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倒陳風波
字數:6619 加入書籤
臘月二十,雪後初霽。汴京城銀裝素裹,積雪壓低了鬆柏,覆蓋了琉璃瓦,連禦街上的車轍馬蹄印都被新雪填平,放眼望去一片刺目的白。然而,這表麵的純淨與寧靜之下,暗流洶湧更甚往日。
陳硯秋一夜未眠。
趙明燭帶來的邊關諜影消息,如同夢魘般縈繞不去。軍械流失,旗語泄露,內奸即將占據河北要津……這一切都指向一個迫在眉睫的巨大危機。他反複推演,試圖找到一個突破口,一個能在呂仕謙正式上任前,阻止這一切發生的方法。然而,思前想後,無論是在河工貪墨還是軍械泄密上,他都缺乏能將對手一擊致命的直接證據。
天色微明時,他索性起身,用冰冷的井水擦了把臉,試圖讓混沌的頭腦清醒一些。林窈娘照例送來早飯,清粥小菜,隻是今日她的眉宇間鎖著一絲更深的不安。她放下食盒,並未像往常一樣立刻離開,而是猶豫了一下,低聲道:“父親……昨夜回來得很晚,今早天不亮又出去了,臉色很不好看。我隱約聽到他和老林在書房爭執,似乎……是關於河北那邊的事情,提到了‘潰堤’、‘彈劾’之類的字眼。”
陳硯秋心中一動。林振元如此異常,莫非是“清河”內部因黃河淩汛的緊急情況而產生了分歧或壓力?還是說,他們已經開始布局,準備利用這場可能發生的災難做文章?
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知道了,你自己也小心些。”
林窈娘看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輕輕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早飯後,陳硯秋如同往常一樣,準備前往翰林院。然而,他剛走出林府大門,踏上還覆蓋著積雪的街道,便感覺到一絲異樣。
平日裏,林府所在的這條街巷雖不算車水馬龍,但也總有行人商販往來。今日卻顯得格外冷清,隻有幾個縮著脖子、行色匆匆的路人。而且,他敏銳地察覺到,似乎有幾道目光,從不同的方向,若有若無地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監視的目光。不同於以往林府仆役那種帶著審視和匯報意味的監視,這幾道目光更加隱蔽,也更加專業,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加掩飾的惡意。
陳硯秋心頭警鈴大作,但麵上依舊平靜,步伐不疾不徐地向著翰林院方向走去。他故意繞了一段路,穿過一個平日頗為熱鬧的集市。果然,那幾道目光如影隨形,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對方要動手了!而且選在了他離開林府,處於相對“公共”區域的這個時機!
他心念電轉,是立刻返回林府暫避?還是繼續前往翰林院?返回林府,或許能暫保一時安全,但等於向對方示弱,而且可能將麻煩引回林府,連累林窈娘。前往翰林院,那裏畢竟是官署重地,對方或許會有所顧忌。
他選擇了繼續向前。然而,就在他即將走到翰林院所在的街口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隻見十餘名身著青色官袍的禦史台官吏,在一個麵色冷峻的禦史中丞帶領下,徑直向他走來,迅速呈半包圍之勢,攔住了他的去路。
街上的行人見狀,紛紛避讓,遠遠圍觀,交頭接耳。
來了!陳硯秋停下腳步,目光平靜地看向那位禦史中丞。此人姓王,素以刻板嚴苛、不徇私情著稱,但在朝中,隱約是韓似道一派的馬前卒。
“陳侍講。”王中丞麵無表情,聲音如同這冰雪天氣一般寒冷,“奉台院鈞旨,請你隨我等回禦史台,協助調查一樁要案。”
“哦?”陳硯秋眉梢微挑,“不知下官所犯何事,勞動中丞親自前來?”
王中丞從袖中取出一份劄子,朗聲道:“現有確鑿證據,彈劾你身為朝廷命官,卻與外藩海商勾結,私通海事,暗輸利益,有損國體!此外,更有人證指證,你在江南貢院案中,曾收受蘇州林家巨額賄賂,徇私舞弊!兩案並查,請吧!”
聲音清晰地傳遍了整條街道,圍觀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嘩然!
勾結藩商!私通海事!科舉受賄!任何一條,都是足以丟官罷職、甚至流放殺頭的大罪!
