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雷霆亦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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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龍已移,時序更替。自入獄至今,李明衍已在那方寸之地度過了整整八個月。期間,花開花落,唯有那一方被鐵柵欄分割的天空,依然如初見時般遙不可及。
獄卒早已備好幹淨的衣物,李明衍換上後,隻覺全身輕鬆,如同蛻去一層枯皮。囚服早已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簇新的青色長袍,雖不算華貴,卻也體麵得體,足見秦王對此次召見的重視。
李明衍在李斯的引領下,踏出了囚禁他八個月之久的廷尉署大門。
朝陽初升,霞光萬丈。經年不見陽光,猝不及防迎麵而來的光芒令他不由自主地抬手遮眼,一時無法適應這刺目的光亮。
"李先生慢行,"李斯體貼地伸手攙扶,"這八個月幽居,想必日子不好過。不過看先生氣色倒還不錯,在下甚感欣慰。"
"多謝上官掛念。牢中歲月,倒也不算辛苦,反倒有了靜心讀書之機。"李明衍謹慎回應。
李斯微微一笑:"王上常說,李水官乃奇才,即便身陷囹圄,亦能自得其樂。看來果然如此。"
兩人步入一輛樸素無華的馬車,緩緩駛向鹹陽宮。李斯親自扶他登上馬車,隨後緊隨其旁。一路上,李明衍不時從車窗向外張望,觀察著城中的變化。鹹陽城似乎比他入獄前更加繁華熱鬧,街市上人來人往,車馬如織,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喧囂而熱鬧。
馬車穿過重重宮門,車隊行至鹹陽宮外,李明衍隨李斯下車,四名侍衛肅立兩側,見李斯前來,立刻躬身行禮。穿過層層宮門,最終來到了李明衍第一次見到秦王時的便殿。
入殿前,李斯適時湊近一步,聲音低沉而恭敬:"李先生,朝堂之中王上身居中央,左右平衡,實屬不易,王上對你可謂關愛有加。"
李明衍經過牢獄中數月的思索和韓非子的點撥,對政治的敏感度已今非昔比,李斯這番看似簡單的對話,恐怕暗含提示。
踏入殿內,一陣清涼襲來。殿中案後坐著一位氣度不凡的年輕人——秦王嬴政。
秦王身著一襲玄色袞服,衣上繡有精細的玄鳥紋樣,層層疊疊的黑色與深青交織,如同夜幕中的流雲。束身的絳色革帶上鑲嵌著數枚青玉飾,熠熠生輝,襯得腰身挺拔有力。
八個月不見,秦王的變化令李明衍頗感驚訝,他的麵容似乎更為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猶如蜂準,細長的雙目如電似箭,胸膛挺拔如摯鳥之膺。舉手投足間,氣度更加沉穩內斂。
李明衍上前三步,行禮:"臣李明衍,叩見大王!"
"李明衍,八個月不見,你瘦了。"秦王道,語氣中透著幾分關切。
"多謝大王掛念。微臣在獄中有廷尉大人照料,飲食起居尚可,並無太多苦楚。"李明衍恭敬回答。
"知道寡人為何將你囚禁八個月之久嗎?"秦王忽然問道,目光如電。
李明衍立刻恭敬行禮,聲音誠摯:"臣感念王上恩典,沒有王上的庇護,臣恐怕早已命喪黃泉。這八個月來,雖然身處牢獄,卻得以靜心讀書,反思過往,實為一場難得的曆練。"
這番話說得恰到好處,既表達了對秦王的感謝,又暗示自己在獄中並非虛度光陰,而是充實地提升了自己。更重要的是,他表明自己理解了秦王的良苦用心,認同這是一種保護而非懲罰。
秦王微微頷首,站起身來踱步,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寡人為擺平朝堂上關於水德的非議,花了不少心力,這才耽擱至今。"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意味深長,"李卿在牢中這幾個月,雖不得自由,卻也避過了許多明槍暗箭。經此一遭,那些嫉妒你、攻擊你的人,想必也會收斂幾分。"
