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潮落現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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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去秋來,鹹陽城內已現出凜冽之氣。西風刮過大街小巷,卷起落葉,發出沙沙聲響,如同一曲低沉的歎息。
    歎息聲中,李明衍走出王宮大門,不知是第幾次這般步出,卻是頭一回感到如此輕鬆——或者說,輕飄飄得近乎虛無。當赤紅色的朱漆大門在身後合攏時,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今日清晨,秦王在朝堂之上,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宣布了他的"功成身退"——因捐爵位為"家人贖罪"而削去侯爵,遠離朝堂恢複為庶民身份。殿內文武百官皆垂首無言,隻有幾雙眼睛中閃爍著幸災樂禍的光芒。
    "朝中用水利之事已不多,都水一職暫可擱置。你可回府休息,待有需要,再行召見。"
    "待有需要,再行召見",明眼人都知道,這不過是逐客的客套話罷了。秦王的話語仍在耳畔回蕩,聽似平淡,卻是無情地斷了他與朝堂的最後一絲聯係。
    李明衍自嘲地想道:秦王對他說完最後那句話時,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就像是隨手拍掉衣袖上的塵灰。
    距離他被封為通渠侯,不過百日時光。這位戰國秦朝曆史上最短命的侯爵,就這樣黯然收場了。
    一路行至府邸,隻見府前一反常態地空蕩蕩的。那個平日裏總是忙著接收各方貴胄拜帖和禮物的門房老漢,今日正悠閑地坐在門檻上打盹,身旁熟睡的黃狗連尾巴都懶得搖一下。
    "今日無客人上門?"李明衍輕聲問道,怕驚醒那老漢。
    "哎呦,先生回來了!"老趙一個激靈站起身來,揉了揉渾濁的雙眼,"確實沒有客人,今日連一封拜帖都無。我正想著,難不成今日是什麽忌日不成?"
    李明衍苦笑著搖搖頭,緩步踏入院內。
    府中一派冷清,隻有幾名家仆悄無聲息地忙碌著。書房桌案上早已堆滿了拜帖和各式禮物,那都是他初封侯爵時各方送來的。彼時他忙於朝政與水利工程,根本無暇一一回應,如今倒是有的是時間了,卻也沒了回應的必要。
    李明衍隨手拿起一封拜帖,封麵寫著"恭賀通渠侯加封之喜"幾個大字,落款是一個他從未謀麵的縣令。再拆開一封,是一名商賈送來的珍貴絲綢,附信諂媚之詞連篇累牘。他歎了口氣,將這些東西一一歸置到箱籠之中。
    "侯爺,晚膳已備好。"家仆小心翼翼地從門外探進頭來。
    李明衍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往膳廳走去。餐桌上菜色依舊豐盛,清蒸鱸魚、煮羊肉、蒸豌豆、烤麥餅,還有一壺溫熱的米酒。這些菜式是他封侯後的標準配置,今日看來卻顯得格外刺眼。
    "從明日起,膳食減半。"他對管家說道,"接下來,府中開銷需要省著些了。"
    管家臉色一變,小心問道:"侯爺...可是朝中有變?"
    李明衍微微一笑:"我已不是"侯爺"了,隻是個普通庶民。你們跟著我,怕是要跟著受苦了。"
    管家聞言愕然,半晌才回過神來:"侯...先生言重了。你水利之才冠絕天下,朝廷不過暫時不用,遲早還會..."
    "好了。"李明衍抬手打斷,語氣卻很平和,"秦國曆來賞罰分明,我既去了官職,又捐出爵位,自是沒有轉圜餘地。你且去吧,明日我自有安排。"
    那夜,李明衍一夜無眠。他在府中踱步至天明,看著窗外鹹陽城的燈火一盞盞熄滅,又一盞盞亮起。這座他親自設計水利係統的城市,已不再需要他了。
    翌日晨光微露,一封信箋送到李明衍府上。他拆開一看,是昌平君熊啟的手書:
    "聞李君遭遇變故,熊某心中不安。李君治水之能,天下無雙,朝堂棄之,殊為可惜。若君不嫌熊某卑微,某願向大王進言,為足下謀一縣令之職,或可繼續為國效力,再圖周全。足下意下如何?"
