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囚室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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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史台獄的牢房,比陳硯秋想象的更為陰森。牆壁是厚重的青石壘砌,常年不見陽光,摸上去一片濕滑黏膩,仿佛能擰出水來。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黴味、穢物和絕望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呼吸都變得困難。隻有牆壁高處那方裝著密集鐵條的小窗,透進一絲微弱的天光,勉強勾勒出室內令人窒息的輪廓。
    鐵門落鎖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那冰冷的、金屬撞擊的餘韻,如同宣告他與外界徹底隔絕。陳硯秋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緩緩滑坐在那堆散發著腐味的稻草上。他沒有試圖呼喊,也沒有徒勞地拍打鐵門,那隻會消耗體力,暴露內心的虛弱。
    對方既然精心策劃了這場構陷,必然不會給他輕易脫身的機會。所謂的“勾結藩商”、“科舉受賄”,不過是除掉他的借口。真正的殺招,恐怕還在後麵。他現在身處牢獄,與外界音訊斷絕,如同盲人聾子,這才是最危險的。
    時間在黑暗中變得模糊而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半日,走廊盡頭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鐵鏈拖曳的嘩啦聲響。是送飯的獄卒?還是提審的官吏?
    腳步聲在他的牢門前停下。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鐵門被推開一道縫隙,一個身材矮壯、麵色黝黑的中年獄卒探進頭來,手裏提著一個破舊的食盒。
    “吃飯了。”獄卒的聲音粗嘎,沒什麽感情色彩。他將食盒放在門口的地上,裏麵是一碗看不清內容的糊狀物和一個幹硬的炊餅。
    陳硯秋沒有動,隻是抬眼看了看那獄卒。獄卒也正看著他,眼神似乎與剛才有些微的不同,少了幾分麻木,多了些許難以言喻的意味。就在獄卒準備轉身離開的瞬間,他的手指似乎無意間在門框上輕輕敲擊了幾下。
    嗒…嗒嗒…嗒…
    節奏短促而奇特。
    陳硯秋的心猛地一跳!這敲擊聲……他曾在墨娘子傳授的一些市井暗語中聽過類似的節奏,代表著“有信”或者“留意”!
    這獄卒……是墨娘子的人?還是趙明燭安排的?
    獄卒沒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剛才的敲擊隻是無意之舉,重新鎖上門,腳步聲漸漸遠去。
    陳硯秋的心卻無法再平靜。他等腳步聲徹底消失後,才緩緩起身,走到門邊,拿起那個食盒。糊狀物散發著餿味,炊餅硬得能硌掉牙,但他並不在意。他的目光,仔細地檢查著食盒的每一個角落。
    食盒很舊,邊角磨損,木質發黑,看起來並無異常。他拿起那個幹硬的炊餅,掰開。餅芯裏,除了粗糙的麥麩,空無一物。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那敲擊聲真的隻是巧合?
    他不甘心,又拿起那個盛著糊狀物的陶碗。碗很粗糙,邊緣還有幾個豁口。他仔細摩挲著碗壁,忽然,在碗底外側,靠近圈足的位置,他摸到了一點極其細微的、不同於陶器粗糙質感的凸起。
    他心中一動,將碗湊到那小窗透進的微光下,仔細看去。隻見碗底外側,被人用某種尖銳之物,極其小心地刻了幾個比蚊足還要細小的字跡!若非刻意尋找,絕難發現!
    字跡是——“餅,水浸”。
    陳硯秋立刻明白了!他重新拿起那個幹硬的炊餅,將陶碗裏那點餿了的糊狀物倒掉反正也不能吃),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少許冰冷的、從牆壁滲出的凝結水珠,滴在炊餅上。
    水珠迅速被幹燥的餅體吸收。他耐心地等待著,用手指輕輕撚動被水浸濕的餅屑。果然,隨著餅屑化開,裏麵露出了極其細微的、白色的粉末!
    是礬!是寫字用的白礬粉末!
    對方將信息用礬水寫在了炊餅內部,需要用水浸泡才能顯影!
