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字庫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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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興府的夜雨未曾停歇。
    陳硯秋指腹擦過畢氏印坊門楣上幹涸的墨跡,那烏黑竟順著指紋滲入肌理,在皮下凝成"崇寧"二字的反文。坊內傳來銅器碰撞的細響,不似人為,倒像是千百枚活字在字盤裏自行跳動。
    "鎖芯被熔了。"薛冰蟾的璿璣匣第三層彈出一根銀探針,針尖剛觸及門縫就彎成鉤狀——鎖孔裏灌滿了凝固的鉛液,鉛上留著幾道銳器刮痕,形如《說文解字》中的"刀"部篆文。
    孟九皋的竹杖突然橫在二人麵前。杖底沾著的泮池淤泥正冒出細密氣泡,泥裏夾雜的磁粉簌簌震顫,在青石板上排出北鬥七星的形狀。許慎柔蒙著藥布的獨眼轉向西牆,茶枝從布縫裏鑽出,指向牆根處一灘尚未幹透的血——那血漬邊緣呈現出鋸齒狀,像是被某種帶齒的銅器刮過。
    印坊內突然傳來"哢"的一聲脆響。
    三百六十個銅活字從字架上自行跌落,在青磚地麵拚出一篇完整的《阿房宮賦》。最末"楚人一炬"的"炬"字突然彈起,啪地嵌入門板,濺起的碎木屑在空中組成個"逃"字。
    "是磁暴。"孟九皋的竹杖在地上劃出《夢溪筆談》記載的磁偏角,"這屋子底下埋了磁石陣。"
    破門的瞬間,陳硯秋的殘印在腰間發燙。印坊正廳中央,五架轉輪排字盤正在無人操作的情況下緩緩旋轉,盤上的銅活字隨著轉動不斷變換位置,排出的文章從《論語》變成《孟子》,又變成朝廷明令禁毀的《元佑黨人奏議集》。北牆的字架上,所有"王"字部的活字都在顫動,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齊指向地板上的一道裂縫。
    許慎柔的茶枝突然繃直。她蹲下身,銀簪挑開地縫——下麵露出半片青黑色的磁石,石麵陰刻著"同文樞密"的朱印。薛冰蟾的冰刃插進地縫一撬,整塊地板轟然塌陷,露出底下三丈見方的地窖。
    腐臭味撲麵而來。
    地窖四壁釘著七排柏木架,每排架上擺滿陶罐,罐口封著浸過蠟的桑皮紙。最近一個陶罐的封紙已經破裂,罐口垂出幾縷花白頭發——發絲間纏著枚小小的銅活字,是個"罪"字。孟九皋的竹杖敲碎陶罐,骨碌碌滾出個風幹的人頭,額頭上烙著"活字匠"三字,口腔裏塞著團發黑的絲帛。
    "《嘉佑集》殘頁。"陳硯秋展開絲帛,蘇洵的策論文字在黴斑間依稀可辨,"是畢昇徒弟們的舌頭。"
    薛冰蟾的璿璣匣完全展開,三百六十枚銅針懸浮成汴京街坊圖。當她用冰刃挑起第二隻陶罐時,所有銅針突然轉向西北角——那裏堆著七口包鐵皮的樟木箱,箱體上布滿指甲抓撓的痕跡。
    第五口箱子鎖著黃銅密碼盤。盤麵刻著《廣韻》四聲圈點符號,轉輪邊緣殘留著血跡與碎肉。許慎柔的茶枝刺入鎖眼,枝頭白花吐出細絲,在鎖芯裏摸索片刻後,花瓣突然滲出鮮血——鎖開了。
    箱子裏整齊碼著十二層人皮。
    每張皮都被硝製得薄如蟬翼,皮上用磁粉調墨抄寫著完整《九經》。最上層的人皮右肩處有個"畢"字刺青,旁邊小楷注明"慶曆五年四月收"。陳硯秋的殘印剛觸及人皮,那些字跡就蠕動起來,在皮膚下重組為《活字印刷術》的秘方——"取磁石粉二錢,混童男腦髓……"
    "難怪字庫暴動。"孟九皋的竹杖挑起一張人皮對著油燈,光照下可見皮下血管紋路居然構成大宋疆域圖,"他們用活字匠的皮當字墊,怨氣滲入銅活字。"
    西北牆角突然傳來"咯"的一聲輕響。
    三百枚"心"字部的銅活字從架上飛起,暴雨般射向眾人。薛冰蟾的冰刃舞成光幕,被擊落的活字在地上彈跳著,每個字凹陷的筆畫裏都滲出黑血。許慎柔的銀簪刺穿一枚活字,簪尖帶出的不是銅屑,而是半截已經幹枯的指骨——骨頭上刻著"崇寧元年禁"五個小字。
    "箱子在動!"
