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冰河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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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二,淩晨。
    一場突如其來的、劇烈的震動,將陳硯秋從淺眠中驚醒。不是地震,那震動來自極遙遠的地方,沉悶,連綿,仿佛大地深處有巨獸在翻身,又像是千萬麵戰鼓在雲層之上擂響。緊接著,便是隱約可聞的、如同萬馬奔騰般的轟隆聲,自北方而來,穿透禦史台獄厚重的石牆,鑽進人的耳膜。
    牢房內那盞長明如豆的油燈,燈焰劇烈地搖晃起來,在牆壁上投下扭曲跳動的陰影。
    陳硯秋猛地從稻草堆中坐起,心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這聲音……這動靜……
    是黃河!是武開河!
    冰層積蓄了一冬的力量,在上遊解凍水流的衝擊和壓力下,終於徹底崩潰、炸裂!巨大的冰塊相互撞擊、擠壓,如同脫韁的鋼鐵洪流,沿著河道奔騰而下,摧毀沿途的一切!
    幾乎就在這天地之威展現的同時,禦史台獄外,原本寂靜的淩晨被徹底打破。急促的腳步聲、馬蹄聲、呼喊聲、鑼聲由遠及近,混亂地交織在一起,匯成一片惶惶不安的浪潮。
    “急報!急報!河北路八百裏加急!”
    “黃河決口了!澶州!大名府!多處潰堤!”
    “洪水!洪水淹過來了!”
    獄卒們也騷動起來,走廊裏傳來他們驚慌失措的跑動和議論聲。
    “真的決堤了?!不是說今年加固了堤防嗎?”
    “加固個屁!聽說那些草埽都是樣子貨!一衝就垮!”
    “完了完了,這下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朝廷肯定要震怒,不知道有多少官兒要掉腦袋……”
    陳硯秋聽著外麵的喧囂,手腳一片冰涼。雖然早有預感,但當災難真正降臨的這一刻,他依然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和無力感。
    澶州!大名府!正是他之前在史館檔案中發現的,河工款項被貪墨最嚴重、險工段記錄問題最大的區域!尤其是澶州那個“龍王口”!
    鄭拓!河渠司!還有那些與他們勾結的蛀蟲!他們貪墨了加固堤防的款項,用朽爛的草埽、虛報的工程,親手埋下了這場災難的禍根!這不是天災,這是赤裸裸的人禍!
    冰冷的憤怒如同岩漿,在他胸中翻湧。那些被挪用的三成款項,此刻仿佛化作了滔天的濁浪,吞噬著農田、村莊,還有無數無辜的生命!
    外麵的混亂持續著,更多的細節通過獄卒們的交談碎片般地傳進來。
    “聽說潰堤的地方就是龍王口!好家夥,幾十丈的口子,冰水帶著泥漿衝下來,跟山崩了一樣!”
    “不止那裏,下遊好幾個地方都沒頂住!剛運到邊境的一批軍糧,還沒來得及入庫,就被衝走了大半!”
    “軍糧?!”陳硯秋的心再次一沉。邊境軍糧被衝走,這意味著前線將士的補給將立刻陷入困境!而這,恰恰發生在軍情泄露、遼軍異動的敏感時刻!“清河”這群人,難道連這一步都算到了?他們是要徹底癱瘓邊境的防禦嗎?
    更讓他心寒的是,很快,另一種聲音開始在外麵,甚至透過監獄的高窗,從遠處的街巷隱隱傳來。
    那是災民的聲音。雖然洪水尚未波及汴京,但第一批從河北路逃難而來的百姓,已經將恐慌和絕望帶到了帝都。
    起初是零星的哭泣和哀嚎,漸漸地,匯聚成了模糊卻充滿怨氣的聲浪。
    “老天爺啊!開開眼吧!”
    “狗官!都是那些狗官貪了修河的錢!”
    “科舉不公,天降災殃啊!”
    “朝廷不管我們死活!這世道沒活路了!”
    “科舉不公,天降災殃”……這八個字,如同帶著毒刺的楔子,狠狠釘進了陳硯秋的耳中。
    謠言!這是精心策劃的謠言!
    將天災人禍的根源,巧妙地引向了對科舉製度的不滿,引向了朝堂的紛爭!這絕非災民自發所能想到,背後必然有人在推波助瀾!而傳播路徑與“清河”控製的商隊路線高度重合……這分明是他們利用災難,在煽動民怨,製造混亂,為他們後續的政治清洗營造輿論!
    其心可誅!
