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驚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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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佑三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才剛入冬月,汴河沿岸便已見了薄冰,呼嘯的北風卷著殘葉,刮在臉上如同刀割。天色總是陰沉沉的,仿佛醞釀著一場巨大的風雪,壓得人喘不過氣。
陳硯秋坐在書房裏,炭盆燒得旺旺的,卻依然驅不散那從心底裏透出的寒意。他麵前的書案上,攤開著幾張寫滿密語的紙張,旁邊是那塊僅剩小半的、來自薛冰蟾的墨錠。
自那日破譯出“墨池祭”的財務本質已過去數日,他動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最隱秘的渠道,試圖聯係薛冰蟾,獲取那關鍵的密碼本,但都石沉大海。薛冰蟾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再無任何音訊。這種異常的沉寂,讓陳硯秋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是軍器監內部出現了變故?還是她的調查已然暴露,遭遇了不測?
與此同時,朝堂之上,關於河北轉運使人選的爭奪已進入白熱化。吏部提出了幾個人選,各方勢力明爭暗鬥,互相攻訐。林振元近日也顯得格外忙碌,常常深夜才歸,臉色凝重。陳硯秋能感覺到,府內的氣氛也隨著外界的變化而愈發緊繃,老林和那些仆役的目光,似乎比以往更加無處不在。
他不能再被動等待了。薛冰蟾的失聯,意味著他可能失去了破譯墨錠內容的最直接途徑。但他不能放棄,必須利用手中已有的所有線索,拚湊出盡可能完整的圖景。
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裏,摒除一切雜念,將數月來收集到的所有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般,一一攤開在腦海中,試圖找到那根能將它們串聯起來的線。
川蜀來的、印鑒異常的匯票,指向“蘭台舊友”詩社舊人掌控的錢鋪,資金最終流向西北……
漕糧改道真定府,礬水密信揭示其目的是“俟河冰合,貨通遼塞”……
茶馬司賬目上異常的“損耗”核銷,金額與舊案失蹤官銀吻合,資金通過監事趙允升等人操作,流向不明……
軍器監弩機編號被篡改,通過私人鏢行運往邊境可疑地點“野狼峪”,意圖流入西夏藩部……
四海盟夜宴,巨商談論官員任免、政策動向如數家珍,酒器底部刻有“清河”紋樣,顯示政商勾結的深度……
三司鹽鐵、戶部、度支皆發現巨大漏洞,貪墨資金數額驚人,部分通過海外商船轉移至倭國、占城……
“墨池祭”實為加密賬目集會,記錄非法資金流向,最新情報顯示一筆代號“鴞羽”的十萬貫財物即將運往遼國南京……
林窈娘透露母家韓氏因不肯合作遭“清河”陷害覆滅,顯示組織對邊貿通道的誌在必得和殘酷清除……
河北轉運使之爭,關乎“貨通遼塞”計劃能否順利實施……
所有的線索,如同無數條涓涓細流,起初各自蜿蜒,看似毫無關聯,但當他站在更高的角度俯瞰時,卻發現它們最終都匯聚向同一個方向——北方!
資金流向西北、真定府囤糧、弩機流向西夏邊境、資金轉移遼國、韓家因邊貿被滅、河北轉運使爭奪、貨通遼塞計劃……
一個龐大、驚人且令人毛骨悚然的陰謀輪廓,逐漸在陳硯秋的腦海中清晰起來!
這個以“清河”為名、隱藏在科舉舞弊背後的利益集團,他們的目標,絕不僅僅是操控官員晉升,攫取財富那麽簡單!他們是在利用所掌控的科舉資源、財政權力、商貿網絡和軍事漏洞,構建一個跨越宋、遼、西夏三國的地下帝國!
他們通過科舉安插人手,控製關鍵職位;通過三司漏洞和四海盟的商貿網絡,瘋狂斂財並洗錢;通過操控漕運、茶馬貿易,囤積戰略物資;甚至不惜篡改軍械編號,向境外輸送利器!
而這一切的最終目的,很可能就是為了在北方製造事端,或者說,是利用北方的威脅來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貨通遼塞”……這或許不僅僅是走私牟利那麽簡單。在黃河冰封,交通便利之時,大規模向遼國輸送的,可能不僅僅是普通的貨物,還可能包括糧食、軍械、乃至……情報!他們是在資敵!是在用大宋的血液,去滋養潛在的敵人!
而他們之所以如此做,動機可能極為複雜。或許是為了換取遼國對其在宋境內活動的默許甚至支持;或許是妄圖在宋遼之間維持一種危險的平衡,以便他們左右逢源,長久地掌控權力和財富;又或者……他們有著更加瘋狂、更加駭人聽聞的終極目標——例如,在適當的時機,引狼入室,借助外部的壓力來清洗內部,甚至……顛覆這個他們無法完全掌控的趙宋王朝!
