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邊關諜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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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十八,汴京迎來了今冬第一場像樣的雪。雪花不大,卻細密,被北風卷著,斜斜地打在臉上,頃刻間便化開一片冰涼。禦街兩側的屋頂、樹梢,很快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素白,將這帝都的繁華與喧囂稍稍掩蓋,平添了幾分肅穆與清冷。
    陳硯秋站在翰林院廨舍的窗邊,望著窗外紛揚的雪花,心思卻早已飛到了千裏之外的黃河岸邊,飛到了暗流洶湧的邊境。史館中發現的河工款項貪墨、險工段隱患,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他的心頭。淩汛預警已成現實,他不知道河北路此刻是怎樣的緊張景象,也不知道那被蛀空的堤壩,能否經受住即將到來的考驗。
    然而,未等他理清如何應對河工危機,另一重更為尖銳的警報,已伴隨著這風雪,驟然刺入汴京的核心。
    一名身著風塵仆仆驛卒服飾的漢子,在兩名皇城司親從官的護送下,穿過了重重宮禁,徑直來到了樞密院所在。他帶來的不是普通的邊關文書,而是一份絕密的軍情急報,以及幾件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證物”。
    很快,樞密院都承旨趙明燭便被緊急召入宮內。當他再次從宮城中出來時,臉色比這臘月的天氣還要陰沉幾分。他沒有回樞密院,而是命車夫直接驅車前往陳硯秋所在的翰林院。
    陳硯秋得到小吏通報,心中微凜,立刻將趙明燭迎入自己那間狹小卻相對僻靜的廨舍內,屏退了左右。
    “出事了?”陳硯秋掩上門,直接問道。他從趙明燭緊繃的下頜線和眼底深處那抹難以掩飾的震驚與憤怒中,讀出了不尋常。
    趙明燭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邊,確認窗外無人,這才猛地轉身,將一直緊握在手中的一個狹長木匣,“砰”地一聲放在陳硯秋的書案上。木匣做工粗糙,邊角甚至有些毛刺,顯然是邊境軍前臨時找匠人趕製的。
    “你自己看。”趙明燭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沙啞。
    陳硯秋心頭一跳,依言打開木匣。裏麵並非什麽奇珍異寶,而是並排放置的三支弩箭。箭簇閃著幽冷的寒光,箭杆筆直,尾羽修剪得一絲不苟。這是大宋軍器監監製的製式弩箭,他曾在薛冰蟾那裏見過類似的圖樣。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弩箭的箭杆上時,瞳孔驟然收縮。
    隻見那三支弩箭的箭杆靠近箭簇的位置,都清晰地刻著一行小字。字跡是陰文,乃是用專門的模具在箭杆未幹時刻印上去的,內容完全相同——
    “大宋軍器監製,嘉佑元年秋,甲字叁佰貳拾柒批”。
    嘉佑元年?陳硯秋眉頭緊鎖。如今是皇佑三年冬,嘉佑乃是仁宗皇帝早年間用過的年號,距今已近十年!軍器監製造的軍械,雖有庫存,但弩箭這類消耗品,尤其是製式裝備,通常不會積壓如此之久才配發邊軍。更重要的是,這批弩箭的編號……
    “甲字叁佰貳拾柒批……”陳硯秋喃喃念道,猛地抬頭看向趙明燭,“這編號……我記得!”
    趙明燭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寒光四射:“你沒記錯!根據軍器監內部留存的、未被篡改的原始底檔記錄,嘉佑元年秋,甲字叁佰貳拾柒批弩箭,共計五萬支,在皇佑二年夏,因‘庫房受潮,箭杆黴變’,已被核準報廢銷毀!記錄上,經辦人是監事趙允升,核準簽押的,是當時的一位少監,而那位少監,已在去年‘意外’墜馬身亡!”
    核準報廢銷毀的弩箭,竟然出現在了邊境!而且,是以這種方式出現!
    “這些弩箭,從何而來?”陳硯秋的聲音也沉了下去。
    趙明燭指著木匣,語氣冰冷如鐵:“七日前,河北西路鎮定府前線哨探,與遼軍小股遊騎在拒馬河一帶發生遭遇戰。我軍小勝,繳獲了這幾支箭。據生擒的遼兵招供,這批弩箭是月前才配發到他們手中的,與他們以往使用的遼國自產或繳獲的我軍舊弩箭不同,力道更足,精度更高,顯然是嶄新出廠!”
