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暮城獨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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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圍係統陣眼工程開始後,魏般特地安排了盛大的慶功宴。席間,眾人推杯換盞,氣氛熱烈。
    "李先生博聞強識,若能留在大梁,必能如李悝一般大有作為,再強我魏國。"張耳舉杯相邀,語氣誠懇,目光灼灼。李悝乃是戰國初期魏文侯時的賢相,變法強國,使魏國一度成為七雄之首。張耳此言,可見對李明衍推崇之至。
    張耳見李明衍未即刻答應,又轉頭攛掇魏般:"魏兄與先生乃是故交,此時豈不該極力相留?"
    魏般聞言,抬頭望向李明衍,舉杯致意:"先生若留,我等願以家主禮遇相待。"言語雖懇切,卻並無十分強留之意,態度頗為微妙。
    李明衍微笑致謝,心中卻五味雜陳。近日來,他應魏般邀請,多次入宮觀政,親眼目睹了魏國朝堂的真實狀況。所見所聞,令他心情愈發複雜。
    那日朝會,魏王端坐於王座之上,神情倦怠,時不時打個哈欠。百官分列兩側,表麵恭敬肅立,實則各懷心思。李明衍站在殿角,與魏般一起默默觀察著這場朝政。
    "今有三縣武卒歸鄉無處棲身,請撥款百金修繕舊舍..."一位中年官員正在奏報。
    "百金?"一位頭戴高冠、衣著華貴的大臣打斷道,"國庫空虛,何來百金?況且武卒自有軍餉,何須另行撥款?"
    "大人有所不知,"那官員躬身解釋,"這些乃是傷退之卒,多半傷病在身,無力自建居所。若能給予微薄救助,既安撫軍心,又彰顯國恩。"
    "既是傷退,便是廢卒,何談軍心?"另一位貴族模樣的官員冷笑,"況且此事應由軍中負責,何勞朝廷操心?"
    "軍中已無餘糧..."
    "既無餘糧,便是無力為之。國事千頭萬緒,豈能事事應允?"
    一番推諉後,那官員隻得黯然退下。李明衍注意到,推諉之人正是先前曾在水圍係統工程中撈取好處的三族公子。
    緊接著,一位年輕官員上前跪地請願,陳述官道失修,商旅難行,百姓疾苦。
    "近年雨水頻繁,官道多有衝毀,"那年輕人聲音清朗,"若不及時修繕,來年商賈難行,賦稅必將銳減。"
    "你這後生,倒會危言聳聽。"一位年長的大臣嗤笑道,"我魏國自古水路發達,何須官道?隻不過是你欲邀功而已,不識朝廷艱難!"
    幾位大臣附和著笑起來,那年輕官員最終隻得黯然退下,眼中滿是絕望。
    李明衍目睹這一切,心中愈發沉重。朝堂之上,除了少數如魏般這樣的忠臣外,多數官員隻關心自己的利益,對國家大事漠不關心。最可悲的是,即便是底籌工程這樣關乎國家存亡的大事,在最初的幾個月熱鬧過後,也漸漸在朝堂上無人提及。
    三族公子仍會按時到工地,但每次來隻是為了索取更多預算,根本不過問工程進展。仿佛這項關乎國家生死的工程,隻是魏般和張耳的個人工程,或是朝中難得可以瓜分的一塊肥肉。
    "這便是我魏國的朝堂,"有一日,魏般苦笑著對李明衍說,"表麵上歌舞升平,實則千瘡百孔,無人真正為國為民。上下各自為政,朝廷命令下達,猶如石沉大海,再無回音。此便是先君歿後之景象。"
    如今宴席上,李明衍看著魏般複雜的神情,心中已有所悟。酒過三巡,張耳等人告辭,魏般邀李明衍登城而望。
    ·····
    夜風微涼,城牆上隻剩李明衍與魏般二人。遠處,大梁城燈火輝煌,商鋪林立,酒樓歌聲不絕,一派繁華景象。近處,則是底籌工程的工地,數百名工匠仍在夜色中默默施工,微弱的燈光如同暗夜中的螢火。
    "先生,你可知為什麽我不強留你在魏國?"魏般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
    李明衍微微一怔,隨後明白了魏般的用意。
    "魏兄,恕我直言。"李明衍長歎一聲,目光掃過城中繁華與城下蕭索,"我看這魏國朝堂,君王懈怠,大臣自保,民生凋敝,水利廢弛。若我留下,又能做什麽?"
