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朱衣渡江

字數:3912   加入書籤

A+A-


    長江北岸的蘆葦蕩在寒風中低伏,枯黃的葦杆相互摩擦,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是無數流亡者在竊竊私語。陳硯秋的肩傷已經潰爛,箭矢雖已拔出,但金人的鐵鏽混著河水的濁氣滲入血肉,每走一步都像有火炭在骨縫裏灼燒。
    薛冰蟾走在前方,她的璿璣匣早已拆解重組,變作一副精巧的羅盤,指針在青銅盤麵上微微顫動,指向南岸隱約的燈火。她的靴子陷進江灘的淤泥裏,發出濕黏的聲響。
    "還有三裏。"她沒有回頭,聲音冷硬如鐵,"渡口有金人的哨卡。"
    陳硯秋沒有答話。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樟木匣的邊緣,《周易》活字的棱角透過木板硌著他的肋骨。自汴京陷落,他們已輾轉半月,活字盤的重量壓垮了兩匹馬,如今隻剩下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騾,馱著《論語》和《春秋》的陶活字,在泥濘中艱難跋涉。
    蘆葦叢忽然一陣晃動。
    薛冰蟾的銀針已夾在指間,陳硯秋的短刀也無聲出鞘。葦杆分開,鑽出三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最大的不過十五六歲,最小的才及腰高,三張髒汙的臉上唯有眼睛亮得驚人。
    "是太學生!"最大的少年突然跪下,"求先生帶我們渡江!"
    陳硯秋認出了他們身上殘破的襴衫——那是國子監外舍生的裝束。最小的那個孩子從懷中掏出一塊沾血的饅頭,怯生生地遞過來:"先生……吃。"
    薛冰蟾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渡口有金人,帶上他們就是送死。"
    陳硯秋接過饅頭,掰成三份塞回少年們手中:"跟著我們,別出聲。"
    ——
    渡口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刺目。金軍的戰船橫亙江麵,船頭的鐵鉤上掛著幾具屍體,隨江風輕輕搖晃。岸邊的木樁上釘著一塊木板,用歪斜的漢字寫著"南人渡江者斬"。
    薛冰蟾伏在蘆葦叢中,璿璣匣的銅鏡反射著渡口的布局:"東側兩名哨兵,西側有篝火,至少五人。"
    陳硯秋的視線卻落在江邊一艘破舊的漁船上——船頭坐著個戴鬥笠的老漁夫,正慢悠悠地補網,對近在咫尺的金兵視若無睹。
    "那人不對勁。"陳硯秋低聲道,"金人為何不殺他?"
    薛冰蟾的瞳孔微微一縮:"是餌。"
    話音未落,渡口西側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金兵押著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走向江邊,為首的百夫長舉起彎刀,用生硬的漢話喊道:"南蠻子奸細!祭江神!"
    刀光閃過,第一顆人頭已落入江中。
    最小的太學生猛地捂住嘴,發出一聲嗚咽。陳硯秋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卻見老漁夫突然抬頭,鬥笠下的眼睛直直看向他們藏身的蘆葦叢——那雙眼竟是一片渾濁的白色。
    "來了。"薛冰蟾突然道。
    江麵毫無征兆地沸騰起來。
    一道朱紅色的身影自上遊疾馳而來,踏浪如履平地。那人身著四品朱色官袍,腰間玉帶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手中卻持一柄出鞘的寶劍,劍鋒所過之處,江水自動分開。
    "趙明燭!"陳硯秋幾乎脫口而出。
