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黃河文祭
字數:4204 加入書籤
黃河水裹挾著初春的冰淩,在潼關古道的峭壁間發出雷鳴般的咆哮。陳硯秋站在河岸高處的殘碑上,看著十二名白發蒼蒼的老儒生懷抱《周易》雕版,緩步走向翻騰的濁浪。他們褪色的青衫被河風撕扯,露出內襯密密麻麻的朱批——那是幾十年來黜落舉子的試卷,墨跡早已與血肉融為一體。
"陳公子,接住!"
孟九皋的關門弟子李侗突然拋來一卷竹簡。陳硯秋伸手去接,卻發現那不是尋常書冊——竹片用黃河淤泥黏合,展開後竟是一幅用魚骨拚成的河圖。魚骨上刻滿細小的卦象,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青光。
"恩師臨終前刻的。"李侗的嘴唇凍得烏紫,手指向河心一處漩渦,"金軍的樓船辰時必過那道水門。"
陳硯秋望向河麵。渾濁的浪濤間,確實有塊巨大的礁石時隱時現,形似伏龜。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當浪花拍打礁石,水霧中就會浮現出《尚書》的殘句,轉瞬又被濁流吞沒。
薛冰蟾的璿璣匣突然發出刺耳的蜂鳴。她單膝跪在殘碑邊緣,匣中銅齒輪瘋狂轉動,拚出一行《春秋》僖公二十八年的經文——"天王狩於河陽"。
"就是現在!"
十二名老儒同時躍入黃河。
最先入水的周祭酒雙臂大張,懷中《周易·上經》的棗木雕版在觸水瞬間解體。令人震驚的是,那些散落的字塊並未隨波逐流,而是像受到某種牽引般,徑直沉向河底暗礁。緊接著,第二位老儒的《周易·下經》版片入水,這次字塊竟逆流而上,在漩渦邊緣排列成八卦陣型。
金軍的樓船恰在此時出現在河道拐角。
完顏婁室的旗艦"鐵浮圖"破浪而來,船頭包鐵的撞角劈開漂浮的冰淩。這位滅宋主帥立在船樓,正用契丹語喝令弓弩手瞄準岸上的流民。突然,他腳下的甲板劇烈震顫——河底升起無數氣泡,氣泡破裂時發出的聲響,竟似太學生晨讀的吟誦。
"祭河神——"
李侗的嘶吼淹沒在突然爆發的浪濤聲中。第三位老儒的軀體被漩渦吞沒的刹那,黃河水居然一分為二,露出河底布滿刻痕的古老岩床。陳硯秋看見那些岩縫裏嵌著數以千計的青銅刀幣,每枚刀幣的環首都拴著半截竹簡——是曆代科舉落第者的"投水遺書"。
"放箭!"
金軍的狼牙箭遮天蔽日般傾瀉而下。第四位老儒後背中箭,卻依然死死抱住《係辭》雕版。他的鮮血染紅河水的瞬間,那些沉底的字塊突然浮起,在浪尖組成"亢龍有悔"的卦象。更可怕的是,卦象四周的河水開始急速旋轉,形成一道水牆,將半數箭矢原路反彈回去。
完顏婁室的金刀劈斷一支倒飛回來的箭矢,刀鋒卻在觸及水麵時突然鏽蝕。這位女真名將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鐵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紅鏽,而旗艦的龍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整條船正在被無形的巨口啃噬。
第五位老儒躍入水中時,懷中抱的是《說卦傳》雕版。這次字塊沉底後,河床的岩縫突然噴出渾濁的黑泉。泉水所到之處,金軍戰船的吃水線以下瞬間爬滿藤壺,那些原本需要數年才能長成的貝類,竟在幾個呼吸間就封死了船底的排水孔。
"繼續!"
薛冰蟾的銀簪突然刺入陳硯秋的虎口。鮮血順著簪身滴落在魚骨河圖上,那些早已幹枯的魚骨竟蠕動起來,自行重組為洛書陣型。她拽著陳硯秋跳下殘碑,奔向河岸一處不起眼的土丘——那裏裸露著半截漢白玉碑額,刻著"大唐貞觀七年製"的字樣。
第六位老儒的《序卦傳》版片入水時,黃河徹底暴怒了。
一道十丈高的浪牆憑空立起,浪頭裏裹挾著無數青銅刀幣。這些沉睡河底數百年的古幣,此刻像飛蝗般撲向金軍戰船。完顏婁室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帥旗被刀幣削成碎片,而旗艦的牛皮帆布瞬間千瘡百孔——每個孔洞邊緣都殘留著銅鏽,仿佛被某種腐蝕性的液體灼穿。
"是酒!"陳硯秋突然醒悟,"他們在雕版上塗了苦蘖酒!"
