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淩汛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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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佑三年的寒冬,仿佛要將整個汴京都凍結在肅殺之中。臘月過半,北風愈發淒厲,刮過禦街兩側光禿禿的槐樹枝椏,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萬千冤魂在哭訴。鉛灰色的天幕低垂,連日不見陽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混合著煙塵與冰雪氣息的冷冽。
    陳硯秋坐在書案前,指尖冰涼。自那夜收到趙明燭密信,得知薛冰蟾被困、河北轉運使之爭即將塵埃落定,他的心便如同被這臘月的寒氣浸透,沉甸甸,冷颼颼。密碼本無法獲取,意味著那半塊墨錠中關於“鴞羽”行動最核心的機密——交接時間、地點、方式——依舊是一團迷霧。他如同一個手持藏寶圖卻看不懂標記的旅人,明知前方有巨大的危險,卻不知它具體會從何時、何地降臨。
    時間不等人。他不能再枯等。
    今日,他以查閱曆年科舉策論中涉及河工治理的優秀卷宗為由,來到了三館之一的史館。這個借口合情合理,他如今的身份是翰林院侍講學士,雖品階不高,卻有出入館閣查閱典籍的便利。更深層的目的,則是希望能從浩如煙海的檔案中,找到任何可能與“貨通遼塞”、“鴞羽”行動相關的蛛絲馬跡,尤其是與黃河淩汛、河北路相關的記載。
    史館內比外麵更顯陰冷,高大的書架林立,散發著陳年墨卷和防蛀草藥混合的沉悶氣味。隻有少數幾位老吏在慢吞吞地整理著卷宗,嗬出的白氣在昏暗的光線下嫋嫋消散。陳硯秋尋了一個僻靜的角落,攤開請求調閱的目錄——主要是近二十年的《河渠誌》、《河北路轉運司紀要》以及相關年份的《時政記》。
    卷宗被一一送來,堆積在寬大的案幾上,如同小山。他埋首其中,指尖拂過或新或舊、帶著不同磨損痕跡的紙頁,目光快速掃過那些用精煉官牘語寫就的文字。他看得極快,大腦飛速運轉,不僅要理解字麵意思,更要捕捉字裏行間可能隱藏的異常。
    大部分記錄都是程式化的公文:某年某月,某處堤壩加固,用工幾何,耗材多少;某處河道疏浚,長度若幹,征發民夫若幹;某年淩汛情況,水位幾何,有無險情……枯燥,繁瑣,卻是一個龐大帝國維持其生命脈絡的原始印記。
    然而,當他翻閱到皇佑元年、二年的部分河工款項核銷記錄,並與更早的,如慶曆年間類似規模的工程記錄對比時,一絲異樣感浮上心頭。同樣是加固險工段,同樣是采購草埽、木樁、石塊,近兩年的單項支出,似乎總比往年高出那麽一絲。這種差異極其細微,若非他心有所疑,刻意比對,幾乎會被忽略過去。就像是經驗豐富的廚師嚐湯,能品出那多出來的一撮鹽。
    他不動聲色,取出隨身攜帶的、薛冰蟾早年贈予他的那枚小巧玲瓏的象牙算籌這曾是她在格物院時把玩之物),借著從高窗透入的、微弱的天光,開始進行更精確的計算。他將工程規模、物料單價、人工費用逐一拆解,反複核算。
    汗水,從他的額角悄然滲出,並非因為勞累,而是因為心底逐漸泛起的寒意。
    不對,確實不對。
    以皇佑二年秋,河北路大名府段的一次大規模草埽更換為例。賬麵上記錄采購新草埽八千束,每束價格比慶曆八年同期上漲了五文錢。看似微不足道,但八千束便是四十貫。而類似這樣“合理”上漲的項目,在近兩年的河工賬目中,比比皆是!木材、石料、甚至民夫的夥食補貼,都有不同程度的、看似符合“市價波動”的增幅。零敲碎打,匯總起來,卻是一筆驚人的數目!
    他粗略估算,僅皇佑二年一年,整個河北路範圍內,有賬可查的治河款項,就有近三成,以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被巧妙地“蒸發”了!這絕非簡單的物價上漲所能解釋,這更像是一種係統性的、持續性的貪墨!
    是誰?誰有如此大的能量和膽子,能在關乎無數生靈性命的治河工程上動手腳?而且做得如此隱蔽,如此“合規”?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些核銷文書末尾的簽押和鈐印上。多個環節的官員都有涉及,但最終匯總核銷,並上報三司的,是河北路都水監的外丞,以及……河渠司!
