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金殿辯

字數:6505   加入書籤

A+A-


    皇佑四年的春日,似乎比往年來得更遲一些。汴京皇城,垂拱殿內,雖已撤去部分火盆,但空氣中仍殘留著一絲料峭寒意。今日,這座象征帝國最高權力的殿宇,將進行一場非同尋常的三司會審。
    樞密副使趙明燭、參知政事韓似道、翰林學士承旨錢晦,三位大員高坐主審位,神色肅穆。兩側旁聽席上,禦史台、刑部、大理寺官員依序而坐,更有不少得到風聲的朝臣位列其後,將偌大的殿宇擠得滿滿當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門方向,等待著那個關鍵人物的出現。
    殿外漢白玉石階下,陳硯秋在兩名禁軍押解下,緩緩前行。他換上了一件略顯寬大的幹淨囚服,遮掩著底下遍布傷痕的軀體。十指依舊腫脹,每一次邁步都牽動著周身無處不在的隱痛。崔月隱冒險送來的藥丸效力已過,此刻全憑一股意誌強撐。他抬起頭,眯眼看向春日略顯蒼白的陽光,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芬芳的空氣,仿佛要將這自由的氣息刻入肺腑。
    “帶人犯陳硯秋——”
    內侍尖細的唱名聲在殿內回蕩。陳硯秋定了定神,邁過高高的門檻,走入那莊嚴肅穆卻又暗藏殺機的大殿。
    目光如箭,從四麵八方射來。有審視,有好奇,有鄙夷,有幸災樂禍,亦有不易察覺的擔憂。他看見了端坐主位、麵沉似水的韓似道,其眼神深處是一如既往的冰冷與掌控。他也看見了坐在韓似道左側的趙明燭,後者臉色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但腰杆挺得筆直,看向他的目光複雜,有關切,有詢問,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決然。而右側的錢晦,則是一副老神在在、事不關己的模樣。
    “犯官陳硯秋,”韓似道率先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禦史台彈劾你勾結藩商,收受巨額賄銀,幹擾科舉,結黨營私。此前在詔獄,你已部分招認。今日禦前,你可還有話說?”
    這是最後的通牒,也是預設的陷阱。部分招認?陳硯秋心中冷笑,那不過是刑訊之下,他為保全性命、等待時機而做出的含糊應對。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殿上諸公,最後定格在禦座之側那空懸的珠簾之後——官家雖未親臨,但必有內侍記錄稟報。
    “韓參政,”陳硯秋的聲音因久未正常飲水而沙啞,卻清晰地傳遍大殿,“陳某從未承認那些莫須有的罪名!”
    殿內響起一陣細微的騷動。
    韓似道眉頭微蹙,但並未動怒,隻淡淡道:“人證物證俱在,豈容你狡辯?莫非你要說,詔獄之內,有人屈打成招不成?”他這話看似質問陳硯秋,實則將可能的指控預先堵死。
    陳硯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猛地深吸一口氣,用那雙傷痕累累的手,抓住了囚服的衣襟,奮力一撕!
    “刺啦——”
    布帛撕裂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刺耳。寬大的囚服被扯開,露出了其下幾乎找不到一寸完好肌膚的胸膛、腹部和臂膀!新舊傷痕交錯,鞭痕、烙痕、棍棒留下的青紫淤痕,以及那十指腫脹發黑、指甲脫落的慘狀,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所有人麵前。
    刹那間,滿殿皆驚!倒吸冷氣之聲此起彼伏。
    縱然是見慣了朝堂風浪的諸公,也被這觸目驚心的景象所震懾。一些官員不忍地別過頭去,更有甚者,已麵露憤慨之色。
    “這……這便是詔獄的‘規矩’嗎?!”一位年邁的禦史忍不住顫聲低語。
    陳硯秋無視周遭反應,他挺直了那飽受摧殘卻依舊不肯彎曲的脊梁,朗聲道:“諸公請看!這便是所謂的‘人證物證’!這便是逼迫陳某承認勾結藩商、結黨營私的手段!”他目光如炬,直射韓似道,“韓參政,敢問陳某身上這些傷痕,可能換來你口中的‘部分招認’?!”
    韓似道臉色微變,但迅速恢複平靜:“陳硯秋,咆哮公堂,撕衣示眾,成何體統!刑獄之事,自有法度,豈容你借此脫罪?”
