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妻子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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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四海盟宴飲歸來,陳硯秋表麵如常,內心卻如同壓了一塊千斤巨石。商賈巨富們談論官員任免、操控國策時那輕描淡寫的語氣,酒杯底部的隱秘紋樣,侍從們無聲的暗號手勢……一幕幕在他腦中反複回放,勾勒出一張龐大而令人窒息的利益網絡。他深知,自己窺見的不過是冰山一角,但僅是這顯露的一角,已足夠讓人心驚膽寒。
他在林府中愈發沉默,除了必要的請安和共同用膳,大多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書房裏,或讀書,或臨帖,看似沉靜,實則心緒如潮。他需要時間消化那夜的信息,更需要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行動。與趙明燭、薛冰蟾的聯係必須更加謹慎,四海盟的勢力盤根錯節,眼線恐怕無處不在。
林窈娘似乎察覺到了他隱而不發的沉重。她依舊保持著大家閨秀的端莊與疏離,但偶爾在廊下相遇,或是共同用膳時,她會不著痕跡地多看他一兩眼,那目光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關切,有探究,似乎還有一絲同病相憐的意味。
這日晚膳後,陳硯秋照例回到書房。秋夜已深,涼意透過窗縫滲入,他添了件外衫,坐在燈下,卻無心書卷。腦海中反複思忖著四海盟與“清河”的關係,以及林振元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嶽父帶他參與那樣的核心聚會,是接納,是考驗,還是引君入甕?
正當他心緒煩亂之際,門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
“姑爺,歇下了嗎?”是林窈娘的聲音,比平日更柔和幾分。
陳硯秋收斂心神,起身開門:“尚未,夫人有事?”
林窈娘獨自一人站在門外,手中提著一盞小小的絹燈,昏黃的光暈映著她清麗卻帶著一絲蒼白的臉龐。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寢衣,外罩一件藕荷色薄氅,青絲未束,隨意披散在肩頭,少了幾分平日的端莊,多了幾分罕見的脆弱與真實。
“妾身見書房燈還亮著,想必姑爺還在用功。”她輕聲說著,目光掠過陳硯秋略顯疲憊的眉眼,“秋夜寒涼,妾身命小廚房燉了盞燕窩,給姑爺補補身子。”
她側身示意,身後並無丫鬟跟隨,隻有她手中托盤上放著一隻青瓷燉盅。
陳硯秋心中微訝,側身讓她進來:“有勞夫人費心。”
林窈娘將托盤放在書案一角,卻並未立刻離開。她站在燈下,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薄氅的係帶,似乎在猶豫什麽。書房內一時靜默,隻聽得見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陳硯秋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看著她。他感覺到,今夜的她,與往常不同。
良久,林窈娘仿佛下定了決心,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陳硯秋,那雙平日裏總是帶著幾分淡漠和距離感的眸子裏,此刻竟漾動著清晰可見的憂思和一絲決絕。
“硯秋,”她忽然喚了他的名字,省去了往常的“姑爺”稱謂,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鄭重,“你近日……可是心中有事?”
陳硯秋心中凜然,麵上卻不動聲色:“夫人何出此言?不過是衙門公務繁雜,有些耗神罷了。”
林窈娘搖了搖頭,唇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你莫要瞞我。那日父親帶你赴宴歸來,你雖看似如常,但眉宇間的沉鬱,騙不過枕邊人。”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可是……那四海盟的夜宴,讓你看到了什麽?”
陳硯秋沉默不語,心中急速權衡。林窈娘今夜主動提及四海盟,是奉了林振元之命前來試探,還是她自己的意思?
見他不答,林窈娘向前走近一步,燭光在她臉上跳躍,映得她的眼神格外清亮,也格外哀傷:“我知道,你心中定然有許多疑惑,許多不安。嫁入陳家,非你我所願,乃是父親一手安排。你或許覺得,我不過是父親安插在你身邊的一枚棋子,監視你,牽製你。”
她的話語如此直接,讓陳硯秋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其實……”林窈娘的聲音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我又何嚐不是一枚棋子?一枚被用來維係林家與……與某些勢力聯係的棋子。”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鼓起莫大的勇氣,才繼續說道:“你可知我母家姓什麽?”
陳硯秋搖頭,他對林窈娘的母家知之甚少,隻隱約聽聞是河北大族,早已敗落。
“我母親,姓韓。”林窈娘吐出這三個字,目光緊緊盯著陳硯秋的反應。
韓?陳硯秋瞳孔微縮!是那個掌控科舉的“提線人”韓似道?還是真定府駐軍將領韓似道?抑或是……?
“並非朝中那位韓大人,也非邊關韓將軍。”林窈娘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緩緩道,“我外祖家,原是河北西路赫赫有名的韓氏,詩禮傳家,亦經營邊貿,與遼國、西夏皆有生意往來,家資巨萬。”
她眼中流露出追憶與痛楚之色:“然而,就在我十歲那年,韓家突遭大難。官府以‘勾結外邦、走私禁物’的罪名查抄了韓家,外祖父、舅舅們或死於獄中,或流放嶺南,諾大家業,頃刻間灰飛煙滅。我母親帶著我,僥幸逃回汴京林家,但從此鬱鬱寡歡,不出數年便……便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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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結外邦?走私禁物?陳硯秋心中劇震!這罪名,與如今他查到的軍械流失、資金北向何其相似!
“母親臨終前,曾拉著我的手說,”林窈娘的聲音哽咽起來,“她說,韓家是被人陷害的!隻因為外祖父不肯答應與‘清河’合作,不肯將家族經營的邊貿通道拱手相讓,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汙,這才招致滅頂之災!她讓我記住這血海深仇,有朝一日,定要查清真相,還韓家一個清白!”
