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活字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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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裹挾著汴京城的哭嚎聲,在殘破的街巷間盤旋。陳硯秋的十指深深陷進馬鞍兩側的活字盤,銅質的字模在顛簸中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無數文人在低聲哀歎。
薛冰蟾策馬在前,她的璿璣匣早已拆解重組,化作一副精密的活字分揀器,隨著馬背的起伏,匣內的銅齒輪不斷調整著活字盤的平衡。她回頭看了一眼,火光映照下,陳硯秋的臉被熏得黢黑,唯有那雙眼睛仍亮得驚人。
"再快些!"她厲聲喝道,"金軍的遊騎已經咬上來了!"
陳硯秋沒有回答。他的耳邊仍回蕩著秘閣坍塌時的轟鳴,孟九皋最後的九宮算圖刻在石渠邊緣,黑水漫過時,那些線條仿佛活了過來,在他腦海中不斷重組。他死死攥住韁繩,胯下的青驄馬噴著白氣,四蹄踏過結冰的汴河支流,冰層在重壓下發出不堪承受的脆響。
身後傳來女真人的呼哨聲,箭矢破空的尖嘯刺透風雪。一支狼牙箭擦著陳硯秋的耳際飛過,釘在前方的榆樹上,箭尾猶自震顫。他猛地伏低身子,活字盤在馬鞍上傾斜,幾枚《孟子》篇的陶活字滾落雪地,瞬間被馬蹄踏碎。
"不能停!"薛冰蟾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活字若丟,經義斷絕!"
陳硯秋咬緊牙關,猛地一夾馬腹。青驄馬吃痛,嘶鳴著加速,衝向前方狹窄的巷口。巷子盡頭,一隊金軍步兵正舉著火把挨家搜查,火光映照下,他們腰間的彎刀泛著冷光。薛冰蟾猛地勒馬,璿璣匣哢噠一響,匣口彈出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針尖淬著幽藍的光。
"走西巷!"她低喝一聲,銀針已無聲射出。最前方的金兵突然捂住脖頸,踉蹌兩步,轟然倒地。其餘人尚未反應過來,陳硯秋已策馬衝進西側的窄巷,馬蹄鐵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
巷子深處,一座廢棄的印書坊半掩著門。陳硯秋翻身下馬,活字盤的皮帶勒得他肩膀生疼。他踹開搖搖欲墜的木門,灰塵撲麵而來,印坊內堆滿了黴變的紙張和腐朽的雕版。薛冰蟾緊隨其後,反手扣上門閂,璿璣匣的齒輪飛速轉動,鎖芯發出細微的哢嗒聲,將門鎖死。
"暫時安全。"她喘息著說道,手指在活字盤上快速拂過,檢查是否有字模遺失。
陳硯秋沒有回應。他的目光落在印坊角落的一架殘破的轉輪排字盤上——那是畢昇當年改進活字印刷時設計的器械,如今覆滿蛛網,木架早已腐朽。他走過去,指尖觸碰排字盤的轉軸,木屑簌簌落下。
"我們帶不走全部活字。"薛冰蟾突然說道,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
陳硯秋猛地抬頭:"什麽?"
"馬匹負重有限,金軍封鎖了所有城門,水路也被截斷。"她解開璿璣匣的暗格,取出一張汴京地圖,上麵用朱砂標注了金軍的布防,"活字太重,必須取舍。"
"取舍?"陳硯秋的聲音陡然提高,"《論語》《孟子》《春秋》,你告訴我怎麽取舍?!"
薛冰蟾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孟子》最重,且金人已得部分雕版,可棄。"
"不行!"陳硯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民貴君輕,社稷次之——若棄《孟子》,與棄天下何異?"
