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孤光自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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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門沉重的撞擊聲還在耳畔回響,韓似道離去時那陰鷙冰冷的眼神,如同烙印般灼在陳硯秋的腦海。最後通牒已下,威脅已然赤裸,再無任何轉圜的餘地。
囚室內陷入了死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深沉、壓抑的死寂。唯有那盞長明燈的燈焰,在透過高窗縫隙鑽入的寒風中,頑強而孤獨地搖曳著,在潮濕的牆壁上投下陳硯秋被拉長、扭曲的孤影。
他沒有動,依舊靠著牆壁坐在地上,仿佛一尊失去生氣的石雕。韓似道的話語,母親的麵容,北方災民的哀嚎,崔月隱生死未卜的訊息,墨娘子網絡被毀的慘狀……無數畫麵和聲音在他腦海中翻騰、衝撞,幾乎要將他撕裂。
屈服嗎?
指證趙明燭結黨營私,將髒水潑向這位唯一還在勉力支撐局麵的盟友,換取自身的苟且偷生,換取母親暫時的安穩?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他內心深處湧起的強烈恥辱感和怒火燒成了灰燼。若他如此做了,與那些操弄科舉、貪墨河工、倒賣軍械、資敵叛國的蠹蟲國賊有何區別?他寒窗十載所讀的聖賢書,所堅守的道義與良知,豈不都成了笑話?屆時,他又有何麵目苟活於世?九泉之下,又有何顏麵去見對他寄予厚望的恩師,去見那些因科舉不公而蹉跎一生的寒門士子?
更何況,他深知,即便他低頭屈服,韓似道和“清河”也絕不會真正放過他。一個失去了利用價值且知曉太多內情的叛徒,隻會死得更快,更無聲無息。甚至連他的母親,也未必能真正得到保全。與虎謀皮,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那麽,抗爭到底?
以他如今身陷囹圄、孤立無援的境地,拿什麽去抗爭?韓似道掌控朝局,黨羽遍布,“清河”勢力盤根錯節,滲透至深,甚至連金國使團都與其暗通款曲。趙明燭遭受重創,盟友非死即傷,情報網絡被毀。他手中空有線索,卻無將其轉化為致命一擊的力量。
等待他的,似乎隻有被羅織罪名,屈死獄中,並累及親人、族人的悲慘結局。
絕望,如同這牢獄中無處不在的寒氣,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試圖凍結他的血液,瓦解他的意誌。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了那盞搖曳的油燈上。
孤燈如豆,光芒微弱,卻固執地燃燒著,驅散著一小片黑暗。
他看著那跳動的火焰,恍惚間,仿佛看到了無數的人和事——
江南貢院初試,那份被調包的試卷,主考官貪婪而虛偽的嘴臉……
相國寺後院,神秘老儒生那雙看透世事的睿智眼眸……
國子監黑市裏,那些流轉的“題引”和扭曲的人心……
汴京街頭,薛冰蟾女扮男裝與他並肩而行的身影……
四海盟夜宴,巨商們談笑風生間透露的政商勾結……
黃河岸邊,那被貪墨款項蛀空、在冰淩衝擊下轟然崩塌的堤壩……
邊境線上,流失的弩機,被竊取的旗語,即將運出的“鴞羽”物資……
金國使團佩戴的、與“清河”令牌紋飾相似的狼牙飾物……
韓似道那看似平和、實則暗藏無盡殺機的最後通牒……
還有……林窈娘透露倉庫信息時那痛苦掙紮的眼神……崔月隱昏迷前可能還在牽掛傷者的模樣……墨娘子網絡被毀時那無聲的憤怒……
一幅幅畫麵,一樁樁事件,如同散落的珍珠,此刻,在這孤燈之下,在這絕境之中,被一條無形的線猛地串聯了起來!
從科舉舞弊到河工貪墨,從軍械流失到軍情泄露,從“貨通遼塞”到金使入京,從朝堂黨爭到邊境危機……這一切的一切,並非孤立發生,而是一個龐大、精密、惡毒到極致的陰謀的各個環節!
“清河”這個組織,早已超越了簡單的貪腐集團。他們通過操控科舉,安插黨羽,掌控關鍵職位;通過貪墨國帑、操縱商貿,積累巨額財富;通過倒賣軍械、泄露軍情,削弱國防,甚至資敵叛國;他們利用天災人禍,製造混亂,推動權力洗牌;他們勾結外敵,引狼入室,企圖在三國博弈的火中取栗!
他們的目標,是徹底掌控這個國家的命脈,甚至……顛覆這個王朝!