唐代貢院的秘方——用苦蘖酒浸泡過的木料遇水即釋出強酸。薛冰蟾的璿璣匣哢噠一聲彈開暗格,露出裏麵三枚陶製的"酒藥印"。這是孟九皋生前按《天工開物》複原的古法,能將尋常米酒化作蝕金腐鐵的毒液。
第七位、第八位老儒相擁入水。他們懷中的《雜卦傳》雕版在激流中解體,字塊像活物般攀附上金軍的鐵索。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浸泡過苦蘖酒的木字,竟在銅鐵表麵蝕刻出《禮記·王製》的篇章——"山川神隻,有不舉者為不敬"。
完顏婁室的旗艦開始傾斜。
當第九位老儒的軀體被漩渦吞沒時,河底突然升起十二尊青銅鼎的虛影——那是漢武帝元狩年間立在太學的禮器,早已湮滅在戰火中。此刻這些虛影卻清晰如實質,鼎身上的銘文在水中燃燒,將觸及的女真士兵燙得慘叫連連。
"陳公子!碑文!"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李侗的呼喊讓陳硯秋渾身一震。他撲向那截唐碑,用短刀刮去表麵的苔蘚。隨著泥土剝落,碑身露出密密麻麻的刻痕——不是漢字,而是用科舉試卷的"犯諱字"組成的星圖。每個被朱筆圈出的"忌字"都對應天穹某顆星辰,連起來竟是北鬥九星的變異排布。
第十位老儒的白發在浪尖一閃而逝。
他懷中的《文言傳》雕版入水後,黃河突然改道。不是自然意義上的改道,而是河水在某段河道突然立起,像一堵水牆般垂直流淌。金軍的三艘艨艟戰艦收勢不及,徑直衝入垂直的水幕,卻在穿過水牆後消失無蹤——仿佛那麵水牆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戶。
薛冰蟾的璿璣匣指針瘋狂旋轉。她突然抓住陳硯秋的手按在唐碑底部,那裏刻著枚巴掌大的八卦圖。當他的血跡滲入卦象凹槽時,整段黃河河道響起編鍾般的轟鳴。
第十一位老儒躍向河心。
這位曾主持過崇寧五年貢舉的老學士,在入水前突然撕開衣襟——他的胸膛上刻滿了黜落考生的姓名。鮮血湧出的刹那,河底的青銅刀幣全部立起,像無數微型墓碑般組成八卦陣型。完顏婁室的旗艦龍骨發出不堪重負的斷裂聲,而黃河水竟然開始倒流!
"最後一位!"
李侗自己抱著《易緯》雕版衝向河岸。這位年輕的太學生回頭看了陳硯秋一眼,突然露出釋然的微笑:"恩師說,地脈即文脈。"
他的身軀沒入濁浪的瞬間,整條黃河突然靜止。
不是結冰,而是像被無形大手按住的綢緞,所有浪頭凝固在空中。陳硯秋看見水珠裏倒映著無數考場場景:童子試的號舍、鄉試的朱卷、殿試的唱名……而每一滴水珠的核心,都有一枚活字在緩緩旋轉。
完顏婁室的金刀當啷落地。
這位征服過無數城池的女真統帥,此刻卻對著凝固的黃河跪了下來。他的鐵甲已經鏽穿,露出胸口大片的潰爛——那些潰爛的皮膚上,不知何時浮現出漢字形狀的傷痕,細看竟是"天道好還"四個楷書。
靜止隻持續了三次心跳的時間。
當黃河重新奔湧時,十二位老儒的軀體早已消失不見。河麵上漂浮著無數雕版殘片,每塊殘片上都閃爍著瑩瑩青光。金軍的艦隊像烈日下的雪人般消融,而岸邊那截唐碑突然迸裂,露出內層用玉版刻的《蘭亭序》——每個"之"字的鉤挑處都釘著一枚青銅刀幣。
薛冰蟾的銀簪突然指向下遊。
在黃河重新變得渾濁的水麵上,漂來十二個密封的陶罐。每個陶罐都用朱砂寫著卦名,而罐口的蜂蠟上印著清晰的指紋——是那些老儒生右手拇指的"墨押",科舉閱卷時用作防偽標記。
陳硯秋撈起最近的陶罐。蠟封剝落的瞬間,濃鬱的酒香撲麵而來——罐中不是酒液,而是用苦蘖酒浸泡的活字,每個銅字都鋥亮如新。他忽然明白了孟九皋臨終的囈語:
"文脈不斷,地脈不滅。"
喜歡不第河山請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