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商盟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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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的汴京,燈火如晝,尤其是位於內城核心區域的樊樓一帶,更是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達官顯貴、豪商巨賈的車馬絡繹不絕。然而,今夜城中最為隱秘也最顯權勢的宴飲,卻並非在那些眾所周知的繁華場所,而是在臨近舊曹門、一處看似不起眼,實則戒備森嚴的深宅大院內。
    這處宅院屬於“四海盟”——一個由掌控汴京乃至大宋東南西北重要商貿命脈的巨商組成的聯盟。其成員或明或暗,能量驚人,據說能左右市舶司的關稅高低,影響漕運的配額分配,甚至對邊關榷場的開閉都能遞上話去。
    馬車在林府門前停下,陳硯秋跟隨林振元下車,立刻有身著青衣、眼神精悍的仆從迎上前來,無聲地引著他們穿過幾重院落。院中古木參天,亭台樓閣布局精巧,看似雅致,但陳硯秋敏銳地察覺到暗處有不少氣息沉穩的身影,顯然是護衛。
    林振元今夜穿著常服,但氣度雍容,他側頭對陳硯秋低聲道:“今日帶你來見見世麵,四海盟的諸位掌櫃,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你多看,多聽,少言。”
    “小婿明白。”陳硯秋點頭應下,心中卻警鈴大作。林振元突然帶他參加如此核心的商人聚會,絕非“見世麵”那麽簡單。這很可能又是一次更深入的試探,或者,是試圖將他進一步拉入這個利益共同體。
    宴會設在一座寬敞的花廳內,燈火通明,卻並非尋常的燭火,而是用了數十盞製作精巧的鯨油燈,光線穩定而明亮。廳內布置極盡奢華,紫檀木的桌椅,官窯的瓷器,牆上掛著名家真跡,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清雅而昂貴的合香氣息。
    已有十餘人先到,皆是中年或老者,衣著看似樸素,但料子無一不是頂級蘇錦或蜀錦,腰間佩玉,指戴扳指,氣度沉凝,眼神銳利,與尋常官員的官威不同,這是一種掌控巨大財富和資源所帶來的、內斂而逼人的氣勢。
    見林振元進來,眾人紛紛起身寒暄,稱呼多為“林公”或“振元兄”,態度頗為熱絡,顯然林振元在此間地位不低。他們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陳硯秋身上,帶著審視與探究。
    “林公,這位便是今科榜眼、您的乘龍快婿陳硯秋陳大人吧?果然一表人才,氣度不凡!”一位身材微胖、麵團團富家翁模樣的人笑著拱手,他是汴京最大的糧商,姓朱。
    “朱員外過獎了,小婿年輕,還需諸位多多提點。”林振元笑著回應,將陳硯秋引薦給眾人。陳硯秋一一見禮,態度不卑不亢。
    落座之後,宴席開始。菜肴之精美,器皿之奢華,自不必說。但更讓陳硯秋心驚的,是席間的談話內容。
    起初,眾人隻是談論些各地的風物人情,奇珍異寶,但很快,話題便轉向了實質性的內容。
    一位來自東南、主要經營海外貿易的姓海的商人抿了一口酒,狀似隨意地說道:“聽聞市舶司的王提舉不日將調任兩浙漕司,這新任提舉的人選……不知朝中諸公可有定論?若是來個不懂海事、一味嚴查的,我等海商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立刻有人接話,聲音低沉:“海兄不必過慮,王提舉高升是好事。新任提舉嘛……據聞吏部已初步擬定了幾個人選,最終花落誰家,還要看這幾日廷推的結果。不過,度支司的韓員外郎,似乎對此職頗有興趣,他嶽家便在明州,於海事不算陌生。”
    陳硯秋心中一動,度支司韓員外郎?他記得此人,似乎與那位審批漕糧改道文書的王郎中關係密切。這些人竟然在宴會間,如此輕描淡寫地討論著一位重要官員的任免,而且信息如此具體、迅速,遠超正常商人所能接觸的範疇!
    接著,又有人提起了漕運:“今年江南漕糧入庫已近尾聲,隻是近來河北水情不穩,聽說有幾批漕糧臨時改道真定府了?這調度……不會影響明年春灌前各路的糧餉發放吧?”
