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新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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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蟬鳴終於撕破了汴京的沉悶,一聲高過一聲,聒噪得令人心煩。陳硯秋所居的小院雖綠樹成蔭,也難抵這暑熱與喧囂。他的病情在崔月隱的精心調理下,暫時維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不再持續惡化,但也好轉無望。每日大部分時間依舊昏沉,清醒時則被周身彌漫的鈍痛和間或襲來的、如同冰針穿刺骨髓的劇痛所折磨。
    這日黃昏,暑氣稍退,院子裏那幾株晚開的梔子散發著濃鬱的甜香。陳硯秋難得有了一絲精神,靠在窗下的軟榻上,看著崔月隱在院中小心地翻曬著藥材。夕陽的餘暉給她忙碌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院門外傳來輕微的響動,守門的老仆低聲稟報了幾句。不多時,一個身著素色衣裙、頭戴帷帽的纖細身影,在老仆的引領下,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是林窈娘。
    自陳硯秋入獄、病重以來,她雖心中牽掛,卻因身份尷尬,加之林家亦在韓似道案中受到牽連,父親林擎雖未直接參與核心罪行,但因與韓黨過往甚密,已被罷官下獄待審,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處境艱難,不便時常前來。今日冒險前來,必有要事。
    崔月隱見到她,微微頷首,便自覺地端起藥簍,退回了廂房,將空間留給他們。
    林窈娘摘下帷帽,露出一張清減了許多的臉龐,眼眶微紅,帶著幾分憔悴,但眼神卻異常複雜,有擔憂,有掙紮,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決絕。
    “陳……陳公子。”她走到榻前,聲音輕顫,帶著哽咽。
    陳硯秋看著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這個女子,曾因家族利益與他定親,又因知曉家族隱秘而痛苦掙紮,最終在關鍵時刻,選擇向他透露了關鍵線索。他們之間,情愫暗生,卻始終隔著重重的阻礙與無奈。
    “林小姐,你……還好嗎?”陳硯秋的聲音虛弱而沙啞。
    林窈娘搖了搖頭,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父親他……在獄中染了風寒,病情沉重……我……”她說不下去,隻是用帕子掩住嘴,低聲啜泣。
    陳硯秋心中黯然。林擎或許並非大奸大惡之徒,但在那龐大的利益網絡中,也難以獨善其身。如今身陷囹圄,亦是時也命也。他無力改變什麽,隻能輕聲安慰:“吉人自有天相,林大人會好起來的。”
    林窈娘哭了一會兒,才漸漸止住悲聲。她抬起頭,看著陳硯秋蒼白如紙、瘦骨嶙峋的模樣,眼中充滿了心疼與愧疚。“陳公子,你的身子……都是我林家……”
    “不關你的事。”陳硯秋打斷她,勉力扯出一個笑容,“路是我自己選的,與你,與林家都無關。”
    林窈娘看著他強撐的笑容,心中更是酸楚難當。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雙手下意識地交疊,輕輕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這個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本能的保護意味。
    “陳公子,”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我……我已懷有身孕。”
    轟——
    如同平地驚雷,在陳硯秋耳邊炸響。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林窈娘,看著她那雙含著淚光卻異常堅定的眸子,看著她下意識護住小腹的手。巨大的震驚甚至暫時壓過了身體的痛楚,讓他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你……你說什麽?”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反問,聲音幹澀。
    “是我們的孩子。”林窈娘的臉頰飛起一抹紅暈,但眼神依舊直視著他,“就在……就在你入獄前那次……後來發生了太多事,我心神不寧,月事遲遲未來,直到前些日子才確認……”
    陳硯秋的大腦一片空白。入獄前……那次他因追查線索,心情鬱結,與林窈娘在園中偶遇,說了許多話,後來……後來確實有些情難自已……但他萬萬沒想到,竟然會……
    一個孩子?
    在他身陷囹圄,受盡酷刑,身中劇毒,生命如同風中殘燭,幾乎已經放棄所有希望的時候,竟然有一個新的生命,悄然在他的血脈中延續了?
    這……這是命運的殘酷玩笑,還是……絕望中伸出的一線微光?
    巨大的衝擊過後,是洶湧而來的複雜情緒。有初為人父的茫然與一絲隱秘的喜悅,有對林窈娘處境的心疼與擔憂,有對自己這殘破身軀、朝不保夕命運的絕望,更有對這未出世孩子未來的深深憂慮與愧疚。
    他這樣一個父親,能給孩子帶來什麽?一個罪臣之後的身份?一個可能隨時失去父親的童年?還是一個……根本看不到未來的陰影?