陳硯秋心中冷笑,果然來了!而且一來就是如此狠毒的連環指控!選擇在他人流量大的街頭公然拿人,分明是要將他的“罪名”迅速宣揚出去,敗壞他的名聲,讓他徹底失去輿論的支持和轉圜的餘地!
“勾結藩商?私通海事?”陳硯秋鎮定自若,反問道,“不知中丞所言的確鑿證據何在?至於江南貢院舊案,早已由有司審定,下官清白,天下皆知。如今舊事重提,不知又是何人誣告?”
王中丞冷哼一聲:“證據自然會在堂上出示!至於人證,也已羈押在台院!陳侍講,是要本官在此地將劄子內容一一宣讀,還是請你體麵一些,隨我等回去說清楚?”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若他反抗,對方立刻就能以“抗法”為由,當眾給他更難堪。
陳硯秋心知,此刻辯解無用,反抗更是徒勞。對方既然敢如此大張旗鼓地動手,必然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意,淡淡道:“既然台院有請,下官自當配合。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說罷,他主動向前走去。兩名禦史台吏員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看似護送,實為押解,簇擁著他轉向禦史台的方向。
圍觀的人群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陳硯秋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驚疑、好奇,甚至幸災樂禍。他目不斜視,步履沉穩,仿佛不是被押去受審,而是去參加一場普通的公務。
然而,他的內心卻遠非表麵這般平靜。“勾結藩商、私通海事”?這指控看似空穴來風,但他瞬間就想到了墨娘子!墨娘子早年經營海外貿易,與三佛齊、占城等地的海商確有往來。難道對方是從這條線上找到了突破口?偽造了所謂的“證據”?
還有江南貢院案的行賄指控……這更是無稽之談!但對方既然敢提,必然準備了相應的“人證物證”。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構陷!目的不僅僅是要扳倒他陳硯秋,更是要借此打擊趙明燭,分散其注意力,使其無法全力應對河北的危局和呂仕謙的任命!
他被帶到了禦史台。不同於開封府衙或刑部大堂,禦史台內部更加森嚴、肅穆,帶著一種專事彈劾、風聞奏事的獨特威壓。他沒有被直接帶入公堂,而是被關進了一間狹小、陰暗的訊問室。室內隻有一桌、兩椅、一盞昏暗的油燈,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和淡淡的刑具鐵鏽氣息。
時間一點點過去,無人前來問話。這是一種常見的心理戰術,用孤獨、黑暗和未知來消磨被訊問者的意誌。
陳硯秋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閉目養神。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外麵的局勢,不去想黃河的冰淩,不去想邊境的諜影,也不去擔心薛冰蟾和趙明燭的處境。他必須保持絕對的冷靜,才能應對接下來的風暴。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門被推開,王中丞帶著兩名書記官走了進來,在他對麵坐下。
“陳硯秋,”王中丞直接省去了官稱,語氣冰冷,“本官再問你一次,你可知罪?”
“下官不知身犯何罪。”陳硯秋睜開眼,平靜地回答。
“哼,冥頑不靈!”王中丞一拍桌子,對書記官道,“記錄!犯官陳硯秋,拒不認罪!”然後,他轉向陳硯秋,開始一一羅列“罪證”。
“首先,勾結藩商,私通海事!你與汴京商婦墨氏過往甚密,可有此事?”
“墨娘子乃汴京合法商戶,下官因其見識廣博,偶有請教商事,合乎情理法度。”
“請教?”王中丞冷笑,取出一疊信件副本,摔在桌上,“這是從墨氏舊宅搜出的,她與三佛齊海商往來信函!其中多次提及與你會麵,商討‘貨品’、‘航線’!更有信中提到,曾通過你的關係,規避市舶司查驗!你作何解釋?!”