    陳硯秋強壓住心中的激動,立刻將剩下的炊餅一點點掰碎,用滲出的水珠仔細浸潤,然後攤開在相對幹燥的稻草上。很快,隨著水跡蔓延,一行行淡黃色的、略顯模糊的字跡,逐漸顯現出來!
    筆跡清秀而熟悉,是薛冰蟾的!她雖然被困軍器監,竟然還是想辦法將消息傳遞了出來!
    “硯秋吾兄:監內被困,外訊難通。幸得忠仆冒險,方能傳此隻言。弩機流失案,關鍵在‘野狼峪’交接記錄及監內核銷底檔,然已被嚴密看守,難以接觸。另,近日監內加緊銷毀舊檔,尤以嘉佑元年至二年為甚,恐為滅證。兄前所疑‘鴞羽’物資,冰蟾反複思之,其包裝或有特異。憶及早年隨父查驗邊境繳獲,遼境細作傳遞情報,喜用特製油布,其上暗記形似狼頭鷹喙,需側光方可見。‘鴞羽’或類比。林氏倉庫,兄可留意。危機四伏,望兄萬萬珍重,伺機脫困。妹冰蟾手書。”
    字跡到這裏戛然而止,顯然書寫倉促,傳遞艱難。
    陳硯秋逐字逐句地看完,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沉重。薛冰蟾身處險境,卻仍在為他設法傳遞如此重要的情報!
    她確認了軍器監內部正在銷毀證據,尤其是嘉佑元年至二年的檔案,這直接關聯弩機流失案!她指出了獲取關鍵證據交接記錄、核銷底檔)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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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更重要的,是她關於“鴞羽”物資包裝的提示!特製油布,暗記形似狼頭鷹喙,需側光可見!這無疑是一個極其關鍵的識別特征!林氏倉庫……林振元掌控的林家,其倉庫中很可能就存放著即將運往遼國的“鴞羽”物資!
    隻要找到這批物資,就能坐實林家、乃至其背後“清河”組織資敵叛國的罪行!
    然而,他現在身陷囹圄,如何能去查林家的倉庫?
    就在這時,牢門外再次傳來了腳步聲,這次輕盈了許多。鑰匙聲再次響起,鐵門被推開,進來的卻不是剛才那個獄卒,而是一個披著厚厚鬥篷、身形窈窕的身影。
    鬥篷的兜帽掀開,露出林窈娘那張蒼白而美麗的臉龐。她手中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與這陰暗的牢獄格格不入。
    “夫君……”林窈娘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眼圈微微發紅,不知是因為擔憂,還是這牢獄的環境讓她不適。她將食盒放在地上,快步走到陳硯秋身邊,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我求了父親許久,才得以進來探望片刻……你,你受苦了。”
    陳硯秋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冰涼和微微的顫抖。他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淡淡道:“有勞掛心,我無事。”
    林窈娘似乎並不介意他的冷淡,她看了一眼地上那個未被碰過的、簡陋的獄卒食盒,將自己帶來的食盒打開,裏麵是幾樣精致的點心和一壺溫酒。
    “吃點東西吧,這是我親手做的。”她將點心遞到陳硯秋麵前,眼神充滿了懇切。
    陳硯秋沒有接,隻是看著她,忽然問道:“外麵情況如何?黃河淩汛,可有消息?”
    林窈娘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聽說……情況不太好,河北路已經有多處報險,朝廷上下都很緊張。父親……父親這幾日更是忙得不見人影,脾氣也愈發暴躁……”
    陳硯秋捕捉到她話語中的一絲異樣,追問道:“是因為淩汛,還是因為別的?”
    林窈娘避開他的目光,拿起酒壺,斟了一杯酒,遞給他:“朝堂上的事情,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裏懂得那麽多……你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陳硯秋沒有接酒杯,目光依舊緊緊盯著她:“窈娘,你可知我因何入獄?”
    林窈娘的手微微一顫,酒液晃出少許。她低下頭,聲音更輕:“聽……聽說是些誤會……禦史台的人,總是喜歡捕風捉影……”
    “捕風捉影?”陳硯秋冷笑一聲,“勾結藩商,科舉受賄,這罪名也是捕風捉影?”