李斯在一旁也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之色。
"你既已明白,寡人也就不再多言。"秦王重新回到座位上,聲音變得威嚴而堅定,"你乃水利之才,我大秦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寡人決定,令你重返涇水之渠,繼續擔任總監一職,也好讓此前的工作有始有終。"
一旁的李斯上前一步,補充道:"李先生,你不在的這幾個月,涇水之渠的修建順利。不過工程浩大,唯恐有所疏漏。李先生赴任後,需多花些時間了解之前的進展,若發現有何問題,務必及時向王上匯報。"
這番話看似平常,但李明衍心中一動,李斯語氣平淡,但那微微加重的"疏漏"二字,以及特意提到"及時向王上匯報",顯然別有深意。回想起這段時間在牢中所思所想,以及對政治局勢的種種思量。李明衍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微臣明白。"李明衍鄭重應道,"微臣定當以蒼生為本,確保工程質量,不負大王所托。倘若發現任何問題,定當如實稟報。"
他的回答看似簡單,實則深意十足。"以蒼生為本"四字,表明他不會因個人恩怨而影響國家大事;"確保工程質量"則是向秦王承諾,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麽,他都會將工程做到最好;至於"如實稟報",則是回應了李斯的暗示——若發現工程中有人作梗,他會直接向秦王匯報,不會有所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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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與秦王交換了一個眼神,顯然對李明衍的回答十分滿意。
"李斯,你安排人送李明衍回去休息,明日便可啟程返回涇水工地。"秦王吩咐道。
"是,王上。"李斯恭敬應道,隨後引領李明衍緩步退出殿外。
行至殿門外,李明衍忍不住問道:"李大人,不知涇水之渠可曾遇到什麽新的難題?"
李斯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進展總體不差,具體情況,李先生回去便知。"隨後,李斯轉身回入殿中。
李明衍隨李斯離去後,殿內一時寂靜。秦王嬴政獨坐案前,麵如古井,未起一絲波瀾。
"王上,李明衍已安置妥當。"李斯重返殿中,恭敬行禮。
"他走時,可有異常之處?"秦王淡然問道,目光如炬,直視李斯。
李斯微微搖頭:"並無異狀,隻是問起涇水之渠的近況,臣未作詳答。"
秦王沉吟片刻:"你覺得,李明衍通過考驗了嗎?"
李斯謹慎地踱上兩步,聲音低沉而肅穆:"回王上,臣以為此人可堪大用。至少魏國細作、韓非子親自來勸,都未能拉動他。"李斯語氣中透著幾分讚賞,"尤其是韓非子,以其口才智慧禮賢下士,竟也未能動搖此人,可見其忠誠。"
秦王露出一絲冷峻的笑意:"有求於人,有何不可禮賢下士?不過但凡李明衍有異心,跟著魏國或韓國的人走,他們這些人早就一起身死了。"
這話說得平淡無奇,卻令殿內溫度驟降。李斯不由身抖了一下,這正是秦王的可怕之處——他的冷酷決斷往往藏在平靜的表象之下,如同深海。
"此番放他出獄,"秦王站起身,走向殿側的窗欞,凝望外麵的花園,"確實是涇水之渠,不容有失。寡人思來想去,唯有李明衍這樣的水利專才,才能辨別其中虛實,幫寡人判斷出真實情況。"
靜默片刻,秦王忽然背對著李斯,語氣平淡地問道:"李斯,聽聞你與韓非子曾為同窗,你覺得此人如何?"