陳硯秋目光掃過那些信件副本,筆跡模仿得確有幾分相似,內容更是精心編織,將正常的商業谘詢扭曲成了勾結走私。他心中凜然,對方果然在墨娘子這條線上做了文章,而且準備充分。
“信件真偽,有待勘驗。下官與墨娘子所言,皆是合法商事,從未涉及規避查驗。此乃誣陷。”
“誣陷?那此人證,你如何解釋?”王中丞示意,一名吏員帶進來一個畏畏縮縮的中年男子,看打扮像是個小商人。
“小人……小人是墨娘子船行曾經的管事,”那男子不敢看陳硯秋,低著頭顫聲道,“曾親眼見過陳侍講與墨娘子密會,商討……商討如何將禁運的貨物,夾帶出海……”
“你!”陳硯秋目光如電,射向那男子。那男子嚇得一哆嗦,幾乎癱軟在地。
“看清楚!可是此人?”王中丞厲聲問。
“是……是……就是他……”男子聲音發顫。
“記錄!人證指認無誤!”王中丞滿意地揮手讓那男子下去,又看向陳硯秋,“現在,你還有何話說?”
陳硯秋心中怒火升騰,卻知道此刻發作無用。他冷冷道:“此人所言,純屬子虛烏有。下官要求與墨娘子當麵對質。”
“墨氏乃涉案關鍵人物,行蹤不明,正在緝拿!待拿到她,自然會對質!”王中丞顯然早有準備,堵死了這條路。墨娘子掌控地下情報網,行蹤隱秘,豈是那麽容易被抓到的?這分明是托詞。
接著,王中丞又拋出了第二項指控——江南貢院受賄。
“皇佑元年,你參與江南貢院巡查,期間是否收受蘇州林家白銀五千兩,為其子林攸在科考中行方便?”
“絕無此事!”陳硯秋斷然否認。林家當時確實試圖賄賂他,但被他嚴詞拒絕,此事後來在貢院案調查中早已澄清。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王中丞又命帶上一人。這次來的,竟然是當年林家的一個賬房先生,早已離開林家多年。
那賬房先生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指證,說當年親眼見到陳硯秋收下林家的銀票,並有賬本記錄為證,還拿出了幾張泛黃的、看似古老的賬頁副本。
“記錄!物證、人證俱全!”王中丞步步緊逼。
陳硯秋看著那精心偽造的賬頁和那個被收買的賬房,心知對方為了構陷他,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這些“證據”看似環環相扣,若在不明真相的人看來,幾乎可以坐實他的罪名。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訊問持續了將近兩個時辰,王中丞反複逼問,時而厲聲嗬斥,時而“好心”勸誘,讓陳硯秋“認清形勢”,隻要“如實招供”,或可從輕發落。
陳硯秋始終咬緊牙關,對所有指控一概否認,並要求與主要“人證”當麵對質,要求查驗所有“物證”的真偽。
他的冷靜和堅持,顯然讓王中丞有些意外,也更加惱怒。
“陳硯秋!你莫要以為矢口否認就能蒙混過關!這兩樁大罪,鐵證如山!你若執迷不悟,就休怪國法無情!”王中丞猛地站起身,臉色鐵青。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吏員匆匆進來,在王中丞耳邊低語了幾句。
王中丞臉色微變,看了陳硯秋一眼,冷哼一聲:“今日暫且到此!你好好想想吧!帶走,押入台獄!”
陳硯秋被兩名如狼似虎的獄吏架起,帶離了訊問室,穿過幾條陰森的廊道,最終被推入了一間狹小的牢房。鐵門在身後“哐當”一聲關上,落鎖,隔絕了內外。
牢房內隻有一堆潮濕的稻草,和一個散發著惡臭的便桶。唯一的光線,來自牆壁高處那個巴掌大、裝著鐵條的小窗。
陳硯秋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緩緩坐下。雖然早有預料,但真正身陷囹圄,感受著這冰冷的囚籠和彌漫的絕望氣息,依舊讓他心頭沉重。
對方選擇在這個時間點發動,時機拿捏得極其精準。正值黃河淩汛危急,邊境軍情泄露,朝廷注意力被牽製的關鍵時刻。扳倒他,既能剪除趙明燭的羽翼,又能製造混亂,可謂一石二鳥。
那吏員對王中丞的耳語,內容是什麽?是外麵又發生了什麽變故?還是……趙明燭那邊開始了反擊?
他無從得知。
他隻能在這陰暗的囚室中,耐心等待。等待轉機的出現,或者,等待下一次更凶險的訊問。
他抬起頭,透過那小小的鐵窗,望向外麵那一方被鐵條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
風雪雖暫歇,但真正的寒冬,才剛剛開始。
喜歡不第河山請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