    林窈娘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取代,她忽然壓低聲音,急促地說道:“夫君,有些事……並非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父親……他或許也有他的不得已。如今你深陷牢獄,何必再執著於那些與你無關的事情?隻要……隻要你肯低頭,父親或許能想辦法周旋……”
    “低頭?”陳硯秋目光銳利如刀,“向誰低頭?向那些貪墨河工款項、倒賣軍械、資敵叛國的人低頭嗎?”
    林窈娘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猛地抓住陳硯秋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裏,聲音帶著哭腔和恐懼:“你……你胡說什麽!這些話不能亂說!會……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她的反應,無疑印證了陳硯秋的猜測。林振元,甚至整個林家,都深陷其中!
    陳硯秋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窈娘,你告訴我,林家的倉庫裏,是不是存放著一批特殊的物資?用的是一種特製的油布包裹,上麵有……特殊的標記?”
    林窈娘渾身劇震,如同被雷電擊中一般,難以置信地看著陳硯秋,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看來我猜對了。”陳硯秋鬆開手,語氣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看透一切的悲涼,“那批物資,叫做‘鴞羽’,是要運往遼國的,對嗎?你們可知,這是在資敵?是在將刀柄遞到敵人手中,屠戮我大宋的將士和百姓?!”
    “不……不是的……”林窈娘踉蹌後退一步,淚水終於奪眶而出,“父親他……他隻是想保住林家,想在這朝堂紛爭中立足……他最初或許並不知道會到這一步……那些事情,背後另有其人操控……是……是‘清河’……我們林家,或許也隻是一枚棋子……”
    她的話語破碎,充滿了痛苦和矛盾,卻透露出驚人的信息!林家並非最終的掌控者,背後還有“清河”的更高層在操控!而林振元,可能最初也是被拉下水,如今已無法自拔!
    “棋子?”陳硯秋閉上眼,深吸了一口這牢獄中汙濁的空氣,“到了如今這一步,棋子與棋手,又有何區別?手上沾染的血汙,能洗得清嗎?”
    林窈娘泣不成聲,癱坐在地上。
    陳硯秋看著她,心中並無多少恨意,反而有一絲憐憫。她也不過是這巨大漩渦中的一個可憐人。
    “窈娘,”他放緩了語氣,“你若還念及一絲夫妻情分,若還對這天下蒼生有一分愧疚,告訴我,那批物資,具體在哪個倉庫?何時啟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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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窈娘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了掙紮和恐懼。她知道,說出這個秘密,可能意味著林家的萬劫不複。但若不說……眼前這個名義上的丈夫,這個她心中或許存有一絲複雜情愫的男人,可能真的會死在這牢獄之中,而更大的災難,或許也將無法避免。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隻有林窈娘低低的啜泣聲。
    終於,她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吐出了幾個字:
    “城西……木樨巷……丙字三號庫……原定……河開冰融之時……”
    說完,她如同虛脫一般,伏在地上,肩頭劇烈地聳動著。
    城西木樨巷,丙字三號庫!河開冰融之時啟運!
    陳硯秋牢牢記住這兩個關鍵信息。河開冰融,那就是淩汛過後,黃河解凍之時!時間已經非常緊迫!
    他看著伏地痛哭的林窈娘,沉默了片刻,低聲道:“謝謝你,窈娘。你……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林窈娘掙紮著站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言,有悔,有痛,或許還有一絲解脫。她拉起兜帽,遮住滿是淚痕的臉,踉蹌著離開了牢房。
    鐵門再次關上,牢房內恢複了死寂。
    陳硯秋獨自站在黑暗中,腦海中回響著薛冰蟾的密信和林窈娘透露的信息。
    軍器監證據被毀,但“鴞羽”物資的線索已然清晰。
    然而,他身陷囹圄,如何能將這消息傳遞出去?如何能阻止這一切?
    他將目光投向那扇小小的鐵窗,窗外,是汴京被高牆分割的天空。
    囚室暗語,雖帶來了關鍵情報,卻也凸顯了他此刻的無能為力。
    他必須想辦法,盡快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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