    一位瘦削精幹、主要經營布匹和鹽業的姓沈的商人笑了笑,接口道:“劉掌櫃多慮了。真定府倉儲充足,暫存些糧草無妨。況且,此舉亦是未雨綢繆,以備北邊……嗬嗬,你懂的。倒是川蜀那邊的茶馬司,近來損耗似乎大了些,賬目上怕是有些難做,還需度支司的同僚們多多通融才是。”
    茶馬司損耗!陳硯秋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緊。這些人不僅知道漕糧改道,甚至連茶馬司賬目上的“損耗”都一清二楚!他們口中的“度支司同僚”,顯然就是指那些被滲透的官員。
    林振元此時也開口了,他撚著酒杯,慢悠悠地道:“通融自然是要通融的,規矩之內,行個方便,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隻要賬目做得‘漂亮’,些許損耗,也是情理之中。重要的是,西北那條線,不能斷。”
    西北那條線!陳硯秋幾乎可以肯定,這指的就是通過邊境藩部,向境外輸送利益的隱秘渠道!而“賬目做得漂亮”,分明就是指利用茶馬司等機構的賬目,來洗白和轉移非法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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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會的氣氛越發微妙,眾人言談之間,對朝廷官員的任免、政策的動向、乃至邊境的軍情,都似乎了如指掌,並且能夠施加影響。他們談論這些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時,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討論一樁普通的生意,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自信和漠然。
    陳硯秋感到一陣寒意。這個“四海盟”,絕不僅僅是商人聯盟那麽簡單!它更像是一個政商結合的龐大利益集團的核心議事機構。林振元作為這個集團的重要成員,其能量和地位,遠比他之前想象的還要高。
    他低下頭,假裝專注於品嚐一道炙子骨頭,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掃過席間的酒器。那是成套的定窯白瓷酒杯,釉色溫潤,造型典雅。當侍者為他添酒時,他借著接過的動作,指尖迅速在杯底摩挲了一下。
    果然!在光滑的瓷底中央,他摸到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凸起的刻痕。他借著飲酒的動作,將杯底對準燈光,用眼角的餘光瞥去——那是一個微縮的、線條流暢的圖案,正是他曾見過的,“清河”組織的紋樣!
    這些掌控著巨大財富的商人,果然也與“清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甚至可能就是其重要的資金來源和外圍執行者!
    更讓他心驚的是,他觀察到那些侍從在傳遞消息或聽從吩咐時,使用的手勢極為隱蔽和特殊。比如,當林振元輕輕敲擊桌麵三下時,立刻有侍從無聲地上前,為他更換了一道熱菜;當那位朱員外將筷子橫放在碗上時,便有侍從悄然退下,片刻後帶回一張小紙條遞給他。
    這些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實則是某種不為人知的暗號係統。這個四海盟內部,有著嚴密的組織和通訊方式。
    宴至中巡,氣氛更加熱烈。眾人開始談論起一些更具體、更敏感的商業操作,如何利用各地災荒囤積居奇,如何通過操縱交子匯率牟取暴利,如何與邊境將領合作,將一些違禁物資“夾帶”出關……言語之露骨,計劃之周密,讓陳硯秋這個見識過官場黑暗的人,也感到觸目驚心。
    他坐在那裏,臉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晚輩謙遜和好奇的笑容,內心卻如同被投入冰窖。他終於親眼見到了這個利益集團是如何運作的——他們通過賄賂和控製官員,獲取政策和信息優勢;通過操控商貿,攫取巨額財富;再利用這些財富,進一步鞏固和擴展他們的權力網絡。科舉,或許隻是他們吸納新鮮血液、控製文官係統的一個入口,他們的真正目標,是掌控整個帝國的經濟命脈,甚至……影響國策,左右國運!
    “硯秋。”林振元的聲音將他從翻騰的思緒中拉回,“你覺得諸位掌櫃所言如何?這經商之道,與為官之道,其實亦有相通之處,無非是洞察先機,善用資源,平衡各方罷了。”
    全桌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陳硯秋身上。他知道,這是林振元在逼他表態,或者說,是在觀察他融入這個圈子的程度。
    陳硯秋放下酒杯,臉上露出適度的感慨之色,斟酌著詞句道:“嶽父大人教誨的是。今日得聞諸位前輩高論,方知商海波瀾壯闊,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其中智慧,確非小婿以往所能想象。為官者牧民,經商者通有無,皆需洞明世事,方能有所作為。”
    他這番話,既表達了“見識”和“感慨”,又巧妙地避開了對具體敏感話題的評論,顯得圓滑而不得罪人。
    林振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未再追問。席間眾人也紛紛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繼續推杯換盞。
    宴會持續到子夜時分方散。回府的馬車裏,林振元閉目養神,許久才淡淡道:“今日所見,可還適應?”
    陳硯秋謹慎答道:“大開眼界,亦感……責任重大。”他用了“責任”二字,語義模糊,可作多種解讀。
    林振元輕笑一聲,意味不明:“是啊,責任重大。既然入了這個門,有些擔子,遲早要扛起來。你是個聰明人,當知何為進退,何為取舍。”
    馬車在寂靜的街道上行駛,車輪聲格外清晰。陳硯秋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被燈籠映照得光怪陸離的街景,心中一片冰冷。
    四海盟的夜宴,像是一幅赤裸而猙獰的畫卷,在他麵前展開,揭示了隱藏在科舉舞弊、漕糧改道、茶馬疑賬、軍械異動背後的,那個龐大、貪婪且毫無底線的利益怪獸的真實麵目。
    他原本以為自己在對抗的,是一個操控科舉的學術腐敗集團,現在看來,那不過是冰山一角。他麵對的,是一個政商勾結、滲透到國家各個毛細血管的龐大黑影,其目標之宏大,手段之狠辣,遠超他的想象。
    而他自己,如今已半隻腳踏入了這個黑影的核心圈子。是福是禍?是機遇還是陷阱?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從今夜起,他必須更加小心,更加警惕。他看到的、聽到的這一切,必須盡快傳遞給趙明燭和薛冰蟾。這個四海盟,以及它背後所代表的勢力,必須被揭露,被鏟除!
    否則,國將不國。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將翻湧的心緒強行壓下,臉上恢複了一片平靜。麵具,還需要戴得更牢一些。在這商盟夜宴的華美表象之下,暗流已然化作洶湧的漩渦,而他,正身處漩渦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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