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最後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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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六,天色未明,禦史台獄最深處的囚室,寒意已浸入骨髓。陳硯秋蜷在角落,幾乎一夜未眠。崔月隱生死未卜、墨娘子情報網被毀的噩耗,如同兩塊冰冷的巨石壓在胸口,讓他呼吸維艱。他知道,對方的屠刀已經舉起,下一個,就該輪到他了。
    果然,當天光勉強透過高窗的鐵欄,在潮濕的地麵上投下幾道慘淡的光斑時,牢房外傳來了與往日截然不同的腳步聲。不是獄卒那種帶著疲憊與麻木的拖遝,也不是胥吏們匆忙的奔走,而是沉穩、緩慢,帶著一種居高臨下、掌控一切的從容。
    腳步聲在牢門前停下。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發出的聲響都似乎比平時更加清晰、冰冷。
    鐵門被緩緩推開。
    門外站著的人,讓陳硯秋的瞳孔驟然收縮。
    並非凶神惡煞的獄吏,也非負責審訊的禦史,而是一位身著紫袍玉帶,頭戴長腳襆頭,麵容清臒,眼神深邃如古井的老者——當朝宰相,韓似道!
    他竟然親自來了!來到這陰暗汙穢的台獄深處!
    韓似道身後,隻跟著兩名低眉順目、氣息內斂的隨從,他們如同影子般守在門外,隔絕了內外。韓似道本人則緩步踏入牢房,他華貴的紫袍與這肮髒的環境形成了極其刺眼的對比。他仿佛沒有聞到那令人作嘔的氣味,目光平靜地掃過狹小的空間,最後落在了角落裏的陳硯秋身上。
    那目光,沒有憤怒,沒有威脅,甚至沒有明顯的情緒,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審視,仿佛在打量一件即將決定其命運的器物。
    “陳侍講,”韓似道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這狹小的空間內回蕩,“此地簡陋,委屈你了。”
    陳硯秋緩緩站起身,盡管衣衫襤褸,麵容憔悴,但他的脊梁挺得筆直,目光毫不避讓地迎向韓似道。“韓相親臨這汙穢之地,才是委屈了。”他的聲音因寒冷和缺水而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
    韓似道淡淡一笑,那笑容裏沒有絲毫暖意。“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老夫此來,是想給陳侍講一個機會,一個……可以保全自身,甚至可得富貴的機會。”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般壓在陳硯秋身上:“隻要你肯承認,在江南貢院案及後續諸多事宜中,確有‘用人失察’、‘結交非人’之過,並願意指證趙明燭借此結黨營私、排除異己……那麽,過往種種,皆可既往不咎。老夫可保你外放一富庶州郡,做個逍遙太守,安穩度日。如何?”
    圖窮匕見!
    這才是他們構陷自己的最終目的!不僅要除掉他這個礙眼的存在,更要利用他作為汙點證人,給趙明燭扣上“結黨營私”的致命罪名!一旦坐實,趙明燭輕則罷官流放,重則性命不保!屆時,朝中再無人能製衡韓似道一黨!
    陳硯秋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韓相此言,下官聽不明白。下官入獄,乃是因勾結藩商、科舉受賄之嫌,與趙承旨何幹?又何來指證一說?”
    韓似道的笑容微冷,語氣依舊平穩,卻帶上了絲絲寒意:“陳硯秋,你是聰明人,何必裝糊塗?趙明燭仗著官家些許信任,在朝中拉幫結派,打壓異己,其心叵測。你與他過往甚密,為其奔走,難道能脫得了幹係?如今證據確鑿,你若執迷不悟,非要與他綁在一起,那就休怪國法無情了。”
    他向前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卻如同毒蛇吐信:“屆時,坐實的便不隻是區區受賄之罪,而是……通敵叛國!那可是禍連九族的大罪!你寒窗苦讀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今日,難道就甘心就此斷送,連累族人嗎?”