殿內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李斯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但很快恢複如常:"回王上,韓非子確為大才,其學識之淵博,見識之深遠,思慮之縝密,皆為當世罕見。才能勝過臣下。"
李斯頓了頓,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堅決:"像這樣的大才,若能為大王所用,定能助大王振翅高飛。"說到這裏,他眼中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凶光,"若不能為大王所用,也不能留給其他的君主。"
秦王緩緩轉身,目光如同利劍般直刺李斯心底。
"你說的,"秦王柔和的說道,"甚合我意。"
這一刻,李斯仿佛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爬上,他明白,自己方才的話已為韓非子種下了滅頂之災。但他的麵容依然恭謹平靜,絲毫不露端倪。
"下去準備吧,"秦王揮了揮手,"確保李明衍安全到達涇水工地。"
李斯躬身退出大殿,腳步聲在石板上回蕩,漸行漸遠。
鹹陽宮外,李明衍隨侍從走下台階,心中仍在思索方才與秦王的對話。他本以為會有軍士押送自己回營,卻發現一道身影正獨自立於宮門之外——身著黑色術士袍,麵容清瘦,眼若寒星的徐福。
李明衍眼中閃過一絲微光,但很快便恢複平靜,臉上僅露出淡淡的訝異,並沒有貿然開口。他緩步走向那個方向,保持著謹慎的距離。
徐福察覺到他的視線,主動迎上前來,嘴角掛著一絲玩味的笑容:"李水官,別來無恙?"
"徐福,"李明衍微微頷首,語氣平淡中帶著幾分深沉,"在此相見,卻是意料之外。"他的目光掃過徐福身後不遠處停著的一輛簡樸馬車,已有所判斷。
徐福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似乎沒料到李明衍如此沉穩的反應。他輕笑一聲:"我是奉命來接你的。"他指了指那輛馬車,"車已備好,送你回府休整。"
李明衍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注意到馬車附近並無車夫,隻有徐福一人。
徐福親自登車執韁,示意李明衍上車:"有些話,不便讓旁人聽見。"
李明衍從容上車,在徐福身旁落座。他不急於發問,而是靜默片刻,等馬車駛離皇宮,方才開口:"我想你今日前來,必有要事相告。"
"在裏麵深造得如何?"徐福忽然岔開話題,聲音中帶著幾分揶揄,"想必讀了不少書吧?"
李明衍唇角微揚,神色平靜:"承蒙關心,倒也略有所得。"
徐福側過頭,帶著幾分戲謔:"你怎麽不謝我?沒有我,你根本出不來。"
"此話何解?"李明衍眉頭微皺,表情雖平靜,眼中卻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徐福放慢馬車速度,轉頭直視李明衍,目光如刀:"你還真以為是秦王念念不忘你這個小小水官?"他眼中閃過一絲嘲諷,"若非你正好能派上用場,憑你這點資質和地位,隻怕早已被遺忘在角落裏了。"
見李明衍麵色沉下,徐福繼續道:"這世上多少才子削尖了腦袋想在秦王麵前露臉抓住機會,又有多少人轉眼間就湮沒無聞?你以為自己有什麽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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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衍並未反駁,隻是靜靜地看著前方,讓沉默代替回答。
見李明衍陷入沉思,徐福聲音忽然放緩:"不過,你確實有些與眾不同。"我調查到了齊國的底籌——就是鄭國渠。"
李明衍心頭一震:"鄭國渠?齊國底籌?"
"不錯。"徐福點頭,聲音壓得更低,"我查遍鄭國渠上下,卻始終找不出問題所在。我唯一的猜測,是工程設計上的漏洞,但究竟是什麽漏洞,卻又看不出來。"
他直視李明衍:"全國最頂級的水利專家,除了鄭國自己,就是李冰和你了。李冰身在蜀中,貿然調來恐怕打草驚蛇。所以我向上麵進言,讓你出獄回來協助查探。"
李明衍微微抿唇,看著前方的道路,不動聲色地消化著這番話:"原來如此。"
馬車穿過一條僻靜的小路,徐福忽然壓低聲音:"若你發現了什麽,不要著急報官,先來找我一起商量。"
徐福聲音沉重:"因為你還不夠了解秦王。他在有求於人時可以平易近人,一旦達成目的或被觸怒,便會變得雷霆萬鈞。你我都是他的棋子,隨時可能被舍棄。李明衍,你應當牢記——伴君如伴虎!你也需要有人聯手,方可互保。"
李明衍微微點頭,不置可否。
徐福眼中的鋒芒稍稍收斂:"我不求你現在就信我,但希望你明白,在這亂世與朝堂,真正值得你警惕的,從來不是我這樣同為異鄉之人。"
兩人對視良久,誰都沒有再說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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