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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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佑四年的初夏,汴京城的暑氣初顯,蟬鳴尚未成勢,但官場的氣氛卻在韓似道案塵埃落定後,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平靜,如同暴風雨過後的死寂,壓抑而沉悶。
    陳硯秋遷入了翰林院安排的一處清幽小院養病,雖掛著翰林學士的虛銜,卻因身體緣故,幾乎從不參與朝會與翰林院日常事務。每日裏,除了崔月隱雷打不動的金針治療和湯藥調理,他便是在病榻上,靠著引枕,或閉目養神,或艱難地翻閱一些舊日書稿。生命仿佛被按下了緩慢而不可逆轉的倒計時,那侵入骨髓的刑毒,如同陰冷的藤蔓,日夜蠶食著他的精力。
    這日午後,天氣有些悶熱。陳硯秋剛服過藥,正昏昏欲睡,忽聞院門外傳來一陣輕微而規律的叩門聲,並非尋常訪客的動靜。守在院中的兩名趙明燭安排的可靠老仆立刻警覺起來,一人前去應門,另一人則悄然靠近屋舍。
    片刻後,老仆引著一位頭戴寬簷帷帽、身著普通商婦襦裙的女子走了進來。女子身姿挺拔,步履沉穩,雖看不清麵容,卻自有一股不凡的氣度。
    崔月隱從廂房走出,看到來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了然。她示意老仆退下,親自將女子引入陳硯秋的病房。
    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張風塵仆仆卻依舊難掩清麗與果決的麵容,正是許久未曾露麵的墨娘子。她的眼神依舊銳利,但眉宇間多了幾分難以掩飾的疲憊與風霜。
    “墨大家?”陳硯秋掙紮著想坐起身,被墨娘子抬手製止。
    “躺著吧,不必拘禮。”墨娘子的聲音略顯沙啞,卻依舊清晰,“我時間不多,長話短說。”
    她目光掃過陳硯秋蒼白消瘦的臉龐和屋內濃鬱的藥味,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但迅速收斂。“韓似道雖死,但‘清河’未絕。我留在汴京的幾條暗線,在韓府被查前後,幾乎被連根拔起,損失慘重。出手之人,手段狠辣精準,絕非韓似道殘餘黨羽所能為。顯然,真正的‘清河’宗主,或者他麾下的核心力量,已經開始清理門戶,並斬斷一切可能指向他們的線索。”
    陳硯秋和崔月隱對視一眼,心中俱是一沉。這與他們之前的推斷吻合。
    “我留下已無意義,反而可能成為靶子,牽連更多人。”墨娘子語氣平靜,卻帶著決絕,“我已安排妥當,今夜便乘海船南下,遠遁海外暫避。海外諸國,亦有我早年布下的一些據點,或許能從外部,探查‘清河’與外界勾連的蛛絲馬跡。”
    陳硯秋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感激,有不舍,更有深深的無力感。連墨娘子這樣的人物,都不得不遠走他鄉,可見對手之強大與凶險。
    “墨大家……保重。”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這一句。
    墨娘子微微頷首,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扁平物件,遞到陳硯秋手中。“這是我所能整理出的,‘清河’在海外可能存在的據點、以及與他們有過隱秘往來的一些商團、勢力的分布圖。或許……將來能用得上。”
    陳硯秋接過那油布包,入手輕軟,觸感奇異,不似尋常絹帛。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麵是一幅繪於某種半透明絲織物上的地圖。那絲織物薄如蟬翼,卻極為堅韌,表麵光滑,繪著蜿蜒的海岸線、星羅棋布的島嶼,以及一些標注著奇怪符號的據點。
    “這是……鮫綃?”崔月隱驚訝道。鮫綃乃是南海貢品,傳聞為鮫人所織,遇水不濡,極為珍貴。
    “不錯。”墨娘子道,“此圖繪於特製鮫綃之上,有些關鍵信息,用了特殊藥水繪製,尋常觀看並不完整。需以清水或酒液浸濕,方能在光影下顯現全貌。切記,非到萬不得已,莫要輕易顯露。”
    陳硯秋鄭重點頭,將鮫綃地圖仔細收好,貼身存放。這或許是未來對付“清河”的一件重要武器。
    “另外,”墨娘子頓了頓,看向陳硯秋,目光深邃,“小心新任宰執,文彥博。”
    陳硯秋瞳孔微縮。文彥博,正是在韓似道倒台後,被迅速擢升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的官員。此人素有清望,當年亦是以寒門出身,通過科舉晉身,政績卓著,在朝野風評頗佳。墨娘子此言何意?