印坊外傳來金軍的呼喝聲,火把的光亮透過窗紙,在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薛冰蟾猛地抽回手,璿璣匣的機關彈開,露出內層的暗格。她取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刀,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青芒。
"那就分裝。"她冷冷道,"你帶《論語》《春秋》,我帶《孟子》《尚書》。"
陳硯秋盯著她的眼睛,片刻後,重重一點頭。
兩人迅速拆解活字盤,銅模與陶字在油布上分類排開。薛冰蟾的手指在字模間翻飛,將《孟子》篇的活字逐一挑出,塞入璿璣匣的暗層。陳硯秋則用印坊內殘存的麻繩,將《春秋》活字捆紮成束,綁在馬鞍兩側。
突然,印坊的後窗傳來一聲輕響。
陳硯秋的手瞬間按上腰間的短刀,薛冰蟾的銀針已夾在指間。窗欞被輕輕推開,一張蒼老的臉探了進來——是國子監的老刻工周師傅,他的右臂裹著滲血的麻布,左手卻緊緊抱著一隻樟木匣子。
"周師傅?!"陳硯秋又驚又喜。
"快走……"老人喘息著翻進窗內,將木匣塞給陳硯秋,"金人燒了秘閣,但老朽藏了這套……"
匣子打開,裏麵整齊排列著《周易》的銅活字,每一枚字模的邊緣都刻著細密的卦象。
"畢昇親鑄的……"周師傅的嘴角滲出血絲,"當年隻刻了這一套……"
薛冰蟾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老人,指尖搭上他的脈搏,臉色驟變:"箭傷入腑,沒救了。"
周師傅卻笑了,染血的手抓住陳硯秋的衣襟:"活字……不能絕……"
話音未落,印坊的大門被猛地撞開,木屑飛濺。三名金軍重甲兵持斧衝入,為首的百夫長獰笑著舉起戰斧:"南蠻子,交出字模!"
薛冰蟾的銀針已破空而出,正中百夫長的眼窩。那人嚎叫著後退,剩餘兩名金兵怒吼著撲來。陳硯秋拔刀迎上,刀鋒與斧刃相撞,火星迸濺。他的虎口震裂,鮮血順著刀柄流淌,卻死死抵住金兵下壓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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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周師傅突然暴起,獨臂抱住另一名金兵的腿,生生將其拖倒。那金兵反手一刀捅進老人後背,周師傅卻死死不放,嘶聲吼道:"活字——走啊!"
薛冰蟾的璿璣匣噴出鐵索,纏住房梁,她借力蕩起,雙腿絞住持斧金兵的脖頸,猛地一擰。骨裂聲清晰可聞。陳硯秋趁機一刀捅進麵前金兵的咽喉,熱血噴了他滿臉。
兩人喘息著對視一眼,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印坊外,更多的火把正匯聚而來。
"出城!"薛冰蟾一鞭抽在馬臀上,青驄馬嘶鳴著衝進風雪。陳硯秋緊隨其後,懷中的樟木匣緊貼胸口,《周易》的銅活字在顛簸中相互碰撞,發出清越的聲響,如同遠古的鍾鳴。
汴京的城牆已在望,城門處金軍的鐵騎來回巡視。薛冰蟾突然調轉馬頭,衝向城牆一側的排水暗渠——那是當年修建汴河水利時留下的暗道,如今被冰雪半掩。
"下馬!"她低喝一聲,翻身落地,璿璣匣的齒輪咬合,變作一柄細長的鉤鎖。她甩出鉤鎖,釘住城牆磚縫,試了試力道,轉頭看向陳硯秋:"活字捆緊,我拉你上去。"
陳硯秋將活字盤用麻繩牢牢縛在背上,抓住鉤鎖的繩索。薛冰蟾的臂力驚人,竟真的一寸寸將他拽上城牆。風雪呼嘯,他的指尖早已凍得失去知覺,卻死死攥著繩子不放。
當他的膝蓋終於抵上城牆垛口時,一支冷箭突然從黑暗中射來,深深紮進他的右肩。陳硯秋悶哼一聲,險些鬆手。薛冰蟾猛地發力,將他整個人拽上城頭。
"走!"她斬斷鉤鎖,指向城外漆黑的曠野。
陳硯秋踉蹌著站起,肩頭的箭矢隨著動作晃動,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他沒有停下,活字盤的重量壓得他脊背彎曲,卻也讓他的腳步更加堅定。
城牆下,金軍的追兵已至,火把連成一片血色的海洋。薛冰蟾最後看了一眼燃燒的汴京,轉身躍下城牆。陳硯秋緊隨其後,墜入茫茫雪夜。
風雪吞沒了他們的身影,唯有活字在馬鞍上輕輕碰撞,如同文明最後的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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