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往事眼中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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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的話音落下,室內氤氳著一股凝重的氣息。窗外,邯鄲城的燈火次第點亮,人聲喧囂漸遠,唯有一聲聲更鼓在幽暗中緩慢敲擊,如同歲月的脈搏。
    "死人?"李明衍微微一愣,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精神尚佳的老者,"老先生此言何意?"
    老者輕歎一聲,轉身走向窗邊。窗外,暮色已深,遠處龍台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宛如一座沉默的巨獸。他指了指那高聳的宮闕,語氣平靜而肅穆:
    "在那龍台眼中,在世人眼中,我已故去十載有餘。"老者轉過身,目光如炬,"自己本不該吐露姓名,但李先生已是平原君府上的恩人,當以性命相托,不應再有隱瞞。"
    他緩緩道:"老夫姓毛,名遂。知曉我尚在人世的舊部,都稱我為毛公。"
    "毛遂?"李明衍幾乎是脫口而出,"毛遂自薦的毛遂?"
    老者聞言,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想不到李先生竟還知道老夫往事,這世間知曉我事跡的人已不多矣。"
    李明衍心中暗道:你不知自己千年之後,一己之力貢獻了多少成語典故。麵前這位看似平凡的老者,竟是那位以"毛遂自薦"聞名天下的外交家,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此刻親見其人,宛如穿越千年的對話,令李明衍內心震撼不已。
    "先生曾隨平原君出使楚國,說服楚王聯趙抗秦,一戰成名,脫穎而出。"李明衍恭敬地問道,"不知後來為何再未聞先生消息?"
    毛遂沉默半響,眼神漸漸變得遙遠,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了數十年前的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他從腰間取出一個破舊的酒囊和兩個小巧的酒杯,倒出兩杯濁酒,將其中一杯推向李明衍。
    "出使楚國之後,老夫確實受平原君器重,成為其左膀右臂,共謀國事。"毛遂歎息一聲,聲音中帶著歲月的滄桑,"然而世事難料,我本以為此生可安心輔佐平原君振興趙國,不料長平之戰後,一切都變了。"
    他啜了一口濁酒,李明衍也跟著喝了一口,感受到那種苦澀在舌尖蔓延:"邯鄲之圍解後,趙國元氣大傷。整個國家將長平之戰的失敗歸咎於平原君貪圖上黨之地,使我趙國陷入困境。我作為平原君心腹,自然也被卷入漩渦之中,從朝堂上漸漸消失。"
    他的聲音漸漸升高,眼中閃爍著昔日的鋒芒:"然這些人哪裏知道,上黨之地深入我趙國腹地,如果給予秦國,則趙國無險可守。而秦趙之間,本就必有一戰,我國之戰未必不可勝。廉頗固守,雙方拚國力拚後勤,本就是對賭國運之戰!"
    說到這裏,毛遂整個人的氣度陡然變化,不再是方才那個頹敗的老者,而是幾十年前那個在楚王麵前慷慨陳詞的外交家。他一手拍案,雙目如電,麵容因激動而漲紅:
    "趙國之人,奢靡成風!秦國舉國而戰,傾盡國力;而我趙國公族呢?他們不願忍受長期作戰帶來的消耗,不斷鼓噪君王速戰速決!"毛遂手中酒樽顫抖,酒水灑落案上,如同當年浸染戰場的血跡,"強國滅亡,從來不始於疆場,而始於權貴的餐桌與寢宮。最終趙王臨陣換將,趙括雖英武果敢有乃父之風,卻被迫孤注一擲速戰,而後趙國潰敗,趙括臨陣戰死,四十萬精銳或被陣斬或被坑殺,邯鄲被圍,國幾乎滅矣!"