    魏般既未吃驚,也未反駁,隻是沉默良久,終於苦笑道:"先生一語中的。這就是我心中想說的。先生乃天下大才,我魏國局麵如此,先君信陵君尚不能力挽狂瀾,又何苦拖先生下水?蛟龍需要的是大海,而不是淺灘。先生能助我完善底籌,已是我魏般之福,我魏國之幸。"
    他指向遠處:"看那城郊,早已殘垣斷壁;看那河道,久未疏浚淤塞不通;看那官道,年久失修寸步難行。魏國的衰敗,不是一日之寒。"
    "那你為何還要堅持?"李明衍反問,直視魏般的眼睛。
    魏般望向夜空,目光仿佛回到了數十年前:"我自幼習文,年少時常體弱,當時我覺得自己在一批孩子中最為無用,我經常覺得自己是先君撫養的少年中的恥辱。但先君每每鼓勵我,人最重要的是勇敢,而勇敢不在於體格與外表,而在於是否敢在孤獨中堅持做對的事情,敢在看不清未來眾人害怕時繼續前行。我受信陵君言傳身教,早已將個人榮辱置之度外,哪怕隻有一線希望,也要竭盡全力。我等雖無法改變朝堂,但至少能保全這最後的底籌,為魏國留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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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目光投向城下的工地,聲音低沉:"更何況先君竭盡心力所留之底籌,尚未完成。哪怕魏國已是窮途末路,我也要讓先君的遺誌得以實現,讓大梁多延續一日,便是一日。"
    李明衍望著魏般堅毅的側臉,心中湧起一股敬意。在這個注定走向衰亡的國家裏,仍有人像魏般這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堅守著最後的信念。
    "也許先生看不到希望,但每當我看到城中的孩童嬉戲,看到農夫田間耕作,看到商賈往來交易,我便知道,我所守護的,不隻是一個國家的名號,更是這片土地上無數百姓的生活。"魏般的聲音低沉而堅定,"隻要底籌完工,我魏國便能多延續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這十年、二十年內,會有多少人得以平安度過一生?會有多少孩童得以長大成人?這,不值得嗎?"
    李明衍沉默不語,隻覺得胸中湧動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感動與悲壯。他忽然想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種種際遇——在蜀地遇見李冰父子,在涇水之渠遇見鄭國,在鹹陽遇見秦王嬴政,在大梁遇見魏般與張耳。每一次相遇,都讓他深刻感受到這個時代的殘酷與偉大。
    這些話讓李明衍陷入沉思。他知道魏般的堅持多麽可貴,也明白自己隱瞞禹工遺跡真相的決定是對的——有些希望,哪怕是渺茫的希望,也比絕望更有價值。他的目光穿過城牆,看向遠處點點燈火的工地,那裏的工匠們正在默默實現著一個或許無法實現的夢想。
    "魏兄所言,令我汗顏。"李明衍終於開口,聲音中帶著幾分敬意,"我會再留幾日,確保陣眼工程順利完成。之後..."
    "之後先生必須離去。"魏般接過話頭,語氣堅決,"大梁不是先生久留之地。先生學識淵博,誌向遠大,當去尋找更適合施展才華之處。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先生所學的水利之術,定能造福萬民。"
    魏般轉過頭,直視著李明衍的眼睛,那目光熱烈又悲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明衍兄的路,和我不同,但我已經很知足了!"