    “你……你為何不早說?”陳硯秋的聲音顫抖著。
    “之前局勢未明,你又在獄中……我……我不敢說,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林窈娘的淚水再次湧出,“如今父親入獄,家道中落,我……我不知該何去何從,隻能來告訴你……這個孩子……是留是…….”她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未竟之意,充滿了無助與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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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下!”陳硯秋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激動而帶著破音,隨即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捂住胸口,咳得滿臉通紅,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
    林窈娘嚇得連忙上前,手足無措地替他拍背。
    好不容易平複下來,陳硯秋喘著粗氣,抓住林窈娘的手,那雙原本因傷病而黯淡的眼睛,此刻卻燃起了兩簇灼人的火焰,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堅決。
    “留下他!窈娘!這是我的骨血,是我們的孩子!無論如何,一定要留下他!”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但握得很緊,“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但我發誓,隻要我一息尚存,定會護你們周全!”
    看著陳硯秋眼中那久違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生機與鬥誌,林窈娘一直懸著的心,仿佛終於找到了落腳點。她用力地點著頭,淚水漣漣:“好……好……我們留下他……”
    這個消息,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塊巨石,徹底打破了陳硯秋內心的絕望與沉寂。
    他之前所有的堅持、所有的抗爭,或許是為了道義,為了公理,為了那些犧牲的人。但在內心深處,何嚐沒有一絲“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的悲涼與倦怠?他以為自己生命的盡頭隻剩下記錄與等待,等待那最終的解脫,或者等待一個渺茫的、由別人來實現的正義。
    但現在,不同了。
    有一個小小的、與他血脈相連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長。這個生命,將他與這個世界,與未來,重新緊密地聯係了起來。他不能就這樣倒下!他必須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一個月,一年!他必須為這個孩子,撐起一片哪怕再微小、再殘破的天空!他必須將那些未竟的事業,那些需要揭露的黑暗,那些必須傳承的信念,堅持下去!
    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與求生欲,如同枯木逢春,在他瀕死的心田中,頑強地萌發出新芽。
    從那天起,陳硯秋的精神狀態明顯好了許多。他更加配合崔月隱的治療,努力進食,哪怕味同嚼蠟,也會強迫自己咽下去。他甚至開始嚐試,在精神稍好的時候,做些什麽。
    “窈娘,”一日,他靠在榻上,對前來探望的林窈娘說道,“取紙筆來。”
    林窈娘依言取來文房四寶,鋪在榻邊的小幾上。
    陳硯秋示意她坐下,然後,他閉上眼睛,沉思了片刻,再睜開時,目光清明而專注。
    “我口述,你執筆。”他緩緩說道,“書名……就叫《科舉罪言錄》。”
    林窈娘心中一顫,明白了他的用意。她鄭重地鋪好紙,研好墨,提起筆,凝神靜聽。
    “開篇,論科舉取士之本,在於公平與選賢……”陳硯秋的聲音依舊虛弱,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沉痛與洞察。
    他開始係統地梳理自己這些年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從江南貢院的試卷調包,到國子監的黑市題引;從相府夜宴的活人詩碑,到禦街書鋪的檔案販賣;從金明池的連環毒殺,到黃河岸邊的貪墨堤款;從軍器監的物資流失,到邊境的軍情泄露;從韓似道的結黨營私,到那神秘莫測的“清河”組織……
    他不僅記錄現象,更剖析其背後的製度缺陷、人性淪喪與利益勾連。他論述科舉製度如何在表麵繁榮下,滋生著新的門閥與腐敗;論述權力如何異化人心,將讀書人的理想變成交易的籌碼;論述那個龐大的陰影,如何通過操控人才選拔,進而影響國策,侵蝕國本,甚至勾結外敵,圖謀不軌……
    這不僅僅是一部控訴之書,更是一部反思之書,一部試圖為後來者指明方向、敲響警鍾的泣血之作。
    由於身體原因,他無法長時間口述,每次隻能說上一炷香的時間,便疲憊不堪,需要休息良久。林窈娘便守在一旁,仔細記錄,偶爾在他表述不清時,輕聲詢問確認。
    筆墨在紙上遊走,記錄下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用生命燃燒換來的真相與思考,也是一個即將成為父親的男子,留給未出世孩子的,最沉重的遺產,和最殷切的期盼。
    窗外的蟬鳴依舊聒噪,夏日的陽光炙烤著大地。
    但在這一方小小的病榻之前,卻有一種名為“希望”與“傳承”的新芽,頂著沉重的壓力和黑暗的土壤,頑強地,一點一點地,破土而出。
    與此同時,在天牢深處,已被定為待決之犯、形容枯槁的林擎,從某個秘密渠道得知女兒懷孕的消息後,在絕望的死寂中,渾濁的老眼裏竟也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他絕食數日後,用最後一點力氣,托一個受過他恩惠、即將刑滿釋放的獄卒,帶出了一件東西——一枚林家祖傳的、雕刻著“長命百歲”字樣的銀質嬰孩長命鎖。
    這枚帶著冰冷獄中氣息的長命鎖,幾經輾轉,終於送到了林窈娘手中。
    她握著那枚小小的、沉甸甸的銀鎖,看著父親在獄中絕食前寫下的、隻有“保重”二字的字條,淚如雨下。
    新生的喜悅與死亡的陰影,希望的重燃與現實的殘酷,就這樣詭異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這個夏日,最令人心碎而又充滿力量的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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