    李明衍聆聽著這番激烈陳詞,不禁為之動容。千百年後的史書,隻記載了"紙上談兵"的趙括,記載了平原君爭地之貪婪,記載了趙王臨陣換將之不明。卻未曾記載那些躲在華美錦衣下的貪生怕死之人,那些真正的長平之敗元凶,那些奢靡又短視的人,成功地逃過了兩次審判——當世的與後世的。曆史的公平有時候甚至不會到來,那些被時代辜負的忠義之士,隻能等待千年後陌生人的一聲歎息。
    "而直到此時,趙國公族仍有大量錢糧藏匿。"毛遂說到此處,眼淚不受控製地滑落,滴在陳舊的衣襟上,"若非李喜之父李談死諫,平原君帶頭散盡家財,趙國恐怕撐不到信陵君來救。"
    李明衍沉默不語。他已多次的深刻感受到,曆史是權力者書寫的默劇,真相常隱於華美辭藻之後。我們所知的曆史,不過是浮於水麵的冰山一角,英雄與罪人的標簽,有時也如同水與岸的交界,隨著時代潮汐不斷重塑。真正通達曆史的人,不是記住所有事件的人,而是能聽見曆史深處那些被淹沒聲音的人。
    "邯鄲之圍後,平原君還希望再振趙國,然天不假年,數年後便積勞成疾而逝。"毛遂抹去淚水,聲音低沉,"他死後,嫡子平庸,趙國朝堂也是人員更替,平原君一脈,也就開始沒落了。"
    他歎了口氣,繼續道:"之後趙王伐燕,我竭力反對。我趙國敵人乃秦國,豈能雙線作戰,與後方燕國為敵?然趙王不聽,仍要討伐,且作戰失利。我知道以趙王為人,如果戰勝,必會召我申斥,一旦戰敗,則會更加憤恨我等。為不給平原府再添禍患,我便對外稱已自刎而亡。至今已有一紀一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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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衍聽罷,心中翻江倒海。趙王雙線作戰依然不智,作戰失利之後又反責良臣,如此行事,何以用人?而毛遂索性假托自刎,也是看透了君王的本性。
    他不禁想到數百年後,袁紹與田豐之事,與此何其相似。河北之地的忠臣良將,均如此剛直貞烈,卻又苦於未逢明主。彼時彼刻,又恰如此時此刻。時間流轉,人事卻似乎永遠停滯不前。
    "到了公子高這裏,"毛遂繼續道,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希望,"公子有乃祖父之風,是一門的希望。但出質秦國後突然失去音信,問起秦國隻說是逃質獲罪,再無消息。今日多虧李先生告知公子下落,我等定當盡力,助公子在秦國脫困再起。"
    他頓了頓,目光炯炯地看著李明衍:"另外,聽聞先生想探尋禹工遺跡並聯絡我前太子,這需獲得趙王許可。老夫雖已隱退,但門人尚在,定會助先生運作。"
    毛遂突然壓低聲音,神情變得凝重:"不過,先生需格外留意我趙國朝堂當前炙手可熱之人——郭開。"
    "郭開?"
    "正是。"毛遂點頭,"先生之身份必成郭開重點關注對象,原因有三:一是秦國背景引人懷疑;二是水利專長恰逢趙國水利政治化;三是與贏嘉有舊,而郭開對此格外敏感。"
    李明衍眉頭緊鎖,細細思量這番話中的深意。毛遂已經清晰點明了趙國朝堂的權力格局與暗流。郭開此人,看來是趙國朝堂上的新貴,且與贏嘉勢如水火。
    ····
    七日後,一位身著官服的上卿,竟屈尊來到魏國館驛,麵見李明衍。此人自稱奉命前來,為李明衍引薦覲見趙王。李明衍知道,這必是毛遂在暗中運作的結果。
    次日清晨,趙國都城籠罩在一層淡淡的晨霧中。李明衍隨上卿穿過寬闊的禦道,步入趙王宮。秋日清晨的陽光灑在宮牆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宮牆之內,紅柱青瓦,錯落有致,顯示出趙國昔日的繁盛與氣派。
    步入大殿,李明衍立刻感受到一種詭異的氣氛。大殿兩側的官員涇渭分明:左側多文官,衣飾華麗,頭戴高冠,腰懸玉佩,麵色白皙;右側多武將,裝束簡樸,或著輕甲,或披戰袍,麵容堅毅,目光如炬。舉薦他的上卿立於左側,看來是文官一派。
    更有意思的是大殿中央,站著一群衣飾介於華麗與簡樸之間的官員,表情謹慎,似乎刻意保持中立。李明衍暗自觀察,將這複雜的政治生態盡收眼底。
    高台上,趙王端坐於龍案之後。他看上去年紀不大,約莫二十出頭,麵容清秀,著黑色龍紋朝服,頭戴冕旒。然而,他的眼神卻不似君王般沉穩有力,反而遊移不定,時而望向左側領頭的中年大臣,似乎在尋求某種暗示。
    那中年大臣約莫四十出頭,身著玉帶長袍,頭戴紫金冠,麵容溫和,舉止端方。他站在文官之首的位置,卻不言不動,僅以目光掌控著殿內氣氛。李明衍心中了然,此人必是毛遂所說的郭開。
    "臣李明衍,拜見大王。"李明衍按照禮儀深深一揖,靜待君王垂詢。
    大殿內一時肅靜,眾臣目光或明或暗地在李明衍身上遊移。趙王微微頷首,正欲開口,卻不自覺地瞥了一眼左側的郭開,似在尋求指引。
    郭開察覺君王的目光,嘴角泛起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隨即邁出半步,向君王行禮後才轉向李明衍。
    "我王日理萬機,容臣代問。"他聲音溫和,如春風拂麵:"先生持信陵君令牌入我趙境,想必與魏國淵源頗深?今日得以覲見我王,不知所為何事?"