    “文相公……他有何不妥?”
    “我並無確鑿證據。”墨娘子搖頭,“隻是一種直覺,以及一些零碎的觀察。他上位太快,太順,背後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悄然推動。而且,他的一些施政舉措,看似與韓似道迥異,細究之下,卻隱隱有延續‘清河’某些布局的痕跡……總之,你與趙明燭,需多加留意。”
    交代完最重要的事情,墨娘子不再停留,重新戴好帷帽。“我該走了。保重。”
    她沒有再多看陳硯秋一眼,轉身便走,步伐幹脆利落,一如她往日的風格。隻是在走出房門的那一刻,她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終究沒有回頭。
    崔月隱默默送她到院門,看著她身影消失在巷口,心中悵然若失。又一個並肩作戰的同伴,被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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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硯秋握著懷中那幅鮫綃地圖,隻覺得沉重無比。墨娘子的離去,標誌著一個階段的徹底結束,也預示著未來的鬥爭,將進入一個更加複雜和隱蔽的層麵。
    幾日後,薛冰蟾來訪。
    她如今在將作監如魚得水,憑借著過人的機關術和踏實肯幹,頗得上司賞識,也獲得了更多接觸宮禁建築核心機密的機會。
    “陳大哥,你看這個。”薛冰蟾帶來了一卷厚厚的圖紙,在陳硯秋床前小心展開,“這是我從將作監檔案庫中,費了不少周折才調閱出來的,曆代宮城營造的副冊,裏麵有一些正本中未曾標注的密道和夾牆詳圖。”
    陳硯秋強打精神,湊近觀看。圖紙年代久遠,墨跡有些模糊,但依然能分辨出宮禁之內,那些隱藏在朱牆碧瓦之下的隱秘通道,如同人體的血脈,四通八達,連接著許多重要的殿宇宮苑。
    “這些密道,大多建於前朝甚至更早,本朝多已封堵或廢棄不用。”薛冰蟾指著圖紙上的幾處標記,“但我借修繕之機,暗中探查了幾處,發現其中有一條,通往舊苑廢井的,近期似乎有被人重新清理、使用過的痕跡。隻是入口處機關巧妙,我尚未找到安全開啟的方法,不敢貿然深入。”
    陳硯秋看著那條標注的密道,其指向的最終區域,靠近宮城西北角,那是一處相對偏僻的苑囿,但距離官家日常起居的福寧殿,卻也不算太遠。
    “此事關係重大,切莫輕舉妄動。”陳硯秋叮囑道,“先將圖紙臨摹下來,仔細研究。若有發現,務必先告知趙兄,不可單獨行動。”
    “我明白。”薛冰蟾點頭,她看著陳硯秋憔悴的樣子,忍不住道,“陳大哥,你一定要好生休養。外麵的事,有趙樞副,還有我們。你將養好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陳硯秋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
    與此同時,樞密院內,趙明燭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他因查辦韓似道案有功,官家特旨升任樞密副使,位列執政,可謂恩寵正隆。然而,踏入這個帝國最高軍事決策機構的核心,他才真正體會到什麽叫舉步維艱。
    樞密院中,多是世家出身、資曆深厚的老將或文臣,對於趙明燭這個憑借皇城司“特務”身份驟升高位的異類,尤其是他那雙被視為“不祥”的異色瞳孔,充滿了天然的排斥與輕視。議事之時,常常是他提出議案,便有人引經據典,多方駁斥;他調閱檔案,則推三阻四,效率低下;他欲整頓邊備,清查軍械賬目,更是阻力重重,各種“祖製”、“慣例”成為擋箭牌。
