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殘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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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佑四年的暮春,汴京的牡丹開得正盛,姚黃魏紫,爭奇鬥豔,達官貴人們依舊在園林間舉辦著賞花宴,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然而,這份浮華的喧囂,卻透不進城西那處僻靜的官舍。
    院落深深,藥香彌漫,取代了花香。
    陳硯秋躺在病榻上,身上蓋著薄衾,麵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顴骨卻因低燒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他比之前更瘦了,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眼睛,在偶爾睜開時,還殘留著些許往日的清亮與銳利,隻是更多時候,是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痛楚。
    太醫局的幾位聖手聯合診治後,私下裏已對趙明燭交了底:詔獄酷刑損傷了根本,更致命的是那不知何時侵入骨髓的慢性奇毒,已與髒腑糾纏不清。金殿之上情緒激蕩嘔出的那口黑血,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全憑珍稀藥材和金針之術吊著一口氣,但沉屙難起,藥石罔效,最多……也隻有三年光景。
    “三年……”趙明燭站在廊下,望著庭院中一株開得孤零零的白玉蘭,拳頭悄然握緊。異色的瞳孔中翻湧著痛苦與不甘。他們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撕開了黑幕的一角,最終卻隻換來這樣一個結果?而那個真正的幕後黑手,依舊逍遙法外,甚至可能正在暗處嘲笑著他們的徒勞。
    崔月隱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從廂房出來,她的臉色也有些蒼白,肩頭的箭傷並未完全愈合,動作間仍能看出一絲僵硬。但她堅持親自照料陳硯秋的湯藥,不容旁人插手。
    “他剛睡下。”崔月隱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沙啞,“用了針,咳得輕了些。”
    趙明燭轉過身,看著她:“崔姑娘,你的傷……”
    “無妨。”崔月隱打斷他,將藥碗放在廊下的石桌上,“比起陳大哥受的苦,我這算不得什麽。”她頓了頓,抬眼看向趙明燭,目光清澈而堅定,“太醫說的三年,是常法。但我師門傳下一套金針封穴之術,或可再為他爭得一些時日。隻是……”
    “需要什麽?”趙明燭立刻問道。
    “需要常年服用極珍貴的藥材續命,而且其中幾味主藥,極為難尋。”崔月隱從袖中取出一張藥方,“犀角需通天紋,靈芝要九葉紫芝,這些雖貴重,以樞副之力或可尋得。但最關鍵的一味藥引,是嶺南鬼貢院特有的一種‘血蕨’,此物性極陰寒,卻能中和部分熱毒,延緩毒性侵蝕心脈。當年……林氏‘滴血驗卷’,所用便是此蕨的汁液。”
    “血蕨……”趙明燭接過藥方,看著那陌生的藥名,眉頭緊鎖。嶺南鬼貢院,那是前朝廢棄的一處貢院,傳聞頗多,瘴癘橫行,本就人跡罕至,這“血蕨”更是聞所未聞。“我會想辦法。”他沉聲道,將藥方仔細折好收起。無論多麽艱難,他都必須找到。
    屋內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崔月隱立刻轉身進去。
    陳硯秋醒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崔月隱熟練地扶起他,輕輕拍著他的背,待咳聲稍歇,喂他服下幾顆潤喉化痰的藥丸。
    “月隱……辛苦你了。”陳硯秋氣息微弱,看著崔月隱額角的細汗和依舊不太利索的右臂,眼中滿是愧疚。
    “陳大哥莫要說這些。”崔月隱搖搖頭,替他掖好被角,“你活著,才有希望。趙樞副還在查,薛姐姐也在暗中留意,墨娘子雖遠走,也定會設法傳遞消息。我們……還沒有輸。”
    陳硯秋虛弱地笑了笑,沒有反駁。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寒意和時不時發作的、如同千萬根針同時刺入骨髓的劇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生命的沙漏正在飛速流逝。但他並不後悔金殿上的選擇。至少,他撕開了一道口子,讓陽光照進了一絲黑暗,也讓韓似道那一派的勢力受到了重創。
    隻是,不甘心啊……不甘心就這樣倒下,不甘心看著“清河”那龐大的陰影依舊籠罩在這片土地之上,不甘心那些犧牲了的、被牽連了的人,就這樣白白付出。
    “官家的旨意……下來了?”他輕聲問。
    崔月隱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韓似道案已結,十餘名核心黨羽伏法,其餘……酌情處置。”
    陳硯秋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這個結果,在他預料之中。牽扯太廣,官家需要穩定,朝堂需要平衡。急流勇退,適可而止,是政治上的常態。隻是,那真正的毒瘤,並未根除。
