔出寶劍,在陽光下寒光四射;有人高喊"保衛祖地";更有甚者直接策馬衝入工地,馬蹄下揚起塵土,故意驅趕驚慌失措的民夫,看著他們如驚弓之鳥般四散奔逃,發出刺耳的大笑。
李明衍環顧四周,見工地上的民夫們驚惶失措,紛紛後退;監禦團的官員們或冷眼旁觀,或暗中煽風點火;貴族們眼中殺意畢露,如視草芥,刀光晃動如秋水。工地上彌漫著一觸即發的肅殺之氣。
民夫們麵色慘白,有的已經扔下工具,準備逃命。就連隨行的秦國小吏也麵露懼色,不敢上前。在這些世代為貴的族人眼中,平民的性命確如塵埃,輕賤無比。
正當此時,遠方塵土飛揚,一騎快馬如箭般疾馳而來。馬上騎士身著絳紫官服,胸前懸掛玉質虎符,麵容肅穆。
騎士至工地前猛然勒馬,高聲宣告:"秦王駕臨!速速整肅!"
聲音如雷貫耳,在山穀間回蕩。刹那間,現場一片寂靜。
緊隨其後,十二名身著金甲、手持長矛的先導騎兵從山道衝出,箭矢般分列兩側,矛尖閃爍寒光。他們身後,二十四麵黑底金邊的巨大旗幟迎風招展,"秦"字在陽光下如同活物般躍動。
號角再起,聲震雲霄。這次不是單一的號角,而是數十支銅角同時吹響,如同山崩海嘯,席卷整個工地。聲浪之後,是整齊如一的鐵蹄聲,沉重而有力,仿佛大地的心跳。
山道轉角處,二百餘名身著玄甲的禁衛軍浮現在眾人視野中。他們鎧甲鋥亮,長矛如林,盾牌如牆,在晨光下宛如一條移動的黑色鋼鐵長龍。步伐整齊劃一,地麵隨之微微震顫。他們的眼神冷峻,表情嚴肅,訓練有素的軍容展示著秦國軍隊的可怕紀律。
公叔戌麵色驟變,下意識後退半步。其他貴族也紛紛變了臉色,剛才的囂張氣焰瞬間消散。那些曾氣勢洶洶的族兵更是麵如土色,悄悄收起兵器,不敢再有絲毫造次。
禁衛軍分列兩側,形成一條寬闊的通道。一輛飾有黑金二色、雕刻著龍鳳圖案的華麗車輦緩緩駛來,八匹通體烏黑的駿馬拉動,馬頭裝飾著金絲纓絡。車前車後,各有二十四名內侍、儀仗、華蓋,步伐輕盈而不失莊重。
車輦兩側,是更多的禁衛軍,他們身著特製的衝鋒甲,腰佩長劍,手持強弓,箭囊滿載,麵無表情地掃視著四周,眼中的冷酷足以凍結任何不軌之心。
"秦王駕到!"先導官高聲宣告,聲音回蕩在山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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