    通敵叛國!禍連九族!
    這赤裸裸的威脅,如同冰錐,刺入陳硯秋的心髒。他知道,對方絕對做得出來。那些被篡改的與墨娘子的信件,那些被收買的“人證”,隨時可以變成他“通敵”的“鐵證”!
    就在這時,仿佛是為了加重這威脅的籌碼,韓似道輕輕拍了拍手。
    門外一名隨從應聲而入,手中捧著一個卷軸。韓似道示意,那隨從將卷軸在陳硯秋麵前緩緩展開。
    那是一幅畫工精細的絹本設色畫。畫中是一片嶺南風光的庭院,蕉葉舒展,木棉如火。庭院中,一個身著素淨襦裙、鬢角已見星霜的婦人,正坐在石凳上做著針線,神情專注而平靜。她的麵容,與陳硯秋記憶深處那張模糊而溫暖的臉龐,有著七八分的相似!
    畫的右下角,還有一行小字標注:“皇佑三年冬,嶺南賀州,林氏近況。”
    林氏!他的生母!
    陳硯秋的呼吸驟然停止,渾身血液仿佛瞬間衝上頭頂,又猛地冷卻下來!他們……他們竟然找到了他的生母!而且顯然已經將她嚴密監控起來!這是在用他母親的安危,來脅迫他就範!
    “聽聞陳侍講至孝,”韓似道的聲音如同魔咒,在他耳邊響起,“想必不願令堂晚年,再受顛沛流離之苦吧?隻要你點個頭,指證趙明燭,老夫不僅保你前程,亦可令令堂安享晚年。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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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麵的話,他沒有說,但那未盡之意,比任何明確的威脅都更加令人膽寒。
    囚室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陳硯秋粗重的呼吸聲,以及……從極遙遠的地方,透過高窗隱隱傳來的、如同鬼魅嗚咽般的風聲——那或許是北方災民在洪水與嚴寒中的哀嚎,此刻聽來,格外刺耳。
    一邊,是自身的清白、盟友的安危、母親的性命;另一邊,是顛倒黑白、誣陷忠良、向國賊低頭。
    如何抉擇?
    陳硯秋的拳頭在袖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掐入肉中,帶來尖銳的痛感,幫助他維持著最後一絲理智。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幅畫上,母親平靜的側臉,仿佛在無聲地凝視著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韓似道並不催促,隻是靜靜地站著,如同一個耐心的獵手,等待著獵物最後的掙紮。
    終於,陳硯秋緩緩抬起頭,他的臉色蒼白如紙,但眼神卻如同被冰雪洗過一般,清澈而堅定。他看向韓似道,一字一句地說道:
    “韓相,下官……恕難從命。”
    韓似道臉上的最後一絲偽裝的平和瞬間消失,眼神變得陰鷙而冰冷。
    陳硯秋無視他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繼續說道:“江南貢院案,下官問心無愧。與趙承旨,乃是君子之交,為國事往來,從未結黨。至於通敵叛國……此等罪名,下官更是擔待不起!韓相若執意要將此等莫須有之罪強加於下官,下官……唯有以死明誌!”
    他的聲音不高,卻擲地有聲,在這陰暗的牢房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玷汙的決絕。
    韓似道死死地盯著他,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好!好一個以死明誌!陳硯秋,既然你自尋死路,那就休怪老夫無情了!”
    他猛地拂袖轉身,不再看陳硯秋一眼,大步向外走去。兩名隨從立刻跟上,鐵門在他身後被重重地關上,落鎖聲格外刺耳。
    囚室內,再次隻剩下陳硯秋一人。
    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踉蹌一步,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緩緩滑坐在地。
    最後通牒已經下達,退路已被徹底斬斷。
    他知道,他選擇的,很可能是一條不歸路。
    但,他無悔。
    窗外,風聲依舊,夾雜著遙遠的、仿佛來自地獄的哀嚎,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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