    信紙上墨跡清晰,字跡懇切。隻是昨日還是看起來平起平坐的通渠侯與昌平君,今日已是上官扶持庶民的關係了。
    李明衍提筆寫下回信:
    "蒙君子垂顧,感激之至。明衍近來心思渙散,欲暫時離朝靜思,不願再叨擾大王。君子盛情,銘記於心。他日若有機緣,當麵致謝。"
    封好信件,交於門房,李明衍輕輕歎了口氣。他知道,昌平君有此意,已是極為難得了。
    時間如流水,眨眼過去兩月。秦王去職的命令未見任何轉圜的餘地,李明衍的府邸也漸漸冷清下來。最初幾日,蒙武、王賁還會登門拜訪,言談中滿是寬慰之詞。蒙武尤為關切,幾乎三日一訪,常常帶著兩個兒子蒙恬、蒙毅前來。兩個少年對李明衍仍是滿心敬仰,問東問西,似乎絲毫不在意他的失勢。
    "明衍兄莫要沮喪,"蒙武常這般寬慰道,"大王性情向來如此,但對真才實學者,終究會回心轉意的。"
    王賁則更為直接:"我父王翦也曾數被棄用,但終歸大浪淘沙,真金不怕火煉。明衍兄且耐心等待,機會自會到來。"
    然而隨著時日推移,這樣的訪客也漸漸稀少了。蒙武公務繁忙,來訪間隔從三日一次變成五日一次,繼而十日一次;王賁更是調任駐守邊關,書信往來也漸漸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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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鄧起,這個曾經的助手,依然頻繁探望。無論是親自登門,還是書信傳遞,從不間斷。
    "先生,水署來了個新官兒,名虔,據說是秦王遠房尋來的族人。"鄧起在一次拜訪中說道,"這人水理與你相比天上地下,大家都看不上眼。現在水署幾乎無事可做,全靠您設計的係統自行運轉呢!"
    李明衍聞言淡淡一笑:"如此甚好。無為而治,也是好的狀態。"
    鄧起皺眉:"先生...你真的打算就這樣放棄為國出力?"
    "非我放棄,而是它放棄了我。"李明衍搖頭,"人生在世,何處不可立足?何處不可安身?或許上天讓我離開朝堂,自有其深意。"
    望著鄧起難以釋懷的表情,李明衍心中一動,低聲道:"鄧起,你不必總來看我。秦國朝堂險惡,若與廢官走得太近,對你前程不利。"
    鄧起聞言激動起來:"先生此言差矣!你待我亦師亦兄,教我水利之術,我鄧起絕非忘恩負義之徒!他日若先生重返朝堂,鄧起定當鼎力相助!"
    李明衍看著這個年輕人堅定的眼神,心中一陣暖流湧動。他輕輕拍了拍鄧起的肩膀,不再多言。在這充滿權謀與背叛的亂世,能有一個不畏艱險的追隨者,也算是莫大的幸運了。
    佇立窗前,望著窗外漸漸蕭瑟的景象,李明衍忽然意識到,他的錢袋也在日漸消瘦。庶民身份,無官無職,積蓄總有耗盡之日。思來想去,他做出了一個決定——離開這座是非之地,另謀出路。
    秋日的一個清晨,鹹陽城外十裏處的一片荒地上,突然出現了一間用茅草搭建的簡陋小屋。屋前立著一個瘦削的身影,正揮鍬挖地,那人穿著粗布衣,腰間係著草繩,額頭上的汗水在寒風中快速被吹幹。
    "好一個通渠侯,竟在此墾荒?"
    一個爽朗的笑聲打破了荒野的寧靜。李明衍抬頭,隻見蒙武騎著高頭大馬,身後跟著幾名隨從,正向自己策馬而來。
    "蒙將軍?"李明衍放下鍬,抹了抹額頭的汗水,"怎得來此荒郊野嶺?"
    蒙武翻身下馬,大步走來:"聽鄧起說你搬出了城,我還不信,如今一看,果真如此!"他環顧四周,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兄弟,你堂堂通渠侯,住在這裏,成何體統?"