    兩人相對無言,熱淚盈眶。城下燈火,城上星光,皆為見證。
    ····
    離別之日,細雨蒙蒙。魏般、張耳等人親自送李明衍一行至城門,雨滴打濕了眾人的衣衫,卻無人在意。
    "先生此行,不知何去?"魏般問道,眼中滿是不舍。
    李明衍沉吟片刻:"或許先去趙國一行,再向齊國尋訪。禹王九州水脈,各地皆有痕跡,我欲一一尋訪,以完整其圖。"
    魏般聞言,從懷中取出一枚銅質令牌,令牌上刻有精美的雲紋,中間赫然是"信陵君"三字。他雙手奉上:"此乃信陵君令,憑此令牌,在魏國定當通行無阻。我先君客居趙國十年,若明衍兄去趙國,亦可尋先君舊部,或有助益。"
    他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即使國家衰敗,忠義之士仍在堅守。"此令非同小可,我不敢收受。"
    "世事如棋,我輩皆為棋子,唯有情義長存。"魏般把令牌塞到了李明衍手中,握著他的手說,"先君在世時常說,天下雖大,知己難尋。此令贈予明衍兄,方不辱沒先君之物。"
    李明衍接過令牌,隻覺沉甸甸的,不僅是重量,更是其中蘊含的情誼。李明衍深深一揖:"魏兄大義,明衍銘記於心。"
    張耳的態度已與初見時判若兩人,對李明衍滿是不舍和敬重。那日初遇時的警惕與冷漠,早已被真摯的友情取代。
    "李兄此去,張某心中如失所依。"張耳聲音微啞,眼中泛著異樣光彩,"初時見兄,以為不過水工方士;今日別兄,方知蛟龍出水。"
    李明衍深深一揖:"張兄坦蕩磊落,義薄雲天,得兄這份友誼,明衍三生有幸。"
    魏般在一旁笑道:"張耳現在已經是李兄的人迷了。你可知道,他最近新收的門客,都是照著李兄的身高模樣找的。還真別說,有個楚地來的小夥子竟有幾分相似,被他奉若上賓。"
    張耳聞言,不僅不惱,反而正色道:"我覺得人之麵相,確有說法。既然不能得李君之才,能夠得李君之風姿,也何嚐不可?況且能有李君氣度的,必定也非等閑之輩。"
    此言一出,眾人皆笑,連韓談也難得露出了微笑。
    張耳又牽來一匹駿馬,渾身雪白,惟有兩隻耳朵是淡黃色,兩隻眼睛、鼻子、嘴和四蹄純黑,神駿異常。"此馬名喚"照夜",乃我從塞北千裏挑選而來,日行三百裏不疲。"張耳將馬韁遞給李明衍,"亂世行路,需有良駒。此馬贈予李兄,聊表寸心。"
    李明衍深受感動,想要推辭,卻見張耳眼中滿是真誠,便鄭重接過馬韁:"多謝張兄厚贈。他日天下太平,願與兄共酌一杯。"
    張耳緊握李明衍雙手,眼中滿是真誠:"到那時,張某定當痛飲三日,以償今日離別之情!"
    臨行前,李明衍忽然向魏般和張耳提出一個看似隨意的建議:"城西北角地勢高,若遇大水或有裨益,此處宜重點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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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朋友若有所思地點頭,但顯然沒有完全理解其中深意。魏般隻當是李明衍對水圍係統的最後叮囑,張耳則笑著拍胸保證:"李兄放心,我必記在心間,絕不鬆懈。"
    此時鄧起已牽好了馬,阿漓和韓談也整裝待發。告別的時刻終於到來,李明衍深吸一口氣,朝著魏般和張耳深深一拜:"二位朋友保重。大梁蘊大義;魏國有忠良。願二位守護此城,安度時艱。"
    魏般和張耳還禮,相互道別。馬車緩緩駛離,李明衍跨上張耳贈送的白馬,回望城門。隻見魏般與張耳爬上城牆,久久目送。城牆之上,兩人的身影漸漸模糊在雨中,如同信陵君精神的最後守護者。
    "這兩位真是難得的朋友。"阿漓輕聲感歎。
    李明衍默默點頭,心中百感交集:既為結交真朋友而欣慰,又為隱瞞底籌真相而內疚。他不忍告訴魏般和張耳,無論他們如何努力,魏國的命運已被曆史注定。但他又何嚐不是在盡己所能,試圖為這注定傾覆的大廈增添一絲支撐?
    "照夜"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輕輕嘶鳴一聲,邁著矯健的步伐前行。
    遙望遠方,李明衍暗自祈禱:"願這座城池,能在亂世中長存;願這兩位朋友,能在風雨中安好。"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竟是他和魏般的最後一麵。命運的齒輪早已開始轉動,每個人都在其中扮演著各自的角色,無法逃脫。
    馬蹄聲碎,雨聲漸密。大梁城的輪廓在雨幕中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天地之間。一行人策馬揚鞭,向著遠方而去,背影漸漸融入茫茫雨色之中。
    城牆上,魏般和張耳依然佇立,直到再也看不見李明衍一行人的身影。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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