    陳硯秋猛地站起身,走到鐵門邊,透過門上的窺視孔向外望去。走廊裏燈火通明,獄卒們神色倉皇,來回奔走,已無人有心監視他這邊。
    他聽到兩名獄卒在附近低聲交談,內容讓他渾身血液幾乎凍結。
    “聽說了嗎?潰堤的那個龍王口,搶險的河工在水下摸到了斷掉的木樁,茬口齊整,像是……像是被人提前鋸過的!”
    “什麽?!你莫要胡說!這怎麽可能?”
    “千真萬確!我表兄就在都水監當差,他親眼所見!隻是……上麵下了嚴令,不許外傳,更不許再深入查探……”
    人為鋸斷木樁?!
    陳硯秋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直衝頭頂!
    如果說貪墨款項、以次充好還隻是為了錢財,那麽主動鋸斷堤壩的木樁,這就是蓄意製造決口,是謀殺!是屠戮!
    “清河”這些人,為了製造混亂,為了達成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竟然喪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他們不僅僅是國家的蛀蟲,更是一群毫無人性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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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憤怒、悲痛、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無力感,如同冰河之水,將陳硯秋徹底淹沒。他背靠著冰冷的鐵門,緩緩滑坐在地。
    耳邊仿佛響起了無數災民的哭喊,看到了在冰水中掙紮的生命,看到了被衝毀的家園,看到了因軍糧被毀而可能餓著肚子抵禦外敵的邊境將士……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些隱藏在幕後的黑手,此刻或許正穿著華麗的官袍,在溫暖的府邸中,算計著如何利用這場他們親手製造的災難,攫取更大的權力,清除更多的異己。
    呂仕謙的任命,恐怕很快就要借著這場“急需能臣穩定局麵”的東風,順利通過了吧?
    趙明燭此刻在哪裏?他是否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能否頂住這內外交困的局麵?
    薛冰蟾依舊被困……
    墨娘子的情報網遭受打擊……
    自己身陷囹圄,空有線索,卻無力回天……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仿佛獨自一人,站在即將崩潰的冰河邊緣,看著腳下的裂縫蔓延,卻無法阻止那毀滅一切的洪流。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盡頭再次傳來了腳步聲,這次是朝著他的牢房而來。鑰匙聲響起,鐵門被推開。
    還是那個麵色黝黑的獄卒。他手裏依舊提著食盒,但這次,他沒有立刻放下,而是快步走到陳硯秋身邊,蹲下身,以極低的聲音急促說道:
    “陳先生,外麵變天了!洪水衝垮了邊境軍糧庫,災民湧入京城,謠言四起!趙大人那邊壓力極大,韓似道一黨正在趁機推動人事變動!情況萬分危急!”
    陳硯秋抬起頭,看著獄卒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焦急和忠誠,心中微暖。這果然是趙明燭或墨娘子安排的人。
    “我知道。”陳硯秋的聲音有些沙啞,“可有辦法傳遞消息出去?”
    獄卒警惕地看了看門外,從懷中迅速摸出一小截炭筆和一張揉皺的、巴掌大的油紙,塞到陳硯秋手中:“長話短說!我盡量想辦法送出去!但要快,外麵查得緊,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
    最後的機會……
    陳硯秋握緊那截小小的炭筆,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知道,這或許是打破僵局,將情報送出去的唯一希望。
    他必須抓住!
    他不再猶豫,就著那微弱的光線,在油紙的背麵,用極其細小的字跡,飛快地寫下:
    “冰河危局,人禍重於天災。關鍵證據:一,河工賬目異常,鄭拓及關聯商號;二,軍器監嘉佑元二年檔案銷毀;三,城西木樨巷丙字三號庫,‘鴞羽’物資,狼頭鷹喙暗記,河開即運。速查此三處,可破僵局。硯秋頓首。”
    他將油紙仔細折好,交還給獄卒。獄卒重重點頭,將油紙塞進鞋底的夾層,低聲道:“先生保重!”隨即拿起空食盒,如同來時一樣,迅速離開了牢房。
    鐵門再次關上。
    陳硯秋靠在牆上,望著那扇小窗。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然放亮,但那光亮卻是一種慘淡的、毫無溫度的灰白色。
    冰河危局,已不僅僅是黃河的冰淩洪水,更是大宋王朝深陷的泥沼與麵臨的驚天陰謀。
    消息已經送出,但能否順利到達趙明燭手中?他能否在對手狂風暴雨般的打擊下,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
    陳硯秋不知道。
    他隻能在這冰冷的囚室中,繼續等待。
    等待黎明,或者,等待最終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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