    河渠司!這個名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他腦海中的迷霧!
    他猛地想起,前幾日破譯“墨池祭”密賬時,曾看到一個名字在資金流轉的某個環節一閃而過——河渠司使,鄭拓!當時他並未特別留意,因為資金很快又流向了別處。此刻,這個名字與眼前這觸目驚心的賬目異常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
    鄭拓……此人並非科舉正途出身,而是以父蔭入仕,據說攀附上了某位權貴,近年來官運亨通,才坐到了河渠司使這個油水豐厚的位置。而那位權貴,陳硯秋依稀記得,似乎與韓似道一黨往來密切!
    難道……這鄭拓,也是“清河”安插在關鍵職位上的一枚棋子?他們不僅貪墨科舉相關的利益,連這保境安民的治河款項也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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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這裏,陳硯秋隻覺得一股怒火直衝頂門,眼前都有些發黑。這群蠹蟲!他們吸食著國家的骨髓,卻將萬千黎民百姓的性命安危視若無物!
    他強壓下翻騰的氣血,繼續翻閱。當他的手指劃過一冊《皇佑二年河北路河工險段巡查記錄》時,停了下來。這是一本相對次要的檔案,記錄的是都水監官員日常巡查各險工段的情況。他原本隻是想快速掠過,但目光掃過“澶州段”時,一個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
    記錄顯示,該年十月,都水監一位姓王的判官曾巡查澶州某處名為“龍王口”的險工,並備注“舊埽穩固,唯根部略有朽蝕,建議來年汛前酌情更換”。然而,就在同一份檔案後麵附著的核銷清單裏,卻明確記錄著“皇佑二年冬,澶州龍王口,更換新草埽三百束”!
    巡查說“略有朽蝕,建議酌情更換”,而核銷卻顯示“已經更換”!時間僅僅相隔一個月!是那位王判官巡查不力,未能發現隱患,導致後來不得不緊急更換?還是……有人以“更換”之名,行虛報冒領之實?那三百束草埽,是否真的被更換了?還是僅僅存在於賬麵上?
    疑竇如同雪球,越滾越大。
    他立刻起身,又調閱了澶州地區近幾年的相關賬目和文書。很快,他發現這種“巡查無大礙,賬目有更換”的情況,並非孤例!在河北路多個州府的險工段記錄中,都出現了類似的矛盾!而被標記為“需要更換”或“已經更換”的草埽、木樁等物料,其采購來源,大多指向幾家固定的商號。陳硯秋默默記下了這幾家商號的名字。
    他坐回位置,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史館內冰冷的、帶著陳腐紙墨氣息的空氣。腦海中,一條線索逐漸清晰起來:
    “清河”通過鄭拓這樣的關鍵人物,係統性地、隱蔽地貪墨治河款項。手段主要是虛報物料價格、虛報工程量如將略微朽蝕報稱嚴重必須更換,甚至無中生有)。貪墨所得的資金,通過那幾家特定的商號進行洗白,而這幾家商號……他仔細回憶,其中至少有兩家,似乎在四海盟夜宴那晚,聽那些巨商提起過,是他們關聯或者控製的產業!
    資金流入四海盟的網絡,然後呢?會不會有一部分,就像那川蜀來的匯票一樣,最終流向了西北?或者,與那代號“鴞羽”的十萬貫財物產生了關聯?
    他想起趙明燭密信中的最後一句:“時近立秋,黃河即將進入淩汛期,望兄台萬分珍重,伺機而動。”
    淩汛……武開河……
    一個更加可怕的想法,如同毒蛇般鑽入他的腦海,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如果……如果某些險工段所謂的“加固”、“更換”根本就是假的,或者偷工減料到了極致呢?那麽,一旦黃河真的發生嚴重的武開河,這些看似堅固的堤防,在這些被蛀空的關鍵點上,就會如同紙糊的一般,一觸即潰!
    “清河”這群人,難道僅僅是為了貪墨錢財?還是……他們有意製造或者放任一場巨大的天災人禍?一場足以震動朝野、引發政局動蕩的災難?
    他們想幹什麽?借機攻擊政敵?比如,將堤壩失修的責任推給現任的、不屬於他們派係的河北路轉運使?為他們即將上任的新轉運使鋪平道路?或者,有更深的圖謀?比如,利用災荒和流民,製造混亂,掩蓋他們“貨通遼塞”的行動?甚至……為北方潛在的軍事行動創造契機?