    “脫罪?”陳硯秋慘然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憤與決絕,“陳某今日至此,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又何須脫罪!陳某要的,是一個公道!是揭開這覆蓋在煌煌科舉、泱泱國政之上的重重黑幕!”
    他話音未落,右手已迅疾地探入腰間,取出了那枚貼身珍藏的玉佩!動作之快,讓殿前侍衛都來不及反應。
    “此乃恩師所贈玉佩,陳某貼身之物。”陳硯秋高高舉起那枚溫潤白玉,“諸公皆以為,科舉舞弊、河工貪墨、軍械流失、乃至邊情泄露,皆是孤立之事乎?大錯特錯!”
    他一邊說著,一邊艱難地移動腳步,調整著方位。他的目光快速掃過大殿北側那幾扇巨大的雕花木窗。此刻,已近午時,春日明媚卻不算熾烈的陽光,正以一個微妙的角度,透過北窗的窗欞,斜斜地照射進大殿,在光滑的金磚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就是現在!
    陳硯秋看準了殿中一根需要兩人合抱的蟠龍金柱,猛地將手中玉佩,以一個極其巧妙的角度,迎向了那道斜射入殿的陽光!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陽光透過那枚看似尋常的玉佩,其內部那些用草梗密刻的、肉眼難以直接分辨的細微痕跡,起到了類似水晶棱鏡的作用!光線被精準地折射、匯聚,投射到了那根蟠龍金柱之上!
    頓時,一片清晰可辨的字跡與符號,如同鬼斧神工般,顯現在了暗紅色的柱身之上!
    【嘉佑元二年冬 軍器監北庫 鴞羽】
    【木樨巷丙三 狼頭鷹喙】
    【漕運三司 呂、鄭 侵河款】
    【金使 狼牙星紋】
    【清河 星移紫暗】
    一個個關鍵詞,一行行密寫符號,雖然短暫,卻無比清晰地呈現在所有朝臣麵前!這些支離破碎的信息,對於不明就裏的人來說,或許晦澀難懂,但對於殿中許多知曉內情或隱約察覺風雨的人來說,不啻於一道道驚雷!
    這並非簡單的投影,而是陳硯秋結合了薛冰蟾所授的密刻手法,以及對光線角度的精確計算,才得以實現的奇跡!他利用了宋代已知的水晶折射現象蘇軾《物類相感誌》中確有相關記載),將這最後的證據,以這種驚世駭俗的方式,公之於眾!
    “看哪!那是什麽?!”
    “軍器監……鴞羽?那不是禁運的……”
    “木樨巷丙三,不是之前查封的那個倉庫?”
    “呂、鄭……難道是……”
    “狼牙星紋!金國使臣!”
    “清河?!星移紫暗……這是何意?!”
    殿內頓時炸開了鍋!驚呼聲、議論聲、質問聲交織在一起,原本莊嚴肅穆的朝堂,瞬間變得如同市井街巷!
    韓似道的臉色第一次徹底變了,他猛地站起身,厲聲喝道:“妖言惑眾!障眼法!侍衛何在,將此獠拿下!毀掉那妖物!”
    幾名殿前侍衛反應過來,就要上前。
    “且慢!”
    一直沉默的趙明燭驟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同樣站起身,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那些侍衛,最終落在韓似道身上:“韓參政,此乃三司會審禦前!陳硯秋所呈,無論真假,皆屬證供!豈能不容分辯,便強行拿下?莫非參政心虛,怕這‘障眼法’照出什麽不堪之事嗎?!”
    “趙樞副!你此言何意?!”韓似道怒目而視。
    “下官之意,是非曲直,當由諸公,由聖裁明斷!”趙明燭毫不退讓,他轉向殿中眾臣,朗聲道,“諸公皆已看見,陳修撰身受酷刑,猶不屈不撓!此刻更以奇術呈此證供!其上所言,雖零散,卻直指軍國重事!漕運、河工、軍器、金使……更有‘清河’二字!諸公難道不想知道,這背後究竟隱藏著何等驚天秘密嗎?!難道我大宋的朝堂,竟容不下一個傷痕累累的士子,說幾句真話嗎?!”
    趙明燭這番話,擲地有聲,頓時引來了不少朝臣的附和。尤其是那些對韓似道專權早已不滿,或對近年來諸多疑案有所察覺的官員,紛紛出聲。
    “趙樞副言之有理!”