    “趙兄他……壓力很大吧。”
    “嗯。”崔月隱低聲道,“他這幾日幾乎沒合眼,既要處理案子的後續,安撫各方,又要追查‘清河’和那令牌的線索,還要……為你尋藥。”
    正說著,趙明燭走了進來,手中提著一個食盒。“醒了?感覺如何?”他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些。
    “還死不了。”陳硯秋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趙明燭將食盒放在桌上,取出幾樣清淡的粥菜:“宮裏賞下來的血燕,太醫說對你身子有益,趁熱用些。”
    陳硯秋在崔月隱的攙扶下,勉強坐起身,喝了幾口粥,便搖了搖頭,實在沒有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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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明燭看著他形銷骨立的樣子,心中一陣酸楚,但麵上不顯,隻道:“你好生養著,外麵的事有我。官職方麵,我已向官家陳情,你如今的身體狀況,已不堪部院實職之勞頓。官家體恤,準你辭去禮部實職,改任翰林學士,算是個清貴閑差,便於你靜養。”
    翰林學士,地位清高,常伴駕左右,起草詔令,但若無兼差,並無具體實務。這確實是一個適合病人休養的位置,也避免了某些人再拿他身體說事,或者將他卷入不必要的紛爭。
    陳硯秋點了點頭:“如此甚好,多謝趙兄周全。”他知道,這是趙明燭能為他爭取到的最好安排。遠離權力中心,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保護。
    “藥方我看過了,”趙明燭轉移了話題,“犀角和靈芝我已派人去尋,問題不大。隻是那‘血蕨’……嶺南路山高水遠,鬼貢院更是險地,需要些時日。”
    “不必強求……”陳硯秋喘息著道,“生死有命。”
    “胡說!”趙明燭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絲罕見的嚴厲,“隻要有一線希望,就絕不能放棄!你忘了我們還有多少事沒做?忘了‘清河’還未伏誅?忘了那些枉死的人嗎?”
    陳硯秋看著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堅決,終是沒有再說什麽。
    這時,一名皇城司親信在門外低聲稟報:“樞副,薛丞在外求見。”
    “讓她進來。”
    薛冰蟾走了進來,她依舊是一身利落的官服,隻是眉宇間帶著幾分疲憊和風塵之色。她先向趙明燭行了禮,然後快步走到床前,看著陳硯秋的模樣,眼圈微微泛紅,但迅速忍住。
    “陳大哥,你好些了嗎?”
    “勞薛姑娘掛心,還撐得住。”陳硯秋勉力道,“你那邊……可有發現?”
    薛冰蟾看了一眼趙明燭,得到後者示意後,才低聲道:“我將作監借著修繕宮城的機會,仔細排查了各處的密道和夾牆,又對照了曆代宮室圖紙,確實發現了幾處可疑的、圖紙上未曾標注的暗道入口,但大多年久失修,或被封死。唯一一條尚可通行的,指向的方向……是舊苑的一處廢井,暫時沒有更多發現。韓府和‘蘭台舊友’密室搜出的東西,正在加緊整理,賬目龐大,關聯複雜,需要時間。”
    陳硯秋點了點頭,這在他的意料之中。“清河”行事縝密,不會輕易留下致命線索。
    “你也要小心,”他叮囑道,“將作監看似不涉機要,但宮禁之內,步步驚心。”
    “我明白。”薛冰蟾鄭重應下。
    夕陽西下,橘紅色的光芒透過窗欞,灑在陳硯秋蒼白如紙的臉上,仿佛給他鍍上了一層虛幻的光澤,卻也襯得他愈發脆弱,如同風中殘燭。
    趙明燭和薛冰蟾又坐了片刻,見陳硯秋精神不濟,便起身告辭,讓他好好休息。
    屋內隻剩下陳硯秋和正在收拾藥碗的崔月隱。
    殘陽的餘暉漸漸收攏,最後一線光芒消失在天際,暮色如同墨汁般滲透進來,籠罩了房間。
    陳硯秋望著窗外那最後一抹血色晚霞,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一次,咳出的痰液中,帶著清晰的血絲。
    崔月隱連忙上前,為他施針緩解。
    針尖刺入穴位,帶來細微的刺痛和一絲清涼,暫時壓下了喉頭的腥甜。陳硯秋靠在枕上,大口喘息著,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
    “月隱……”他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若……若我真有不測……那本《科舉罪言錄》的草稿……在……在我書匣夾層……你……和趙兄……定要……將其完成……刊行……”
    崔月隱的手微微一顫,針差點偏了位置。她咬緊下唇,用力點頭,淚水卻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陳大哥,你別說了……你會好起來的……血蕨……一定能找到……”
    陳硯秋沒有再說話,隻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殘陽已逝,長夜將至。
    他的生命,也如同那逝去的夕陽,正一點點被黑暗吞噬。但他心中那點不甘的火苗,卻仍在頑強地燃燒著,等待著,或許永遠也等不到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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