    嶄新的,本該在一年多前就因“黴變”而銷毀的宋軍製式弩箭,出現在了遼軍遊騎的手中!
    這已不僅僅是貪墨倒賣軍械那麽簡單了!這是資敵!是叛國!
    陳硯秋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比窗外的風雪更刺骨。他想起之前薛冰蟾調查到的,軍器監弩機編號被篡改,以及弩機通過私人鏢行運往邊境可疑地點“野狼峪”的事情。當時隻以為是走私牟利,現在看來,其目的地,根本就是遼境!
    “野狼峪……”陳硯秋低語。
    “已經查過了,”趙明燭接口道,他顯然也掌握了這部分情報,“野狼峪名義上是宋境的一個偏僻山穀,但實際上處於兩不管地帶,遼國的商隊、甚至小股部隊,很容易就能滲透到那裏進行交接。那裏,很可能就是軍械流出的一條重要通道!”
    線索再一次嚴絲合縫地對上了!軍器監內部蛀蟲趙允升等人)篡改記錄,將合格軍械報損,然後通過“清河”控製的運輸網絡私人鏢行),運往邊境交接點野狼峪),最終流入遼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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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還隻是冰山一角。”趙明燭的聲音愈發沉重,他走到陳硯秋麵前,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話語,“前線將領在密報中還提到,近幾個月來,他們發現對麵的遼軍在調動、聯絡時,所使用的旗語、號炮,甚至某些夜間聯絡的燈火信號,都與我軍最新更換的一套極為相似!起初以為是巧合,或是遼人模仿,但結合這弩箭事件……這絕非巧合!”
    旗語!號炮!燈火信號!
    陳硯秋倒吸一口涼氣。軍械的流失,固然可怕,但軍隊的聯絡方式、指揮信號被敵人掌握,那將是災難性的!在戰場上,這意味著己方的部署、意圖可能在敵人麵前一覽無餘,而敵人的動向卻難以捉摸!這等同於將己方軍隊的耳目和神經,赤裸裸地暴露在敵人的刀鋒之下!
    “軍情泄密……已到如此程度?!”陳硯秋感到一陣眩暈,他扶住書案,“樞密院可知,是何環節出了問題?哪些人有可能接觸到這些最新的旗語號令?”
    趙明燭的臉色難看至極:“最新的旗語、信號製度,由樞密院會同兵部製定後,下發至各路安撫使司、都部署司,以及邊境各軍州。能夠接觸到全套製度的,至少是轉運使、安撫使、知州這個級別的官員,或者其身邊掌管機要文書的親信僚屬!”
    轉運使!安撫使!知州!
    這些封疆大吏,邊境大員!
    陳硯秋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個名字和麵孔,最終,一個名字如同淬毒的釘子般,牢牢釘在了他的思緒中心——河北轉運使司!
    河北路,地處宋遼邊境,其轉運使司不僅掌管財賦,也深度參與軍需供應、情報傳遞,其長官和重要屬官,絕對有資格接觸到最新的軍事通信規則!
    而眼下,河北轉運使正空缺,各方勢力爭奪激烈!韓似道一黨極力推舉的人選,是一個名叫“呂仕謙”的官員。
    “呂仕謙……”陳硯秋念出這個名字,看向趙明燭。
    趙明燭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憤怒,也有一種“果然如此”的無奈。“我們的人剛剛確認,這個呂仕謙,皇佑二年的進士,三甲同進士出身。及第後不久,便被‘榜下捉婿’,娶了京城富商馬氏的女兒。而馬家,與林家是世交,生意上往來極其密切,尤其……是在對遼的走私貿易上!”
    呂仕謙!寒門出身,因“榜下捉婿”被拉攏,其嶽家與林家林振元)關係密切,涉嫌對遼走私!
    所有的線索,再一次匯聚到了這個即將被推上河北轉運使關鍵職位的人身上!
