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的春雷滾過汴京城時，金人的鐵蹄正踏碎大相國寺的銅鍾。陳硯秋蜷縮在秘閣廢墟下的石渠邊，耳中仍回蕩著孟九皋臨終刻下的九宮算圖在墨池中溶解的聲音。他的手指深深摳進渠岸的裂縫，指尖觸到某種冰涼堅硬的紋路——那不是普通的磚石，而是漢代太學生刻在石渠底部的星象圖。
    "找到了。"
    薛冰蟾的聲音從石渠另一端傳來。她手中的璿璣匣噴出三尺長的鐵索，釘在渠頂搖搖欲墜的梁木上。借著鐵索晃蕩的力道，她像隻雨燕般掠過墨池表麵，靴尖點過之處，黑水泛起奇特的波紋——那些漣漪相互碰撞時，竟浮現出《周禮》的零散句讀。
    陳硯秋掙紮著爬向渠心。金軍焚毀秘閣的大火已經燒了三天三夜，此刻殘存的梁柱仍在劈啪作響，熱浪炙烤著石渠中的墨水，蒸騰起帶著鬆煙味的霧氣。他的膝蓋碾過渠底的碎石，突然感到一陣刺痛——低頭看去，那些看似隨意的碎石排列，竟組成了一幅微縮的汴京城防圖。
    "墨池九竅不是機關。"薛冰蟾的銀簪挑開一塊鬆動的青磚，露出底下暗藏的銅管，"是整座汴京的地脈。"
    銅管中突然湧出渾濁的水流。陳硯秋下意識後退，卻見那水流在渠底自動分流，沿著石縫刻出的溝壑蔓延，轉眼間勾勒出完整的黃河水道圖。更詭異的是，當水流經過某處凹陷時，水麵突然浮起細小的鐵砂——那是從秘閣倒塌的活字庫中泄漏的碎屑，此刻竟在水流帶動下組成《尚書·禹貢》的篇章。
    "金人在找這個。"薛冰蟾的指尖掠過銅管邊緣，沾上一層黑膩的膏泥，"汴京城的文脈樞紐。"
    遠處傳來女真語的呼喝聲。陳硯秋猛地撲滅手中的火折子，黑暗瞬間吞沒了石渠。完顏宗翰的親兵舉著火把衝進廢墟，鐵靴踏在殘存的《春秋》雕版上，梨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別動。"薛冰蟾的呼吸噴在陳硯秋耳畔，冰涼的手指按住他肩頭的箭傷，"看水麵。"
    墨池的黑水在金軍火把照耀下，竟像鏡麵般映出秘閣地下的全貌——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廢墟，在水中呈現出清晰的陣列：倒塌的書架組成八卦方位，燃燒的梁柱對應二十八宿，就連散落的活字都在水下排列成河圖洛書的陣型。
    完顏宗翰的金刀突然劈向水麵。
    刀鋒觸及黑水的刹那，整座石渠劇烈震顫。陳硯秋看見刀身上的契丹文咒語像活物般扭動起來，而墨池中的倒影突然翻轉——水中的"完顏宗翰"竟穿著宋朝官服，手中的金刀變成了翰林學士的朱筆。
    女真統帥暴怒的吼聲震落渠頂的灰土。他猛地拽過一名漢人通事，刀尖抵著那人的喉嚨逼問。通事顫抖的手指指向石渠東南角——那裏有塊看似普通的青磚，磚麵卻刻著幾乎被磨平的"熹平"二字。
    "蔡邕的石經殘片……"陳硯秋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東漢熹平年間立在太學的《論語》碑刻，曆經戰亂早已湮滅，不想竟被砌進了秘閣地基。
    金軍的鐵錘砸向青磚的瞬間，石渠底部突然裂開一道縫隙。黑水瘋狂湧入裂縫，在水流轟鳴中，陳硯秋聽見了某種古老機括啟動的聲響——不是金屬的咬合，而是巨石相互摩擦的悶響，就像傳說中秦始皇陵的封墓石。
    "走！"薛冰蟾的鐵索纏住陳硯秋的腰，將他拽向渠壁一處凹陷。
    完顏宗翰的親兵卻比他們更快。三名重甲武士已經躍入石渠，狼牙棒砸向那塊熹平石經。就在棒頭觸及磚麵的刹那，整塊青磚突然下沉三寸——
    墨池沸騰了。
    黑水像被無形的大手攪動，瞬間形成漩渦。漂浮的活字在渦流中重組，竟排列成《周易·係辭》的"天地定位"章句。更可怕的是，那些字句開始燃燒——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泛著青光的冷火，將觸及的女真武士瞬間凍成冰雕。
    完顏宗翰的金刀脫手飛出，釘在渠頂的《孟子》雕版上。這位滅遼破宋的女真名將竟踉蹌後退，他的鐵靴踩碎了渠邊幾枚陶活字，鞋底立刻結出厚厚的白霜。
    "漢人的妖術！"他用女真語嘶吼著，卻不得不一步步退出石渠。
    陳硯秋的指尖觸到了熹平石經的邊緣。碑文在千年後依然清晰可辨，隻是多了些奇怪的鑿痕——那是用漢代弩箭刻出的星圖，與他後背的"墨池九竅"刺青完全吻合。
    "不是妖術。"薛冰蟾的銀簪突然刺入石縫，"是地脈。"
    簪尖挑起的瞬間，整座汴京城的地麵傳來沉悶的轟鳴。陳硯秋感到腳下的大地像活物般蠕動起來，秘閣廢墟的瓦礫簌簌滑落，露出底下縱橫交錯的溝渠——那是比北宋更古老的水係，是漢代太學用來洗筆的暗渠網絡，曆經千年依然貫通全城。
    黑水順著暗渠奔湧而出。陳硯秋看見水流經過國子監舊址時，帶出了埋在土中的唐代《開成石經》殘片；流過大相國寺地宮，卷走了金人還沒來得及熔化的銅鍾；最後匯入汴河支流，將整段河水染成墨色。
    完顏宗翰的退兵號角在城外響起。
    當最後一隊金兵撤出秘閣廢墟時，陳硯秋終於癱坐在石渠邊。他的手掌按在熹平石經上，感受到某種細微的震顫——那不是機括的餘波，而是整座汴京城在地脈中蘇醒的脈動。薛冰蟾的璿璣匣自動展開，露出內層的銅製汴京微縮圖：此刻圖上所有水係都在發光，組成一幅星鬥錯落的"天官圖"。
    "金人帶不走汴京。"薛冰蟾指向暗渠流向的遠方，"隻要地脈還在，活字終有重見天日之時。"
    陳硯秋望向南方。熹平石經的裂縫中，一株嫩綠的草芽正穿透千年積塵，在燃燒的秘閣廢墟上投下纖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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