    思緒紛亂如麻,但核心的危機感卻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必須立刻核實,那些賬麵上問題最大的險工段,真實的狀況到底如何!尤其是那個澶州“龍王口”!
    然而,他如今身在汴京,身份敏感,行動受限,如何能親眼去看千裏之外的黃河堤壩?
    就在這時,史館門口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身著綠色官袍、神色緊張的吏員匆匆走了進來,徑直走向管理檔案的老吏,低聲而急促地說道:“快!調閱最近三年所有關於黃河淩汛的觀測記錄和河北路的急遞抄報!樞密院和政事堂的大人們急著要!”
    老吏不敢怠慢,連忙起身去查找。
    那綠袍吏員搓著手,在原地踱步,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自言自語般低聲道:“這下可麻煩了,河北路剛來的消息,說是冰情異常,怕是……怕是要有武開河之兆啊!”
    聲音雖低,但在寂靜的史館內,卻清晰地傳入了陳硯秋的耳中。
    他的心猛地一沉!
    預感成真!危機,已經不再隻是紙麵上的推測和賬目裏的異常,它已經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他強迫自己冷靜,迅速將剛才翻閱的、含有關鍵證據的幾份檔案內容,憑借過人的記憶力,牢牢刻在腦中,並將那幾家可疑商號的名字,用指甲在象牙算籌的背麵刻下了細微的印記。
    然後,他整理好麵前散亂的卷宗,恢複成原本無人動過的模樣,起身,麵色如常地走向那名綠袍吏員。
    “這位兄台,”陳硯秋拱了拱手,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與關切,“方才聽聞兄台提及河北冰情,可是有什麽緊急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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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吏員見陳硯秋身著翰林院官袍,氣度不凡,不敢怠慢,忙還禮道:“回稟學士,並非軍情,但亦是緊急事務。河北路都水監急報,今歲黃河封凍早,冰層厚,且上遊解凍跡象已現,下遊卻依舊堅固,蓄勢待發,極有可能形成武開河!冰棱一旦炸裂而下,威力無窮,沿途堤防……唉,隻怕危矣!”
    陳硯秋眉頭緊鎖,追問道:“可知哪些段落的堤防最為吃緊?可有提前加固?”
    吏員搖頭苦笑:“加固?談何容易!往年款項就捉襟見肘,今歲……唉,不瞞學士,急報中特別提及,澶州、大名府幾處往年的險工段,今歲巡查反饋情況不佳,草埽朽壞、根基不穩者甚多,正是最讓人憂心之處!”
    澶州!大名府!正是他剛才從賬目中發現問題最集中的區域!
    陳硯秋的心徹底沉到了穀底。他幾乎可以斷定,這不是天災,更是一場精心策劃、或者至少是被刻意縱容、甚至期待發生的人禍!
    那被挪用的三成款項,那賬麵上虛假的“更換”記錄,那可能早已腐朽不堪的草埽和木樁……這一切,都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災難鋪平道路!
    而負責此段的河渠司使鄭拓,這個“清河”的成員,在其中扮演了何等肮髒的角色!
    “多謝兄台告知。”陳硯秋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如此險情,確需朝廷及早應對。”
    他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史館。走出那沉悶陰冷的大門,凜冽的寒風撲麵而來,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沉重與冰冷。
    天空依舊陰沉,仿佛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暴。
    他抬頭望天,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雲層,看到了那條奔騰咆哮、冰棱蓄勢的黃河,也看到了那條隱藏在科舉錦繡、朝堂紛爭之下,更加黑暗、更加洶湧的欲望之河。
    淩汛的預警已經傳來,但真正的危機,遠非冰棱洪水那麽簡單。
    他握緊了袖中的象牙算籌,那上麵微刻的商號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掌心。
    必須做點什麽。必須在災難徹底爆發之前,找到證據,揭穿這一切!
    可是,證據在哪裏?如何繞過“清河”無處不在的耳目,將消息傳遞出去?如何讓朝廷,讓官家,相信他這個身份微妙、甚至自身難保的翰林侍講的指控?
    每一步,都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
    他邁開腳步,走入汴京寒冬的街道,身影在呼嘯的北風中,顯得格外孤獨,卻又帶著一絲決絕。
    山雨欲來風滿樓,而黃河的冰淩,已然在暗處發出了危險的嘎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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