    如果呂仕謙上任,他不僅能為“貨通遼塞”計劃大開方便之門,更能利用職權,將大宋更多的軍事機密,源源不斷地泄露給遼國!屆時,邊境何止是危如累卵,簡直如同敞開了大門!
    “必須阻止他!”陳硯秋斬釘截鐵地說道,“絕不能讓此人坐上河北轉運使之位!”
    趙明燭苦笑一聲,笑容裏充滿了疲憊與憤懣:“談何容易?韓似道一黨為此謀劃已久,在朝中造勢多時,言其‘精於錢穀,熟稔邊事’。如今又值黃河淩汛預警,河北局勢緊張,他們更可以借此強調需要一位‘幹練能臣’迅速上任,穩定局麵。官家……官家似乎也已傾向於任命他了。”
    窗外,雪下得更緊了,簌簌落下,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掩埋。
    陳硯秋的心,也如同這天氣一般,冰封雪蓋。河工貪墨,堤壩危殆;軍械流失,情報泄露;內奸即將占據要津……這一切,如同無數條絞索,正在緩緩收緊,勒向大宋的咽喉。
    而對手,“清河”及其背後的勢力,他們的布局是如此深遠,手段是如此狠辣,幾乎將國家的命脈玩弄於股掌之間。
    “除了呂仕謙,河北轉運司內部,肯定還有他們的內應。”陳硯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道,“否則,軍情泄露不會如此及時和準確。能接觸到核心通信密級的,至少也是簽判、判官一級的官員。”
    趙明燭點了點頭:“我們已經鎖定了幾個可疑人選,正在暗中排查。但目前缺乏直接證據。而且,打草驚蛇的後果,我們承受不起。”
    證據……又是證據。無論是在河工貪墨案,還是軍械流失、軍情泄密案上,他們都麵臨著同樣的困境——明知凶手是誰,卻苦於沒有能將其一擊斃命的鐵證。
    “冰蟾那邊……有消息嗎?”陳硯秋問道,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或許,軍器監內部,還能找到突破口。
    趙明燭搖了搖頭,神色黯然:“依舊被困。軍器監如今被看得鐵桶一般,我們的人很難傳遞消息進去,她也很難出來。而且,據眼線回報,監內近日似乎在加緊‘清理’一些舊檔案,恐怕……是在消滅證據。”
    最後一絲希望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兩人陷入了沉默,隻有窗外風雪的呼嘯聲,以及炭盆中偶爾爆起的劈啪聲,在廨舍內回響。
    良久,趙明燭深吸一口氣,打破了沉寂:“河工那邊,你查到的情況,我也已通過其他渠道略有耳聞。鄭拓此人,是關鍵。但動他,需要時機,需要能牽連其上的鐵證。否則,隻會打草驚蛇,讓他們提前毀滅證據,甚至……狗急跳牆。”
    陳硯秋明白他的意思。“清河”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情況下,貿然出手,很可能不僅無法鏟除毒瘤,反而會引來更瘋狂的反撲,導致局麵徹底失控。
    “如今之計,唯有等。”趙明燭的目光投向窗外紛飛的大雪,眼神銳利如鷹,“等黃河淩汛的結果,等邊境進一步的消息,等……他們自己露出更大的破綻。我們必須在暗處,像獵人一樣,耐心等待致命一擊的機會。”
    他頓了頓,轉向陳硯秋,語氣凝重:“但是硯秋,你要有心理準備。風暴即將來臨,你我皆在漩渦中心。接下來,他們對付我的手段,隻會更加激烈。而你……你與我的關係並非秘密,他們絕不會放過你。林府……也絕非安全之地。”
    陳硯秋迎著他的目光,緩緩點了點頭。他早已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從決定追查科舉舞弊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這條路布滿荊棘。如今,麵對的更是叛國巨奸,他豈能退縮?
    “我知道該怎麽做。”陳硯秋平靜地說道,袖中的手,默默握緊了那枚刻著商號名字的象牙算籌。
    雪,依舊下個不停,覆蓋了汴京的街巷,也掩蓋了暗處湧動的殺機。
    邊關的諜影,已投射到這帝國的中樞。一場關乎國運的暗戰,在風雪交加中,悄然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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