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江南火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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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寧二年的梅雨來得格外早。紹興府學宮的青磚地縫裏滲出細密水珠,沿著《元佑黨人碑》的殘跡蜿蜒而下,將碑上被鑿去的名字輪廓重新勾勒出來。陳硯秋的指尖觸到潮濕的磚麵時,那水痕突然變得滾燙——遠處明倫堂方向傳來焦臭味,混著鬆煙墨燃燒特有的苦辛。
十二具屍體排列得如同活字印版。
最前排的三具焦屍呈"品"字形跪坐,炭化的手臂平舉,指骨間夾著未燃盡的《唐鑒》殘頁;中間五具俯臥成行,脊椎骨顯露出被刻意折斷的痕跡;最後四具則以《廣韻》四聲次序倚牆而立,顱頂天靈蓋皆被掀開,顱內塞著卷成筒狀的策論。孟九皋的竹杖撥開最外側屍體的衣灰,露出內層襴衫上繡的"同文"暗紋——針腳裏纏著細如發絲的銅線。
"是磁針。"薛冰蟾的璿璣匣在雨中自動分解,三百六十枚銅針懸浮成紹興府全圖,"他們用身體做字模,骨節間距對應《集韻》反切。"
許慎柔的獨眼蒙著藥布。她蹲下身時,布條縫隙鑽出幾根茶芽,芽尖沾到焦屍立刻卷曲發黑。銀簪挑開一具屍體的口腔,齒縫間殘留的蠟狀物讓她喉頭滾動:"曼陀羅膏……死前都笑過。"
雨幕突然被染紅。學宮泮池方向飄來盞盞紙燈,每盞燈罩都糊著朱筆圈點的落第考卷。領燈的老儒生跛足而行,腰間蹀躞帶上拴著七方銅活字——"崇寧禁書詔禦製"。陳硯秋的殘印突然發燙,印匣內層滲出腥臭的墨汁,在青磚上蝕出《元佑黨籍碑》的拓本殘影。
"畢昇的子孫。"老儒生嗓音像被火燎過。他掀開領口,鎖骨處烙著"活字坊"三字,"昨夜字庫暴動,銅字自己跳進排版盤,印出這十二位的絕命詩。"
孟九皋的竹杖突然插入泮池。渾濁池水翻湧間,池底浮起塊鐵板——板上整整齊齊焊著三百六十個銅活字,每個字槽裏都積著層油脂。許慎柔的銀簪沾了油脂湊近鼻端,茶芽突然暴長三寸:"是腦髓……摻了鬆煙墨。"
紙燈群後方傳來木輪吱嘎聲。五個戴襆頭的少年推著架轉輪排字盤現身,盤上活字全是人牙雕刻而成。為首少年咧開嘴——他牙齦上釘著細小的銅活字,舌尖一頂就發出金石相擊之音:"諸位大人可知?雕版費工,活字費命。"
薛冰蟾的冰刃抵住少年咽喉時,對方袖管突然裂開,露出小臂內側密密麻麻的刺青——竟是微型《春秋》經注,每行字間都用朱砂畫著關節符號。陳硯秋的殘印突然飛向轉輪盤,印麵血光照射下,那些人牙活字竟滲出黑血,在雨水中組成十二首詩——正是明倫堂焦屍的絕筆。
"看排字盤軸心!"孟九皋竹杖橫掃,擊碎轉輪上層的"崇"字模。藏在軸心裏的銅管滾落出來,管內蜷縮著條蜈蚣——蟲背上金線拚出"同文種"三字。許慎柔的茶芽突然刺入蜈蚣口器,蟲體爆裂的瞬間,整個紹興府的狗同時狂吠。
學宮照壁後轉出隊廂兵,槍尖上挑著淋濕的宣紙。紙麵墨跡遇水化開,隱約可見"活字禁約"四字。領頭都頭踢了踢焦屍:"今早收到的樞密院劄子——凡私藏活字者,以謀逆論。"
老儒生突然狂笑。他扯開衣襟,胸膛上布滿活字排版留下的淤痕:"慶曆四年,畢昇獻活字於杭州府學,收字入庫;崇寧元年,韓大人命我等一夜排印《元佑文集》三百部;昨夜……"他喉頭凸起個移動的硬塊,突然咳出口血痰——痰裏裹著個帶血的"禁"字活字。
雨勢轉急。泮池鐵板上的活字開始震顫,那些嵌在字槽裏的腦髓混合物居然重新液化,順著筆畫凹槽流動起來。薛冰蟾的璿璣匣突然射出一把銅針,每根針都精準釘在活字的"捺"畫上——被釘住的活字立刻滲出黑水,在水窪裏組成《孟子》"民為貴"章句。
"是磁湯。"孟九皋的竹杖點向池底。杖尖帶起的淤泥裏混著磁石粉,"他們用磁粉調墨寫禁書,活字自然追著墨跡跑。"
許慎柔突然撕開藥布。她空洞的眼窩裏爬出茶枝,枝條尖端開著朵白花——花心吐出截舌尖,上麵紋著"同文樞密"的暗記。茶枝猛地刺入老儒生眉心,從他後腦穿出時,枝頭多了個蠕動的小人——那小人正用頭發編織微型《元佑黨籍碑》。
轉輪排字盤轟然炸裂。飛濺的人牙活字在空中自動拚成十二篇八股文,每篇破題處都嵌著片焦黑的指甲。陳硯秋的殘印突然裂成兩半,印麵血光在雨中交織成網,網上每個結點都掛著個蠶繭——繭衣透明,可見裏麵蜷縮著微型書生,正用骨筆在繭內壁默寫禁書。
"韓似道在養文蠱……"薛冰蟾的冰刃劃開最近一個蠶繭。裏麵的小人爆成團墨霧,霧中浮現臨安國子監的輪廓——監內古柏上掛滿類似的繭,樹根處埋著活字印刷用的鐵板。
都頭突然舉槍刺向老儒生。槍尖穿透胸膛的瞬間,老者皮膚下浮現出整張《元佑黨籍碑》的拓印紋路——那些被朝廷鑿去的名字,此刻正從他毛孔裏滲出黑血,在地麵重新組成完整的碑文。
雨停了。十二具焦屍突然同時坐起,炭化的胸腔裏傳出活字碰撞的脆響。他們裂開的頭骨內,三百六十枚銅活字正自動排版成新的禁書——第一頁標題是《崇寧科舉罪言錄》,著者署名處燙著陳硯秋的殘印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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