說到這裏,她已是淚光盈盈,但她倔強地沒有讓淚水滑落,反而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地看向陳硯秋:“父親將我嫁與你,一方麵固然是因你榜眼身份,有利用價值;另一方麵,恐怕也是想借此將我牢牢拴在林家,免得我因母家之事,生出什麽事端,連累林家。甚至……或許他也存著心思,想看看你這個看似溫順、實則內裏自有丘壑的女婿,在得知這些內情後,會作何反應。”
她伸出手,從懷中取出一個用絲絹層層包裹的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打開。絲絹中躺著的,是半塊殘破的玉佩。玉佩質地溫潤,應是上等和田白玉,但斷裂處參差不齊,顯然是被強行毀壞。殘存的玉麵上,雕刻著繁複的水波紋樣,那紋樣……陳硯秋一眼便認出,與“清河”令牌上的水波紋部分吻合!但在這半塊殘玉的水波紋中央,卻多了一道清晰的、人為刻劃的斷裂痕跡,將原本流暢的紋路硬生生截斷!
“這是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是外祖母的遺物,也是當年韓家身份的象征之一。”林窈娘將殘玉遞到陳硯秋麵前,指尖微微顫抖,“母親說,完整的玉佩,紋樣與‘清河’信物相似,象征著韓家原本也有機會融入他們。但外祖父決裂之時,親手摔碎了玉佩,並刻下這道斷痕,以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誌!”
陳硯秋接過那半塊殘玉,觸手溫涼,卻仿佛有千斤之重。這不僅僅是一件信物,更是一段被掩蓋的冤屈,一個家族寧死不屈的見證,也是林窈娘深藏心底的血淚與仇恨!
他抬起頭,看向眼前這個看似柔弱,內心卻蘊藏著如此巨大痛苦和決心的女子。他一直以為她隻是林振元手中的提線木偶,卻沒想到,她同樣是被命運擺布、身負血海深仇的可憐人。她嫁入陳家,既是枷鎖,或許……也成了她暗中追尋真相、為母家複仇的唯一途徑?
“夫人……”陳硯秋開口,聲音有些幹澀,“你為何……今夜要將這些告知於我?”這無異於將她的軟肋和底牌,暴露在他這個名義上的丈夫、實則立場未明的人麵前。
林窈娘淒然一笑,笑容中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絲釋然:“因為我看得出來,你與他們不是一路人。你看四海盟那些人的眼神,有震驚,有厭惡,唯獨沒有貪婪與迎合。你身在曹營,心……未必在漢。”
她頓了頓,目光懇切而堅定:“我獨木難支,在林家如履薄冰,查了這麽多年,所知依舊有限。但你不問,你看到了更多,也更有能力去追尋真相。我將這些告訴你,並非要你為我韓家複仇,那太沉重。我隻希望……若你將來真的能揭開那‘清河’的黑幕,能否……能否還我外祖家一個公道?讓世人都知道,韓家並非叛國逆賊,而是不肯同流合汙的犧牲品?”
她的請求如此卑微,又如此沉重。陳硯秋看著手中那半塊殘玉,又看向林窈娘那雙充滿了希冀與絕望交織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同情、震撼、責任……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他沉默了片刻,將殘玉小心地放回林窈娘手中的絲絹上,卻沒有立刻包裹起來,而是輕輕按了按她的手背,感受到她指尖的冰涼。
“夫人,”他鄭重地開口,目光坦誠而堅定,“陳某雖不才,但自幼亦知‘公道’二字。令外祖家之冤屈,我今日既已知曉,便不會坐視不理。我所追尋的,不僅僅是科舉場上的清白,更是這朗朗乾坤下的公道。若有機緣,必當盡力。”
他沒有給出絕對的承諾,因為前路艱險,他自身尚且難保。但他給出了他的態度和原則。
林窈娘聞言,眼中強忍的淚水終於滑落,但她卻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帶著淚光的笑容。她迅速用絲絹包好殘玉,收回懷中,仿佛重新披上了保護的鎧甲。
“多謝……”她低聲道,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如此,我便……便不算孤身一人了。”
她後退一步,恢複了平日那種端莊的姿態,隻是眼角微紅,泄露了方才的情緒波動:“燕窩快涼了,姑爺趁熱用吧。妾身……不打擾了。”
說完,她微微頷首,轉身離去,身影消失在書房門外的黑暗中,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陳硯秋獨自站在燈下,良久未動。書案上那盞燕窩早已沒了熱氣,但他心中卻因方才那番交心之言,而翻湧著難以平息的波瀾。
妻子交心,意外同盟。
他從未想過,在這危機四伏的林府之中,在這樁充滿算計的政治婚姻裏,竟然會以這樣一種方式,找到一位潛在的、同樣渴望揭開黑暗的盟友。
林窈娘提供的線索至關重要。韓家的覆滅,直接指向了“清河”組織為了掌控邊貿通道而進行的殘酷清除行動。這印證了他之前的猜測,這個組織的目標遠不止科舉,他們是要壟斷所有能帶來巨大利益的通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而林窈娘的存在,也讓他對林府的內部情況有了新的認識。林振元並非鐵板一塊,他身邊最親近的女兒,心中卻埋藏著反叛的種子。這或許……是一個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清冷的夜風吹入,試圖冷卻紛亂的思緒。
前路依然迷霧重重,危險環伺。但今夜,他並非一無所獲。他得到了一份沉重的信任,一個意外的同盟,以及……繼續前行、揭開更多黑暗的、更堅定的決心。
他看向林窈娘離去的方向,目光深沉。
這場在黑暗中的博弈,因為這一絲微弱卻真實的聯結,似乎又多了一分堅持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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