而自己,從一開始卷入科舉舞弊案,到後來無意中觸及河工、軍械等秘密,再到如今成為他們必須除掉的絆腳石,始終都在這巨大的陰謀漩渦中掙紮、求索。
他之前所有的調查、所有的發現,都指向了這個最終的真相!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如同冰冷的泉水,澆遍全身,驅散了之前的迷茫與絕望。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裏!他必須將這一切揭露出去!必須有人阻止這場滔天陰謀!
然而,如何做到?他身陷牢獄,與外界的聯係幾乎被完全切斷。韓似道既然親自前來下達最後通牒,意味著對方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很可能下一刻,就會有“畏罪自殺”或者“暴病而亡”的結局降臨到他頭上。
他必須留下證據!留下能夠指向真相、指向“清河”罪證的線索!即便他死了,這些線索也可能被後來者發現,成為刺向那些國賊的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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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腰間懸掛的那枚隨身玉佩上。這是恩師所贈,質地溫潤,他一直貼身佩戴。玉佩內側,原本光滑無紋。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盞油燈旁,小心翼翼地取下燈盞。燈油已然不多,火焰微弱。他毫不猶豫地撕下內衫一角,搓成細繩,浸入燈油中,製作了一根簡易的燈撚,替換了原本即將燃盡的舊撚。火焰重新變得穩定而明亮了一些。
然後,他解下那枚玉佩,將其內側湊到火焰上方,小心翼翼地灼烤。他要利用這微弱的熱量,讓玉佩內側的玉質稍微軟化。
這是一個極其冒險和困難的過程。熱量控製稍有不慎,玉佩就可能開裂。但他別無選擇。
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用指尖感受著玉佩溫度的變化。汗水從他的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麵上,瞬間凝結成冰。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玉佩內側的玉質已經達到了一種微妙的臨界點。他立刻移開玉佩,迅速從稻草堆中找出一根相對堅硬、尖銳的草梗——這是他之前就留意到的。
他以草梗為筆,以灼熱的玉佩內側為紙,憑借著過人的記憶力和堅定的意誌,開始刻劃。
他刻下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些極其細微、複雜的符號和線條。這是薛冰蟾早年與他探討機關術時,曾玩笑般教給他的一種密刻手法,需要以特定角度和力道按壓,才能讓刻痕在光線下顯現出隱藏的信息。尋常人即使得到玉佩,若無此法,也隻會將其當作一塊略有磨損的普通玉佩。
他刻下了那幾家與河工貪墨關聯的商號名稱的代號;
刻下了“鄭拓”、“呂仕謙”等人名的密寫符號;
刻下了“嘉佑元二年”、“軍器監檔案”等關鍵時間點和地點;
刻下了“木樨巷丙三”、“鴞羽”、“狼頭鷹喙”等關於那批資敵物資的核心信息;
刻下了金使“狼牙星紋”的特征;
甚至,他還用隻有他和趙明燭、薛冰蟾等極少數人才能理解的暗號,刻下了他對“清河”最終陰謀的推斷——其目標,可能直指顛覆國本!
每一筆,每一劃,都凝聚著他所有的智慧、勇氣和決絕。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臂因為長時間的緊繃而微微顫抖,但他沒有停下。
這枚玉佩,將是他用生命留下的最後證言,是投向黑暗的、凝聚了他所有信念的孤光。
當最後一筆刻完,他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刻痕深淺適宜,隱藏巧妙。然後,他將玉佩重新掛回腰間,貼身藏好。
做完這一切,他吹熄了油燈。
囚室內,頓時陷入了一片純粹的黑暗,隻有高窗外那一點點可憐的、被鐵欄分割的星光。
然而,陳硯秋的心中,卻不再迷茫,也不再恐懼。
他已然做出了選擇。獨自承擔所有罪名,承認那些強加於他的“勾結藩商”、“科舉受賄”的指控,或許能暫時麻痹對手,為趙明燭爭取到一絲喘息之機,為外界調查留下寶貴的時間。而這塊玉佩,將是他留下的最後火種。
他緩緩坐回角落,閉上眼睛,調整著呼吸,讓心境歸於一種異樣的平靜。
孤光雖微,可照暗室。
他或許無法親眼看到黎明到來,但他相信,他刻下的這些線索,終有一日,會如同這暗夜中的孤光一般,指引著後來者,刺破這重重黑幕,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窗外,北風呼嘯,卷著雪沫,拍打著高牆,如同為這個決絕的靈魂,奏響的一曲悲壯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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