    “此事關乎國體,必須徹查!”
    “豈能因言獲罪,更何況是此等奇證!”
    場麵一度失控。韓似道臉色鐵青,他沒想到陳硯秋在詔獄中竟能留下如此後手,更沒想到趙明燭會如此強硬地當庭發難。
    就在這混亂與對峙達到頂點的時刻,一直高舉玉佩、維持著投影姿勢的陳硯秋,身體猛地一晃!
    他本就重傷未愈,全靠意誌和之前藥力支撐。此刻情緒激蕩,又全力維持這精密的投影,體力與精神都已透支到了極限。一股腥甜之意猛地湧上喉頭,他再也壓製不住。
    “噗——”
    一口暗紅色的鮮血,從他口中狂噴而出,在空中形成一團淒豔的血霧,隨即濺落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觸目驚心。
    他手中的玉佩脫手落下,在地上彈跳幾下,滾落到一旁。柱身上的投影瞬間消失。
    陳硯秋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後倒去。視線迅速模糊,耳邊嗡嗡作響,隻能隱約聽到趙明燭驚怒的呼喊、韓似道冰冷的斥責,以及殿內更加混亂的喧囂。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最後一個念頭是:種子……已經播下……剩下的……交給天意……交給……後來者……
    “太醫!快傳太醫!”趙明燭一個箭步衝上前,扶住即將倒地的陳硯秋,對著殿外厲聲高喊。他探了探陳硯秋的鼻息,極其微弱,再看那吐出的鮮血顏色暗沉,心中猛地一沉。
    幾名內侍慌忙跑出殿去傳召太醫。
    韓似道看著倒地昏迷的陳硯秋,又看了看殿中群情洶湧的官員,眼神陰鷙到了極點。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怒,沉聲道:“人犯突發惡疾,會審暫停!將其帶下,著太醫好生診治!一應證物,包括那枚玉佩,封存查驗!”
    立刻有侍衛上前,從趙明燭手中接過昏迷不醒的陳硯秋,小心翼翼地抬了下去。那枚滾落在地的玉佩,也被內侍用錦帕拾起,當著眾臣的麵,放入一個木匣貼上封條。
    殿內的混亂並未因陳硯秋被抬走而平息。官員們議論紛紛,交頭接耳,今日所見所聞,實在太過震撼。陳硯秋滿身的傷痕,那神奇卻又令人不安的投影,以及他最後噴出的那口觸目驚心的鮮血……這一切,都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投入了看似平靜的朝堂湖麵,激起了千層浪。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趙明燭站在原地,看著陳硯秋被抬走的方向,雙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注意到,陳硯秋吐出的血跡,顏色暗沉發黑,絕非尋常咯血。
    一位被緊急召來的老太醫,在簡單檢查了地麵殘留的血跡後,臉色凝重地走到幾位主審官麵前,低聲道:“諸位相公,觀此血色,氣味微腥,似……似有中毒之象,且非一日之功……”
    “中毒?”錢晦第一次露出了驚容。
    韓似道眉頭緊鎖,嗬斥道:“休得胡言!詔獄看守嚴密,何人能下毒?定是他自身舊疾複發!”
    老太醫唯唯諾諾,不敢再言。
    但“中毒”二字,卻如同瘟疫般,在殿內眾多官員中悄然傳播開來,結合陳硯秋之前關於黑幕的指控,更增添了幾分陰森恐怖的色彩。
    趙明燭冷冷地看了韓似道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麽,轉身拂袖而去。他知道,今日之後,局勢已然不同。陳硯秋用生命燃起的這把火,雖然未能立刻燒毀那龐大的黑幕,卻已成功地將其照亮了一角,並在無數人心中埋下了懷疑與憤怒的種子。
    而這枚種子,在適當的時機,必將破土而出,長成參天大樹。
    垂拱殿外的陽光,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些許,但照在這皇城朱牆碧瓦之上,卻反射出一種冰冷而複雜的光澤。一場更大的風暴,已然在這金殿之辯後,悄然醞釀。而那枚被封存的、看似普通的玉佩,又將在未來的波瀾中,扮演怎樣的角色?一切,猶未可知。
    喜歡不第河山請大家收藏:()不第河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