    "通渠侯?那早就不是了。"李明衍淡然一笑,"不過是個種田的黔首罷了。"
    "胡說!"蒙武急道,"你水利之才,天下無雙,豈能就此沉淪?再者,大王雖削你官爵,卻未說永不起用。你若能避一時風頭,日後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之日!你這般隱居荒野,總不是長久之計啊。"
    李明衍仰頭望天,目光悠遠:"長久與否,我也說不準。隻是眼下,我隻想過些簡單的日子,種些菜蔬,讀些閑書,也未嚐不是一種境界。"
    蒙武見他如此消沉,不禁歎了口氣:"罷了,你休息休息也好。隻是這荒郊野外,多有不便,兄弟須多加保重。"
    他轉身對隨從吩咐幾句,那幾人立刻從馬背上卸下幾個大包袱:"這些是些禦寒的物件和幹糧,李兄且收下。若有什麽需要,盡管派人入城找我。"
    "多謝蒙兄厚愛。"李明衍深深一揖,"他日若有機會,必當報答。"
    蒙武擺擺手:"兄弟之間,何須言謝?互相托舉,本就是兄弟之間的自然"
    蒙武囑托完,又聊了幾句,拱手告辭,馬蹄聲漸行漸遠。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明衍的小院漸成規模。除了最初的茅草屋外,他又添了一個小菜園,種了些耐寒的蔬菜。城裏偶爾會有人來訪——蒙武、鄧起,甚至王賁休沐時也會騎馬前來。每次來客都會帶些生活用品和食物,李明衍來者不拒,但也從不主動索取。
    漸漸地,他摸索出了一套屬於自己的生活節奏:晨起開墾或收拾菜園,午時讀書或練字,傍晚則在附近的小溪邊釣魚。日子雖然簡樸,卻也平靜無憂。
    然而,無論如何開解自己,李明衍依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朝堂上的爾虞我詐,他已了然;同儕們的趨炎附勢,他也早有預料。真正讓他難以接受的,是自己似乎突然失去了人生方向。
    在現代社會,他是一名默默無聞的水利工程師,在大部門中做著技術活;在這個戰國時代,他曾憑借專業知識平步青雲,卻也因不諳權術而迅速跌落穀底。兩個時空,兩種命運,卻都指向同一個結局——平凡與無奈。
    每當夜深人靜,獨自躺在草鋪上望著星空時,這種感覺就會變得格外強烈。
    一日夜裏,大雨傾盆。雨水順著茅草屋頂的縫隙滴落進來,李明衍不得不搬動草鋪,避開漏雨的地方。雨聲淅瀝,混合著遠處隱約的雷鳴,構成了一曲奇特的催眠曲。不知不覺間,他沉入夢鄉。
    夢中,李明衍回到了現代。他穿著整潔的襯衫和西褲,推開水利局的玻璃門,熟悉的辦公室景象映入眼簾。白色的牆壁,整齊的辦公桌,窗外是車水馬龍的現代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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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室裏人來人往,卻沒有人向他打招呼。他起身走向同事小王的座位,想詢問一個技術問題,卻被對方疑惑地看著:"您是哪位?有什麽事嗎?"
    李明衍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複,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卻發現那個角落已經被重新布置——他的桌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複印機。
    "請問,我的位置去哪了?"他向一位女同事詢問。
    女同事疑惑地看著他:"你是哪個部門的?"
    "我就是水利工程師李明衍啊,我在這裏工作了七年了。"
    女同事搖搖頭,臉上露出禮貌而疏離的微笑:"對不起,我們部門沒有這個人。也許你走錯地方了?"
    李明衍心急如焚,一個接一個地詢問其他同事,得到的卻都是同樣的回答——沒有人記得曾經有過李明衍這個人。
    絕望中,他衝向主管辦公室,推開門,看到的卻是秦王端坐在現代辦公椅上,麵容冷峻。
    "你是誰?"秦王冷冷地問道,"我不記得有你這個人。"
    李明衍猛地驚醒,額頭上滿是冷汗。外麵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明月穿透雲層,灑下清冷的銀光。他坐起身,走到門廊下,望著雨後清新的夜空,心中五味雜陳。
    "我到底是誰?"他低語道,"如果兩個世界我都被遺忘了,我現在還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麽?"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唯有夜風輕輕掠過茅草屋頂,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某種無法解讀的密語。
    第二天清晨,李明衍照常起床,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在陽光下揮汗如雨的感覺讓他找回了一些真實感,夢中的迷茫漸漸散去。但那個根本的問題依然盤旋在他心頭:他這一世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也許我應該回鹹陽城..."他暗自思忖,"找個小本生意做,或是去求求昌平君,謀個差事?..."
    正當他陷入思索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李明衍抬頭望去,隻見一個身影正策馬而來,那騎術和坐姿,顯然不是蒙武或王賁。
    來人漸近,李明衍這才看清,這是一張他從未料想會在此時此地見到的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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