    金軍的號角聲撕裂夜空。箭雨向江心傾瀉,卻在那人周身三尺外紛紛墜水。趙明燭的劍尖挑起一道水幕,浪花在空中凝結成無數細小的冰針,暴雨般射向渡口。金兵的慘叫此起彼伏,篝火被冰針擊中的瞬間,竟爆出詭異的藍色火焰。
    "現在!"薛冰蟾一把拽起最小的太學生,衝向漁船。
    陳硯秋背起活字匣緊隨其後。老漁夫早已掀開船板,露出底下藏著的另一套朱色官服——竟是崔月隱常穿的式樣。漁夫的白眼珠轉向他們,嘶聲道:"更衣!快!"
    江心傳來震耳欲聾的爆裂聲。趙明燭的劍鋒劈開一艘金軍戰船,木屑混著殘肢飛上半空。借著這陣混亂,陳硯秋和三個少年鑽進船艙,薛冰蟾則迅速換上那套朱衣,將璿璣匣卡在腰帶內側。
    "崔大人呢?"陳硯秋急問。
    老漁夫的手指向江南:"三日前已渡江……這衣裳是她留下的。"
    漁船突然一晃,金軍的鐵鉤已搭上船幫。薛冰蟾猛地推開艙門,朱衣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她指尖的銀針破空而出,正中鉤索的麻繩,同時璿璣匣射出一道鐵索,纏住江心漂浮的半截桅杆。
    "抓緊!"
    漁船被鐵索拽得猛然傾斜,幾乎立起。陳硯秋死死抱住活字匣,三個太學生像幼鳥般蜷在他身旁。江水灌入船艙的刹那,他看見趙明燭的劍鋒劃過最後一艘戰船的桅杆,巨大的帆布轟然墜落,將渡口的金兵盡數掩埋。
    漁船在激流中瘋狂旋轉。薛冰蟾的朱衣被浪花打濕,顏色愈發鮮豔如血。一塊碎木擊中她的額角,鮮血順著眉骨流下,她卻恍若未覺,十指死死扣住璿璣匣的機關。
    江心突然出現一個漩渦。
    "抱元守一!"老漁夫的白眼珠突然翻正,露出漆黑的瞳孔。他枯瘦的手掌拍向船板,整艘漁船竟垂直立起,順著漩渦的邊緣疾速下滑。陳硯秋的背重重撞上艙壁,活字匣的鎖扣崩開,《周易》銅活字嘩啦啦灑出——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一隻蒼白的手突然從漩渦中伸出,穩穩托住墜落的字模。
    崔月隱的臉浮出水麵。
    她的朱衣早已褪色,長發散在江水中如同蔓延的血絲。更可怕的是,她的脖頸以下竟纏滿了泛黃的紙卷——那是被江水泡發的科舉試卷,每一張都寫著黜落考生的名字。
    "接住……"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雙手將銅活字一枚枚按回匣中,"活字不能散……"
    漩渦突然擴大,漁船被一股巨力拋向高空。陳硯秋在失重中看見南岸的燈火越來越近,而崔月隱的身影已重新沉入江心,唯有那些試卷還在水麵上漂浮,墨跡暈染開來,將整段江流染成黑色。
    漁船重重砸在淺灘上,龍骨當場斷裂。陳硯秋被甩出船艙,活字匣脫手飛出——
    一雙繡著雲雁的官靴穩穩踩住匣子邊緣。
    趙明燭的劍尖挑起樟木匣,輕輕一拋,銅活字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分毫不差地落回陳硯秋懷中。這位皇族出身的監考官轉身麵向長江,朱衣下擺滴落的江水竟帶著淡淡的墨色。
    "金人不敢渡墨江。"他輕聲道,"這是大宋三百年科舉,黜落者的血淚。"
    北岸的金軍果然沒有追來。他們的戰船在江心打轉,像是被無形的屏障阻隔。陳硯秋艱難地爬起來,發現三個太學生雖然渾身濕透,卻都緊緊抱著懷中的饅頭——那早已泡發成糊狀,卻仍死死攥著不放。
    薛冰蟾的朱衣在月光下漸漸褪色。她解開腰帶,露出內層用礬水寫就的密文——那是南渡後重建科舉的章程,字跡遇水不化,反而愈發清晰。
    "走。"趙明燭的劍鋒指向南方,"臨安已在望。"
    陳硯秋最後看了一眼長江。江心的漩渦早已平息,唯有幾張試卷隨波起伏,像是不肯沉沒的亡魂。他緊了緊懷中的活字匣,轉身踏入南方的黑暗。
    喜歡不第河山請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