這個推斷讓陳硯秋渾身冰冷,如墜冰窟。如果他的猜測是真的,那麽他所麵對的,就不是一般的貪腐集團,而是一群毫無家國底線、意圖操控國運、甚至不惜以山河破碎為代價來滿足私欲的巨蠹國賊!
難怪他們如此處心積慮,如此喪心病狂!科舉舞弊、貪墨國帑、倒賣軍械……在這些足以誅九族的大罪背後,隱藏著的,竟然是如此滔天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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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書房門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打斷了他翻江倒海的思緒。
“姑爺。”是林窈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陳硯秋迅速將桌上的紙張收起,調整了一下呼吸,起身開門。
林窈娘站在門外,臉色比平日更加蒼白,手中捏著一張小紙條。她不等陳硯秋開口,便迅速將紙條塞進他手裏,同時以極低的聲音快速說道:“剛收到的消息,趙明塵……通過特殊渠道遞來的。”
陳硯秋心中一震,立刻將紙條攥緊。
林窈娘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帶著深深的憂慮,補充了最後一句:“邊關密報,遼國近期在邊境頻繁調動,其軍中……出現了製式宋弩。”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匆匆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道的陰影中。
陳硯秋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緩緩展開那張被汗水微微浸濕的紙條。
紙條上的字跡潦草,顯然是倉促間寫成:
“弩機事泄,冰蟾被困軍器監,暫無性命之憂,然難以接觸。密碼本未能獲取。河北轉運使之爭,彼等已占上風,恐數日內即有結果。另,據可靠線報,遼主近年身體欠安,內部權力交接暗流洶湧,似有勢力急於立威或鞏固地位……‘鴞羽’恐與此相關。時近立秋,黃河即將進入淩汛期,望兄台萬分珍重,伺機而動。”
紙條末尾,沒有署名。
陳硯秋將紙條湊到燭火前,看著它迅速蜷縮、焦黑、化為灰燼。
所有的猜測,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側麵的印證!
薛冰蟾果然出事了!她被變相軟禁在軍器監,密碼本無法獲取。這意味著他暫時無法破譯那塊墨錠中關於“鴞羽”的具體信息。
河北轉運使之爭,對方即將得手!一旦這個關鍵職位落入其手,“貨通遼塞”的計劃將再無阻礙!
而最致命的是,遼國邊境的異動和軍中出現的宋弩,直接證實了軍械流失的嚴重後果!遼國內部權力鬥爭激烈,有勢力急於立威……這完美地解釋了為什麽“清河”組織要在這個時間點,急於將代號“鴞羽”的巨額財物運往遼國——這很可能是一筆針對遼國某方勢力的政治獻金,旨在影響其內部決策,甚至可能是在資助一場針對大宋的邊境衝突!
用大宋的財富和軍械,去資助遼國的鷹派勢力,挑起邊釁……如此一來,他們既能向遼國示好,又能利用外部壓力來迫使大宋朝廷更加依賴他們這些“能臣”,進一步鞏固其權位!甚至可能借戰亂之機,清洗異己,攫取更大的權力!
其心可誅!其罪當剮!
陳硯秋感到一陣眩暈,他扶住書案,才勉強站穩。
驚蟄未至,但驚雷已在他心中炸響。
他仿佛已經聽到了北方邊境傳來的戰鼓聲,看到了黃河冰麵上悄然北去的車隊,感受到了那即將席卷而來的、血雨腥風的寒意。
時間,已經不再是緊迫,而是到了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
他不能再有任何猶豫,不能再等待任何外援。密碼本缺失,墨錠無法完全破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無能為力。
他手中還有線索,還有林窈娘這個意外的內應,還有趙明燭在外部可能的策應,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對手的全盤計劃和最終目標!
他必須行動!必須在河北轉運使任命下達之前,在“鴞羽”送出之前,在黃河徹底冰封之前,找到辦法,阻止這一切!
他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得他衣袂獵獵作響,也讓他滾燙的頭腦瞬間冷靜下來。
窗外,夜色如墨,北風呼號,仿佛萬千鬼魅在咆哮。
驚蟄前夜,最是黑暗寒冷。
但他知道,他必須成為那劃破這沉沉黑夜的第一道閃電。
無論前方是萬丈深淵,還是刀山火海,他都必須走下去。為了薛冰蟾,為了無數被科舉舞弊斷送前程的寒士,為了邊境可能因資敵軍械而流血的將士,也為了這個看似繁花似錦、實則已站在懸崖邊緣的王朝。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目光投向北方,變得無比堅定。
決戰,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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