    更讓他憂心的是,文彥博就任宰相後,雖表麵上對他這位“功臣”客客氣氣,但在許多軍政要務上,態度卻頗為微妙。有時支持,有時模糊,有時則巧妙地利用樞密院內部其他官員來製衡他。趙明燭能感覺到,一張無形的網正在他周圍慢慢織就,限製著他的手腳。
    這日,趙明燭在樞密院提出,應加強對河北、河東沿邊軍州武庫的巡查,尤其是對弩箭、甲胄等重要軍械的盤點,以防類似“鴞羽”物資流失的事件再次發生。
    話音剛落,一位資深的樞密院都承旨便捋著胡須道:“趙樞副所言固然有理,然沿邊諸州武庫,曆年皆有巡查成例,倉促加派,恐擾地方,亦耗錢糧。且如今兩國和議方成,邊境安寧,如此大動幹戈,是否顯得有些……小題大做?反而可能引起北朝疑慮,不利於邦交。”
    另一位官員附和道:“正是。且如今國庫並不充裕,河工、賑災處處需錢,將有限錢糧用於邊境武庫反複核查,未免得不償失。不若待明年預算時,再行商議。”
    趙明燭心中怒火升騰,他知道這些人中,未必個個都與“清河”有染,但或因循守舊,或顧忌文彥博的態度,或單純排擠他,便如此敷衍塞責,置國防安全於不顧。
    他強壓怒氣,沉聲道:“和議乃一時之策,國防乃萬年之基!韓似道案中軍械流失之事,猶在眼前!豈能因噎廢食,因顧慮錢糧邦交,便放鬆警惕?若邊備鬆弛,一旦有變,悔之晚矣!”
    “趙樞副言重了。”文彥博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議事堂門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都承旨等人所慮,亦是為國計民生。邊備之事,確需重視,但亦需循序漸進,講究方法。不若這樣,先令河北、河東兩路安撫使,就近核查所轄重要軍州武庫情況,具實上報,樞密院再根據稟報,決定是否加派專使,如此可好?”
    這番話聽起來麵麵俱到,既考慮了趙明燭的建議,又采納了都承旨等人的顧慮,但實際上,將核查權下放給地方安撫使,其中可操作的空間就太大了,最終報上來的,很可能是一堆粉飾太平的文書。
    趙明燭看著文彥博那溫和卻深不見底的眼神,又看了看堂中大多露出讚同之色的官員,知道再爭無益,反而顯得自己急躁冒進。他隻能壓下心中的憋悶,拱手道:“文相公思慮周全,便依此議。”
    走出樞密院,初夏的陽光有些刺眼。趙明燭抬頭望天,隻覺得那蔚藍的天幕之下,無形的束縛層層疊疊,比真刀真槍的廝殺,更令人窒息。
    故人星散,前途多蹇。
    墨娘子遠走海外,薛冰蟾潛入深宮尋覓線索,陳硯秋生命垂危,而他自己,則陷入這看似尊榮、實則荊棘密布的朝堂泥沼之中。
    “清河”的陰影,並未隨著韓似道的死而消散,反而以另一種更加隱秘、更加強大的方式,滲透在這帝國的肌理之中。
    鬥爭,從未停止,隻是換了一種形式。而他們,這些傷痕累累的孤臣孽子,還能在這愈發濃重的黑暗裏,支撐多久?找到那條通往光明的路徑嗎?
    趙明燭握緊了拳,異色的瞳孔中,閃過一絲不屈的寒芒。
    無論多麽艱難,他必須走下去。為了那些死去的人,為了還在掙紮的人,也為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帝國,那或許僅存的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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