    這問題看似隨意,卻字字探骨。李明衍心下一凜,隨即平靜作答:
    "在下本為秦國水工,因家事辭官遊曆列國。途經魏國時,曾有幸得信陵君府故人照顧,故持信陵君令牌。今入貴國,欲尋訪古禹水脈,研習先賢治水之術。"
    郭開目光微閃,似在評估此言真偽:"秦國水工?不知先生在秦為何職?又為何棄官遠遊?"
    李明衍敏銳地感受到,郭開對秦國之事,似乎了解並不深入。這與韓國張良、魏國魏般的情況截然不同,他們對李明衍的起落了如指掌。看來郭開在國外的情報網絡並不發達,這是個可以利用的弱點。
    他決定出言試探,看看郭開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在下曾主持秦國都城水利改造,後因家人卷入宮廷爭鬥獲罪,為保全性命,遂失爵位。"
    李明衍謹慎回應,觀察著郭開的反應。
    郭開若有所思地點頭:"噢?都城水利?"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利,"我國多有質子在秦國都城居住,王子嘉更是曾參與秦國朝堂,先生既在鹹陽為官,可曾與我國王子公子有所交集?"
    李明衍心中暗喜,驗證了自己的假設。郭開在國外的勢力確實有限,信息渠道也不通暢。這是個可利用的弱點。但郭開這一問看似隨意,卻巧妙地將話題引向贏嘉,且在暗示贏嘉與秦國朝堂多有牽連,殿中氣氛頓時緊繃。幾位老將麵色微變,中立派官員更是屏息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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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衍立刻意識到這是郭開的綿裏藏針:"確曾在鹹陽結識王子嘉,且在鹹陽水利中,曾共事分合,可惜王子對秦國之事不甚上心,故而交往甚淺。"他刻意淡化與贏嘉的關係,同時注意到郭開眼中掠過的一絲懷疑。
    "秦王與我國王子嘉素有交情,先生從秦來,今入我趙國..."郭開話中有話,似在暗示李明衍可能帶有某種政治目的。
    李明衍心中警覺,他心中已然了然:郭開不是在問話,而是在向所有人昭示立場——贏嘉與秦國不清不楚,而他從秦國來,若與贏嘉親近,即為對立麵。這是一種絕非善意的政治表態,也是對李明衍的警告。
    "上官誤會了。秦法嚴苛,令我家族蒙難,我更不敢妄議朝政。趙國王子貴重,絕非小人可以攀附。在下隻為水利技藝而來,絕無他念"
    郭開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他的臉色明顯緩和,隨即關懷的說道:"秦國嚴刑峻法,有先生不能用,也是秦國之哀。"
    帶李明衍來的上卿此時出列,建議請李明衍協助治理趙國水患。郭開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隨即欣然同意:"正應請先生先在邯鄲周邊考察,再議後事。"
    李明衍敏銳地捕捉到這番話中的權術——"邯鄲周邊"四字,恐怕會將他限製在邯鄲,而不許北上代地;"再議後事"則是模糊推延,無限期擱置。
    趙王隨之表態,準許李明衍在邯鄲周圍考察周邊水係,但需官員隨行"襄助",一個月後,可再行奏報。
    李明衍明白,這所謂的"襄助",實則是監視。然而目前來看,這已是最好的結果——至少他獲得了在趙國行動的合法身份。
    朝堂散後,一位侍從悄悄塞給李明衍一個竹簡。李明衍回到館驛,展開竹簡,隻見上麵寫著:"先生已入局中,郭開必派心腹盯梢,一言一行皆需謹慎。"
    竹簡上沒有署名,但李明衍知道,這必是毛遂的警示。
    他立於窗前,望著遠處的龍台,心中思緒萬千。那高聳入雲的宮闕,見證了多少英雄崛起,又有多少豪傑隕落。
    如果他想找到禹工遺跡,如果他想見到贏嘉,如果他想在這風雲變幻的亂世中存活,就必須比郭開更加謹慎,更加智慧,更加堅韌。
    風吹過窗欞,帶來一絲涼意。李明衍緊了緊衣襟,心中暗自籌謀著下一步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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