    第七口樟木箱的鎖鏈突然崩斷。箱蓋被頂開的瞬間,滾出個渾身赤裸的老者——他皮膚上密密麻麻刺滿反寫的文字,十指指甲都被拔去,指尖卻沾著新鮮的墨汁。老者的喉嚨裏發出"咯咯"聲響,突然張口吐出一枚銅活字,是個"叛"字。
    "畢成子?"孟九皋的竹杖抵住老者下頜,"慶曆年間失蹤的活字監造官?"
    老者的瞳孔已經渾濁,卻精準地望向陳硯秋的殘印。他顫抖的手突然插入自己腹腔,扯出一段腸子——腸壁上用金線繡著《活字禁約》全文,末尾蓋著韓似道的私印。
    地窖突然劇烈震動。
    四壁的陶罐接連爆裂,上百個人頭滾落地麵,所有頭顱的嘴都一張一合,發出銅活字碰撞般的聲響。轉輪排字盤上的活字自動跳動著,在空中組成篇新的奏章——"崇寧二年五月十八日,活字匠三百六十人聯名狀告韓似道私設人皮字庫……"
    許慎柔的茶枝突然刺入畢成子眉心。老者皮膚上的文字開始蠕動,順著茶枝流向她的獨眼——當最後一個"冤"字流入眼窩時,老者的身體轟然倒塌,皮下骨骼居然全是銅活字熔鑄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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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磁源。"薛冰蟾的璿璣匣射出一把銅針,釘住滿地亂滾的人頭,"活字是被迫移動的。"
    陳硯秋的殘印突然飛向地窖頂棚。印麵血光照射下,可見橫梁上陰刻著《禹跡圖》——圖中長江與黃河的河道裏嵌滿細小的磁石。當他伸手觸碰黃河位置的磁石時,整張地圖突然滲出黑水,水流在空氣中組成韓府密室的立體圖影:韓似道正將人皮鋪在青銅板上,用活字錘敲打出新的《論語》注解。
    "是《同文種》最高階——人皮拓印術。"孟九皋的竹杖在地上畫出三個同心圓,"活字感應到母版召喚,才會自行排版禁書。"
    震動愈發劇烈。
    字架上的銅活字如蝗群般飛向眾人,在空中不斷變換著攻擊陣型——先是《周禮》"八刑"篇的文字化作箭矢,接著《春秋》"弑君"章句凝成長槍。薛冰蟾的冰刃削落一片"誅"字,那字裂開的瞬間竟濺出酸液,蝕穿了她的袖口。
    許慎柔突然撕開全部藥布。
    她空洞的眼窩裏伸出兩根茶枝,枝頭白花綻放的刹那,所有襲來的活字都停滯在半空——花瓣裏飄出的茶香在空氣中凝成《茶經》文字,與銅活字碰撞出清脆聲響。孟九皋趁機將竹杖插入地縫,杖底石犀殘片發出嗡鳴,震碎了西牆的磚石——牆後露出個磁石砌成的八卦爐,爐內燃燒的赫然是人皮與活字的混合物。
    "焚字爐。"陳硯秋的殘印壓向爐口,印麵血光與爐中青火相激,炸出七顆火星——每顆火星裏都裹著個慘叫的活字匠魂魄,"韓似道在煉字魂。"
    薛冰蟾的璿璣匣突然解體。三百六十枚零件飛向焚字爐,在爐口組成張細密的銅網——網上每個結點都刻著反寫的"活"字。當第一縷魂魄撞上銅網時,整個紹興府的狗突然集體狂吠,府學宮方向傳來十二聲鍾響。
    畢氏印坊的屋頂轟然坍塌。
    月光透過瓦礫照進地窖,那些散落的銅活字突然全部立起,在光柱下自動排成篇新的文章——標題是《活字鳴冤錄》,正文每個字都在滲血。陳硯秋伸手觸碰最上方的"冤"字時,所有文字突然化作血箭,向著臨安方向激射而去。
    許慎柔的茶枝萎蔫落地。她摸索著撿起一枚帶血的活字——是個殘缺的"活"字,"水"旁已經熔化。孟九皋的竹杖挑起地上的人皮,就著月光細看——皮上的文字正在緩慢消失,就像被無形的拓印碑吸走了墨跡。
    遠處傳來廂兵整齊的腳步聲。
    "子時三刻,焚毀畢氏印坊——"都頭的吼叫聲混著鬆油火把的劈啪聲,"奉樞密院劄子,活字之術永禁!"
    陳硯秋最後看了一眼地窖。在火光吞沒入口的瞬間,他看見三百六十個銅活字從灰燼中飛起,在夜空拚出《孟子》的最後一章——"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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